熹光微現,鄢惢晞撐著左手欲起身,轉眼卻見韓玊珧閉眼抱胸對著自己,不免多望了幾眼。平峰眉微蹙,右眼下微若餅屑的褐痣好似淚珠,恍惚間,她暗道他昨夜定是難過了。
 
    「夫人。」
 
    尹巧倩捧著一套雲藍深衣進了蘭澤閣,恰巧瞧見韓玊珧身著婚袍歇下,亦不敢多言,趕忙給鄢惢晞換上新衣。圈圈繞繞,鄢惢晞已不是首次著此衣,眼見天色越發明亮,遂馬不停歇地在梳妝台坐下。
 
    大霽女子喜垂髻、高髻及鬢髮等髮式,唯鄢惢晞這兩年來只命尹巧倩替她梳墮馬髻,不必多問,想來今日亦是如此。玉指自首飾盒中取出翡翠玉簪,碧綠穿髮,兩刻未至,尹巧倩便將韓將軍府的少夫人打扮得溫婉體面。她時常覺得姑娘貌美,無需過多裝扮,自能艷壓全場。
 
    鄢惢晞命尹巧倩將紅面紗及彩扇收起,讓人捧來韓玊珧的朝服,繼而輕輕坐在榻上。「將軍,該起了。」她輕喚,榻上的人依舊不為所動,她又伸手輕拍了他的臂膀。昨日她想了一宿,覺著喚他「將軍」便是最好的。她雖剛至嬿國兩年,亦知韓鄢兩府的瓜葛,在出嫁前便已料定往後需面對他無盡的冷眼與厭棄。她與他皆是大霽及嬿國的棋子,本無抉擇的權利,得過且過為彼此唯一的解脫。
 




    「將軍。」
 
    平峰眉越發緊湊,驟然舒之,深窩眼緩緩睜開,眼前女子與夢中的黃衫麗人相疊。
 
    韓玊珧怔怔地望著鄢惢晞,憶起昨日黃昏親自將她迎入韓門,如今他們是名正言順的夫妻了。鄢惢晞見早朝將遲,故將他身上的大紅被拉下,在他枕邊放好朝服。
 
    「我,我自己便可……」鄢惢晞欲伸手解下韓玊珧的衣物,他急忙從榻上爬起,自行寬衣解帶。黑紅婚服靜靜躺在火紅被上,滿屋侍女自是瞧見這一幕,卻皆默契地低頭望著腳下的白襪。「還是我來吧,」溫熱的柔荑觸及韓玊珧腰間的掌心,他急忙放下手,卻聞她娓娓道來,「僅此一日。」
 
    她深知過了今日他便不會再踏足蘭澤閣。
 




    鄢惢晞雖低頭忙著替他綁上大帶,韓玊珧卻在她語氣中尋得幾縷幽怨,心頭有些許難以言說的凌亂。忽地,她鬆手退後,抬頭朝他莞爾一笑。此女如斯深明大義,倒顯得他若秋無情,遂拂袖離去罷了。
 
    韓玊珧走後,侍女便帶著鄢惢晞往蕭玟的寧德殿走去。往日還為閨閣姑娘時,她便偶然聽聞蕭玟與韓忠亮的夫妻佳話,不禁感歎韓門風氣高雅。
 
    蕭玟乃韓忠亮之髮妻,及笄之年嫁入韓家,兩人相持相扶數十哉,先後為嬿國誕下兩名大將。長子韓騁瑋前些年命喪巫哧戰場,韓玊珧隨即成為韓門唯一後人,與韓忠亮共守嬿國。蕭韓情誼深厚,蕭氏不離不棄,韓氏亦一心一意,實乃嬿國夫婦的典範。
 
    一路走去,寧德殿前有綠湖一座,槐樹兩行。鄢惢晞憶起蘭澤閣前亦有池塘一灣,暗歎韓府儒雅。
 
    「少夫人請稍侯,容婢子向夫人通報一聲。」
 




    立於寧德殿外年約四十多歲的婦人對鄢惢晞俯身行禮,隨即轉身走進殿內。
 
    尹巧倩於鄢惢晞耳畔輕言,適才門前站的姑姑名喚秋香,乃蕭玟隨嫁侍女,於韓府侍奉將近三十載。秋香自殿內走出,朝鄢惢晞俯身邀請,她便乘機多望了秋香一眼,一襲秋綠曲裾,果真秋冬之姿。
 
    「媳鄢氏請母親安。」
 
    鄢惢晞朝跪坐於案前的蕭玟跪拜,聞她喚「起身」方敢挺腰直坐。蕭玟向她招手,她急忙起身走向她,繼而跪坐於她的身旁。
 
    「珧兒粗人一個,若有何照顧不周,惢晞儘管告知母親。」
 
    正說著,蕭玟夾了一粒葵在鄢惢晞碗中,受此大禮,鄢惢晞連忙放下碗筷朝蕭玟俯首。韓家雖世代習武,唯夫人皆飽讀詩書者,教養亦較常人溫雅。好在鄢府亦累世公卿,該習的禮法她於過往兩年皆熟讀了。
 
    蕭玟同她說了許多韓府的規矩,她乖巧地悉數銘記,未有一絲一毫的不耐煩之態。見蕭玟困倦,她便握著她的手輕揉穴位,解了老夫人的困頓。一早上下來,除了鄢惢晞來自鄢府的身份之外,蕭玟無所不滿,倒是對這兒媳婦越發憐愛。
 
    午後,秋香受了蕭玟的命,帶著鄢惢晞繞著韓府走了一圈,繼而返回寧德殿。尹巧倩望著秋香離去的背影,不禁歎道:「終於可大口喘氣了。」




 
    秋香同鄢惢晞道韓忠亮居於凌寒樓,韓玊珧的睿君閣則坐落於府東,還強調了園後的練武場非請勿進。便是如此邊行邊解說,安逸午後不復存在。更讓尹巧倩感到驚訝的是鄢惢晞今早與蕭玟獨處了兩個時辰,於她離開之前,她還道今日姑娘必受委屈。好在蕭玟若外在般和藹,笑容亦真切,確非難處之人。
 
    細葉輕觸指尖,寂然滑落玉掌。
 
    「少夫人,老將軍有事晚歸,公子已回府,夫人邀你共用晚膳。」
 
    年約十歲的小侍女站在鄢惢晞背後,將蕭玟的指令款款道出。
 
    衣長難行,鄢惢晞帶著尹巧倩碎步走向寧德殿。
 
    太陽西斜,橙光淺淺鋪滿寧德殿,藍衣裊娜,韓玊珧與蕭玟正襟危坐於案前。鄢惢晞姍姍來遲,心有不安,遂疾步俯首走至蕭玟身旁,訕訕地跪坐。蕭玟臉上並無慍色,倒是笑著讓秋香傳膳,轉頭握著鄢惢晞的手閒聊。唯鄢惢晞現下分心了,眼神不斷飄向蕭玟身旁的韓玊珧,他漠然,自她坐下便一言不發地望著案几發愣。她察覺心中忽閃一瞬的失望,隨即笑了,適才是她逾越了。
   
    蕭玟見韓玊珧只顧著埋首吃飯,轉而笑著拍了拍鄢惢晞的手,說是他前些日特意為少夫人挑了支金蝶釵,只怕今日人多而未敢言說。韓玊珧耳聽母親的話,手卻依舊顧著享用晚膳,無意回應。守在殿前的呂山捧著長錦盒進了殿,跪在門前奉上髮釵,隨即換來韓玊珧的怒視。蕭玟笑而不語,親手替鄢惢晞戴上髮釵,三句不離口「晞兒好生俊俏」。
 




    赤陽將白雲藍天浸染至血紅,紅月悠悠掛在天際。
 
    韓玊珧聽得不耐煩,遂放下碗筷,朝蕭玟拜別,鄢惢晞亦連忙告辭。她自是知他要往他處去,唯擔憂蕭玟氣惱,遂急忙穿上鞋履追趕,忽地,他停下。
 
    韓玊珧挺腰直站,側頭對身後的鄢惢晞道:「母親那日為你選了三樣首飾,我不知你喜歡哪樣,便隨意挑了支釵子。」
 
    尹巧倩聞言握緊手中的錦盒,好生無情,竟想以一句「母親選的」與「隨意」二字打發她家姑娘。鄢惢晞倒無失落,她適才便料到了他絕不會做出此等曖昧之事。韓玊珧亦未料想她如斯沉得住氣,輕歎息便往前走去,「將軍」,她忽地挽著他的手肘。
 
    「將軍明日何時歸?」鄢惢晞忽覺自己挽著他,急忙放下手,連退兩步低語:「明日⋯⋯該回門了。」
 
    他點頭,甩袖而去,留她一人於奼紫嫣紅之下。
 
    秋香於殿前偷偷注視著兩人,將此事告知蕭玟,惹來歎氣兩聲。
 
    「婢子還聽蘭澤閣侍女道,」秋香遮著嘴於老夫人耳邊輕聲道,「公子昨夜合衣而睡⋯⋯」




 
    蕭玟無奈地搖頭,直歎小兒失禮。雖則鄢惢晞於韓府有異心,然君子氣廣,應當坦然面對,又或傾力誘敵棄暗投明,絕非如此猶豫不決。倘若鄢氏之女當真對朝堂之事一無所知,韓府如此怠慢,豈不教人笑話?韓府無人知曉鄢氏是否聽令於鄢父,唯她自她雙眸清明,言行舉止溫婉,倒當真像嫁入韓府做個賢妻。
 
    日暮,鄢惢晞與尹巧倩伴著寒月回了蘭澤閣。
 
    她問:「已然數載,姑娘當真放不下他麼?」
 
    她望著鏡中朦朧的身影笑道:「巧倩,若一年內無法讓將軍回心轉意,我便向大王請旨和離。」
 
    自她入鄢府,便一直尋著機會見他,而後她當真於霖霜門前遇見他,便是那麼一眼,她決意必定嫁入韓府。尹巧倩同她道他自病了一場後,性情大變,對任何人皆冷若冰霜,更莫論她「鄢氏之後」的身份。她委實難過,數次欲放棄,終是等來韓府的書禮,遂決定此生僅再為他冒一次險。
 
    他望她的眼眸裡有一絲暖意,她看得真切。
 
    該有的,終會等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