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過午膳後,鄢惢晞換了一身淺紫曲裾,尹巧倩於其寬帶上又綁了一條米黃繩穗,倒添了不少俏麗。
 
    天色越發昏暗,雲空亦越是混沌。今日無日可賞,亦無暮色可觀,便僅是灰濛一片。鄢惢晞倚在蘭澤閣旁,望著烏雲翻滾,她等雨亦等他。韓玊珧日日皆於晡時歸來,現下已是日入,韓府內卻無他的身影,想必是忘了今日該陪她回門。又或是,他本不願踏入鄢府,故昨日頷首僅為知悉之意。
 
    便又是她逾越了。
 
    尹巧倩一手捧著披袍,一手握著紙傘,亦是仰望上天,隨即跟在鄢惢晞身後出了門。
 
    韓將軍府得嬿王寵愛多年,衣食所用皆較尋常人家好,亦若三卿般氣派。轎子搖搖擺擺過了霖霜門,轉入梓峰門,衣著樸素的庶民紛紛停步觀賞,皆好奇這般豪氣的轎子將落於何家豪門前。未幾,轎子於鄢府停下,尹巧倩扶著鄢惢晞下轎。迎接姑娘回門之人四處張望,見門外僅姑娘一人,愣是瞧不出姑爺的身影,臉上的笑意剎那退去一半。
 




    鄢惢晞剛踏進鄢府,見鄢霆鈞笑吟吟走來,急忙迎上去笑道:「女兒請父親安。」鄢霆鈞朝尹巧倩點頭,領著鄢惢晞進了府中大殿,並未刻意顧盼,好似早已料到今日韓玊珧不會出現。兩張四方案几上擺滿十菜一釀,皆是鄢惢晞出閣前喜食之物,肉汁飽滿的炙羊肉更是獨一置在她面前。
 
    父女兩人僅是一夜未見,便有道不盡的話。鄢霆鈞自是先問可還習慣韓府的生活,又關懷可有受韓玊珧的氣。鄢惢晞皆笑著點頭與搖頭,淨是顛倒是非,唯讚歎蕭玟為人敦厚仁慈乃真心話。
 
    「吾兒啊,想來你亦知鄢韓兩府關係不睦⋯⋯」驀地,鄢霆鈞放下筷子,正色嚴詞地同鄢惢晞說話。她急忙收起笑容,亦是一副嚴容地望向他。一聲歎息,他倒不知從何說起。她夾了一塊白肉給他,溫和道:「父親無需掛心,韓家待我友善,無人負我。雖則⋯⋯」雖則最是期盼之人常使她難堪。「想來將軍亦是有情之人,女兒往後會同他互敬互愛。」她補充道。鄢霆鈞點點頭,憐愛地望著小女兒,又拾箸說道:「父親唯願晞兒安康,若受了韓玊珧那小子的委屈,大可回鄢府⋯⋯」
 
    「父親此言差矣,惢晞既已入我韓府,焉能長住鄢家?」
 
    韓玊珧忽然身著紫袍現身殿外,尹巧倩連忙蹲下身替他脫鞋。
 




    「婿韓玊珧請父親安。」
 
    他又是跪地朝鄢霆鈞一拜,繼而悠悠行至案前,出其不意地在牽著鄢惢晞跪坐。
 
    鄢霆鈞自是不以正眼瞧韓玊珧,轉而又夾了塊麻餅給鄢惢晞,對他視若無睹。韓玊珧望了眼不知所措地鄢惢晞,隨即向她請罪,道是適才忙於軍務而誤了陪她回府的時辰,故匆匆回韓府換了一身衣裳趕來鄢府。
 
    韓玊珧的話想必不值幾分真,但鄢惢晞知道他今日能來便是給足她與鄢府面子,遂諾諾點頭。韓玊珧既要扮演忠臣給劉鼎看,鄢霆鈞亦不欲落了下風,遂笑著舉杯邀飲,好生融洽。
 
    幽幽燈火,案前伶人有三。
 




    三人坐得近,卻默默無言,鄢霆鈞未免下人見笑,遂開口道:「晞兒膽小,身子骨弱,往後便勞煩韓將軍照料了。」韓玊珧安之若素地望了眼身旁的鄢惢晞,見她惶恐,遂笑著點頭,直言定不負父親牽掛。兩人便又寒暄了數句,鄢霆鈞向他父母親問好,他亦逐一答之。可笑矣,分明日日可見,倒好似經年未見。鄢惢晞一時望著酒壺走神,未覺兩人聊至朝堂之事,不知氣氛逐漸不妥。
 
    鄢霆鈞放下筷子道:「今冬嚴寒,照汝所言,棄民不顧乃明君之道?」韓玊珧牽起嘴角冷哼,望著白髮蒼蒼的老丈人反問之:「功高蓋主,今日引民高呼『萬歲』,明日嬿國可滅,鄢大夫居心何為,人盡皆知!」
 
    殿外一聲巨響,王城頃刻為豪雨所吞。鄢惢晞回過神來,見父與夫望著對方咬牙切齒,亦連忙放下手中的湯羹,伺機相勸。
 
    「五日前自城西飛往永安的信鴿。」韓玊珧虎視鄢霆鈞,從懷中掏出一張字條,將其安放案上道,「鄢大夫,他日我定會向大嬿子民揭示你的不軌之心,還請珍重。」
 
    鄢霆鈞望著字條無語,那確為他五日前洩露給劉弘的消息,他預謀以功高蓋主定劉鼎謀反之罪,助皇帝削藩。
 
    韓玊珧怒氣沖沖地拉著鄢惢晞往殿外走去,鄢霆鈞連忙起身阻攔,高呼雨大易著涼。韓玊珧對他置之不理,欲冒雨走出,回眸卻見鄢霆鈞拉住鄢惢晞。
 
    又是轟隆一聲,電閃雷鳴,鄢惢晞驚得戰慄。
 
    「我說過了,晞兒身子不好。」




 
    雨打濕韓玊珧的半邊身子,剔透清涼的珠水順著他的衣袖而滴落,他便同鄢霆鈞這般望著良久。
 
    終,他還是留宿鄢府,歇在他夫人的閨閣。
 
    屋內物品無幾,便是窗下置了胡琴與古琴各一,倒是牆上那幅戎裝武將引得他佇立觀賞。黑袍紅巾的將軍未握刀槍,反倒手持紙傘立於雨中,戾氣全無,那般鐵骨柔情總歸道不盡。
 
    「將軍便……」鄢惢晞捧著衣物進房,見他望著牆上的畫作沉思,遂上前將畫取下,「胡思亂想之作,將軍便先沐浴更衣。」言畢,她將衣物塞在他懷中,催促他梳洗歇息。
 
    玉指拈起梳妝台前的陶盒,橘紅粉末紛揚而落,借火一星,裊裊香煙繞梁不散。
 
    她今日累極了,臥在榻邊便睡下,夢裡又見那人。雨越是急躁,過往的夢境便如走馬觀燈般浮至心頭。憶至難忘之處,遠山眉微蹙,她驟然滾下榻,未覺疼痛。鳳眼含淚顧盼,撞上那雙疲憊深邃的黑眸。
 
    「為何捲曲於榻邊?」
 




    「怕⋯⋯」
 
    媚眼如絲,她倒坦蕩,他將她放上榻。
 
    「進去。」
 
    他朝牆角噘嘴,她便唯唯縮躺於床榻內側。
 
    燈熄,煙滅。一被兩人,同床而異夢。
 
    「韓鄢兩府之事想必你亦明了,我娶你與你嫁我相同,左不過受了大王之命。若說我對你無所戒備,未免可笑。我亦不怕與你坦言,韓府上下從未信任過鄢府,故我不會傾心於你,相信你亦同樣。往後每月二十我便歇在蘭澤閣,如此下人便不敢多言。他日你若欲另嫁他人,我便修書一份求大王放你出韓府。我於你並無所求,只望你能偶然陪伴母親,以慰其心……」
 
    俄頃,她望著枕邊人輕聲道:「好。」
 
    他聞言扭頭望著她,夜色昏暗,未能瞧清甚麼,僅是對上那雙千嬌百媚的鳳眼。




 
    往日他從不道眼眸可如斯有作為,自遇她之後,竟多番迷失於其眼波中。汪汪眼眸恰似春水,清澈而粼粼,他常於她眼中瞧見冷酷無情的韓玊珧。
 
    嘴角微揚,她突然朝他笑,繼而閉眼躺好。
 
    此般婉約,倒教他越發憎恨韓玊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