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春後,嬿國天氣有所好轉,日間陽光充沛,僅是夜闌人靜之時方雪花紛飛。日影透穿,銅爐輕煙縈繞,雀啼不止。
 
    「嗒。」
 
    青綠細壺中的紅梅旋落粉面,一抹殷紅自眼尾向鬢邊暈開,那花好似本就生長於此。
 
    來人悄悄替趴在四方桌上熟睡的人披上白狐氅衣,驀然,媚眼生花。
 
    「不過日昳,將軍今日怎的如此早歸?」
 




    紅梅落在粉衣上,鄢惢晞揉著眼自案上坐起,笑著合緊氅衣。韓玊珧泰然自若地點頭,徑直走向她的案桌,隨手拾起桌上的竹簡閱覽。「採之欲遺誰,所思在原道……」韓玊珧無禮,竟邊看邊朗讀,鄢惢晞欲搶亦搶不回,「還顧望舊鄉,長路漫浩浩……」她縱身一躍,奪回兩牘,紅著臉將它們藏在身後。她字醜,便是尹巧倩亦看不過眼,遂常待無人之時練字。韓府雖將門,唯教養極佳,自韓忠亮而下,府中便無人不識字,她這般字體著實難登大雅之堂。
 
    韓玊珧撐著案桌,忽地向鄢惢晞靠近,玉頸一熱,他伺機奪回竹簡。他瞟了她一眼,笑著揚高她的字,不免歎氣,暗想為難俊俏姑娘寫得一手醜字。「可知此詩何解?」他雙肘撐在腿上,悠悠將牘扔在案上。她鼓著腮搖頭,說是尹巧倩許久前同她講解過,現下她已記不清了。
 
    「夫人應當抄寫……」韓玊珧自案上翻找,隨意攤開書卷,稱心如意道,「這首真真好。」鄢惢晞半信半疑地接過竹簡,皺眉小聲嘟囔道:「今夕何夕兮……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此為何意?」
 
    她忽地轉頭望著他,又是一副單純無知的模樣……此歌如斯淺白,她定在逗弄他!
 
    韓玊珧嚥了嚥口水,氣急敗壞地欲起身離去,卻被鄢惢晞牽住。溫熱竟從手心傳至他的心房,她昂首沖他媚笑,撐地而起。「將軍今日來……」她拉著他往身後的架子傾去,艱難地自盒中取出一副暖耳,繼而朝他燦笑,「可不是為了它?」
 




    她叨叨絮絮道那日答應了老夫人替他縫製一副暖耳,近日便一直於屋中忙活,今早方製好。他望著她扯著他的衣袖踮腳,細嫩的軟指順著他的耳根而下,隨即輕輕落在他的手腕上。她道怕他忙碌而一時不知於何處安放暖耳,便於頂部縫了黑帶,如此他便可將其掛在肩上,說罷,她又替他將暖耳取下──
 
    稀里糊塗地,她腳踩異物,險些摔倒,他張皇失措地將她攬進懷中。
 
    「少夫人,鄢府傳來消息,鄢大夫染了風寒好些日,現下還未見好。」
 
    蘭澤殿外韓府侍女輕聲喊道。
 
    「知道了……」她縮在他懷中未敢隨意動彈,低眸諾諾答應了一身。他亦未將她放開,光明磊落地打量她,轉而低聲緩道:「夫人便回鄢府一趟,若有何需要,儘管開口,唯……」
 




    他頓了頓,懷裡的粉黛悄然抬眸,他望著她道:「唯不可留宿於鄢府多於兩日……府中新添的規矩。」
 
    待她諾諾點頭,他方將她放開。
 
    鄢惢晞不敢多耽擱,命尹巧倩帶上傘便往鄢府趕去。兩人還未走進鄢霆鈞的臥房,於院口便已隱約聽聞殿內粗獷猛咳的聲音,急得鄢惢晞直闖內屋。
 
    「父親⋯⋯」
 
    鄢惢晞皺眉趴在鄢霆鈞的枕邊,愣是不願起身,鄢霆鈞只得無奈地撫摸女兒的腦袋。
 
    韓府家規森嚴,加之武將最是講求循規蹈矩,故鄢惢晞甚少回鄢府探望鄢霆鈞,僅是偶然遣人往鄢府送些藥材布匹。她原想年尾或年初回鄢家一趟,還未挑好禮物,鄢霆鈞便病了。所幸只是染了風寒,否則她定會請求回鄢府侍奉左右。她讓尹巧倩熬藥,隨後親手喂服下熱藥,末了,又讓下人添了一床棉被。
 
    「母親乃寬廣溫潤之意⋯⋯晞兒先前亦是如此事奉韓家老婦人的?」
 
    鄢霆鈞靠在榻邊有氣無力道,連連咳了好幾聲,鄢惢晞急得直拍他的心口。鄢霆鈞笑著搖頭,對她讚不絕口,說她為鄢府掙了光,人人皆道鄢家出了個好姑娘。父女倆笑呵呵,又憶起於嬿國初見的場景,逗得尹巧倩亦彎腰大笑。




 
    「韓玊珧那小子⋯⋯」鄢霆鈞欲言又止,望著掌中的玉手沉著道,「可有欺負你?」
 
    鄢惢晞連連搖頭,忽又憶起今早與韓玊珧於蘭澤閣中打鬧,遂漲紅了臉低下頭。鄢霆鈞怔怔地望著鄢惢晞,歎道女兒真真不中留,有了夫君便轉眼忘卻父親。鄢惢晞聽了話,連忙搖頭否認,命尹巧倩將她親手縫製的灰狐圍脖為他戴上。她直言出門急,為多做準備,便只帶來了此物。
 
    鄢霆鈞又咳了好些聲,得意洋洋地向尹巧倩炫耀女兒親手縫製的禮物,又艱難地扭頭對鄢惢晞說:「無需貴禮……適才醫師來過……晞兒可願替父親至藥鋪抓……抓幾服藥?」鄢惢晞點點頭,扶著他躺下,又替他將被子蓋好,拿著藥方便出門。尹巧倩原想跟上,她卻命她熬碗粥來,待父親醒了便可享用。
 
    白雪悄然落在紙傘之上,街道上行人擁擠,兩傘相撞,一時紛揚。
 
    鄢惢晞進了梓峰門旁的藥鋪,將藥方遞給藥鋪夥計,那男子將藥方收起,轉身替她拾藥。門外的雪勢愈發猛烈,她不禁打哆嗦,那男子見此,便笑道:「姑娘衣著不凡,可是鄢府淑女?」她笑著點頭,又是瑟瑟發抖,於櫃前放下幾枚銅錢,便提著藥趕回鄢府。
 
    鄢霆鈞於她往返藥鋪之際歇了少許,瞧見窗外天色昏暗,便催促她回韓府。她噘嘴搖頭,難得回鄢府一趟,自是不願輕易歸去,便又陪他用了晚膳方離去。
 
    「父親,讓我再陪你片刻。」
 




    「已是黃昏,待你回到韓府,該夜深了,快趁如今停雪回府。」
 
    鄢霆鈞言畢,拉著被子轉進牆內,作勢欲眠,鄢惢晞只得依依不捨地離了鄢府。
 
    近幾月鄢惢晞不是忙著打點春節事宜,便是為府上老小趕製禦寒衣物,時常累得倒頭便睡,現下入了馬車亦是如此。車身左搖右晃,恍若孩子的搖籃,她便睡得更熟了。無論尹巧倩如何喚她,她亦不醒,尹巧倩只得拉開車門將她冷醒。
 
    鄢惢晞冷得瑟瑟發抖,拉著氅衣倒在尹巧倩的肩上,兩人一拖一拽地回了蘭澤閣。呂山遠遠瞧見了,便點燈往燈火輝煌的思香殿走去,連忙同韓玊珧匯報少夫人回府的消息。
 
    「少夫人今日定是只顧著照顧鄢大夫,現下又冰雪相欺……屬下替將軍給蘭澤閣送碗薑水可好?」
 
    韓玊珧放下筆,瞇眼虎視呂山良久。
 
    「聽聞你近來常往蘭澤閣奔波。」
 
    呂山搔頭弄耳,認真地思考主上的話語,繼而笑呵呵地點頭承認。




 
    「蘭澤閣住著我的夫人,有何我自會關心,無需你操心。」
 
    韓玊珧白了呂山一眼,轉而低頭書寫,餘光卻又瞥見那小子正吐舌聳肩,遂又狠心摔筆。
 
    「命膳廚給蘭澤閣熬碗熱薑水……你來替我研磨,讓侍女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