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吹樹搖,綠黃竹葉漫天飛舞,輾轉反側,落在戎裝少年與黃衣少女的身上。
 
    少女轉身,黃衣上的銀飾叮噹響不停,她忽然奔向他,緊緊地摟住他的脖子。兩張粉唇相觸,纖長的睫毛滑過他的顴骨。腳跟徐徐落地,她輕聲道:「是我逾越了。」少年聞言,握緊手中的劍,抱著她往坡上的矮樹退去。他忘我地回吻,尤其那睫毛與薄唇,他正以極其憐愛的力度啃吸著。
 
    少女環在少年腰上的手愈發緊湊,他的吻便愈發熾熱匆忙。枯枝勾著頭紗,她靠在樹枝上仰望藍天碧雲,任他膽大妄為地將愛慕傾注於她的頸上。忽地,鎖骨一陣灼熱,她連忙俯首捧起他的臉,嬌滴滴地喚了聲:「玊珧……」──「玊珧。」
 
    韓玊珧驟然甦醒,眸中映著鄢惢晞的臉,慌張地將案上的白紙壓在書卷下。
 
    「雖則過幾日需入宮伴駕,唯新春將至,府中亦需置辦些新物……母親讓你我至集市購置。」
 




    鄢惢晞站在思香殿門口,未敢踏步前進。韓忠亮生辰時,他曾同她說可進出他的書閣與臥房,但她自知身份特殊,故未曾踏足。今日她是壯了萬分膽方敢走進思香殿,鄢氏身份予她極大的榮耀,卻也讓她於韓府步步為營,便是對他的愛慕亦隨之隱忍。
 
    「午後我需進宮當值,恐怕今日只有巧倩陪夫人去了。」
 
    韓玊珧望著門邊的人,她雖維諾點頭,眼中那絲失落倒是無處可逃。
 
    「也罷,我還從未同夫人出遊過,稍後便請呂山入宮一趟,讓鍾愷同我換班。」
 
    忽地,他又改了主意。
 




    鄢惢晞點點頭,上前替他將案上的書卷筆墨收好,又讓他回房換身便衣。尹巧倩聽聞姑娘要同將軍出行,自是樂得合不攏嘴,亦將鄢惢晞拖回了蘭澤閣,替她換了身谷黃曲裾。鄢惢晞扭身拾起腰間的髮髻,春意盎然地自首飾匣中取出他贈的象牙髮簪,千趕萬催地請尹巧倩替她簪上。
 
    「玊珧!」
 
    韓玊珧轉身,黃衣麗人嫣然一笑,他臉上的笑意頓時化為訝異。
 
    鄢惢晞低頭望了望衫裙,懵懂地走向他,歉疚鼓腮道:「巧倩隨意替我選的,你若不喜,往後……我即刻換下!」她剛轉身,他便握住她的手腕,帶笑搖頭。
 
    己身的心魔,又怎能輕易將責怪加諸他人。
 




    黑眸子低垂,他望著她的手,隨之,牽起。除了夢中,嬿國已尋不出那人的蹤跡,他亦該學著放下了。
 
    鄢惢晞被韓玊珧拖著走,還沉醉於他主動牽起她的手,耳聞他一聲「惢晞」,便急忙貼著他的臂膀而行。她興高采烈地同他說個不停,小則珍珠偷食生鮮,大則蕭玟身子骨大有進步,合著將府上大小事務皆同他說了一遍。他亦仔細聽著,突然拾起一塊橙紗蓋著她的腦袋,她氣呼呼地扯下紗綢,抬頭朝他吐舌。
 
    「惢晞,市集人多,你小心點⋯⋯」
 
    老朽推著一車石頭自鄢惢晞身旁經過, 人車險些相撞,韓玊珧摟著她的腰將她往一旁拖去。
 
    街口白煙茫茫,芝麻胡餅飄香千里,酒肆亦傳來好些碰觴妙音,目光所及皆熱鬧非凡。夫婦倆沿著街道閒逛,鄢惢晞見胡帽精美,捧於手中細賞,韓玊珧欲掏錢買下,她又笑著將其放下。她往日甚少出行,先前便是同尹巧倩來過鬧市幾回,常是逗留一個時辰便回鄢府了,故她今日尤為興奮。
 
    「玊珧!」她喚他,趁他剛轉身便手持虎布偶嚇唬他,「大老虎要吃人了!」他淡然地將布偶拿下,得意忘形地嘲笑:「我朝虎布偶乃嬰孩玩物,夫人若喜歡,便替孩兒先留著。」
 
    話音方落,兩人頓時臉紅心跳。
 
    她想的是「孩兒」二字,一時多想,不免嬌羞;他念的是「我朝」一語,近來總於她面前晃了神,當真莫名。




 
    雖是如此,他輕咳了兩聲,赧然牽起她往前走去。
 
    「玊珧,後來我方明白何為『願合』……」鄢惢晞低著頭晃了晃韓玊珧的手,話還未說完,只見呂山面如死灰地衝至韓玊珧身旁躬身──右手置於左手之上,尹巧倩同她說過,此乃兇矣。
 
    果不其然,呂山滿頭大汗地啞道:「將軍,嬿宮不妙!宮中來報,大王適才於高臺上摔了下來,頭破血流!」
 
    韓玊珧臉色煞白,不覺握緊鄢惢晞的手,鄢惢晞知他擔憂,便讓他趕緊往嬿宮一趟。韓玊珧急思一番,唯有放手,讓呂山送她回韓府,自己騎著呂山牽來的馬直奔嬿宮。
 
    她立在集市口望著他策馬而去,藍天雲白又飄下幾片雪。隱隱地,她心中不安。
 
    韓玊珧未及更衣,身著灰衣闖進慶安殿,急忙跪地朝扶額坐於榻上的劉鼎跪拜。殿中僅劉鼎,陳靜姝,以及身披甲胄的鍾愷。陳靜姝見殿內外男多,連忙朝劉鼎躬身拜別,扶著侍女退出慶安殿。
 
    鍾愷跪坐在劉鼎榻邊,長歎一聲:「不過幾日便新春,大王欲攜王后登上宮牆眺望民間,方踏上豐康閣後的高檯,便失足跌落……屬下方才仔細探過,高檯護欄年久失修無可否認,唯不知何故四下乾爽,僅大王及王后所立之處有灘雪水。」
 




    劉鼎以手擋著半邊臉,韓玊珧左瞧右瞧,見他額上綁著白布,精神倒無礙,遂放下心頭大石。
 
    「大王適才道今日鄢霆鈞言及民間新春熱鬧,王后好奇,大王方於鄢霆鈞及數位大人陪同下登上高臺……」鍾愷鼠視韓玊珧,又望了眼劉鼎,支吾其詞,「鄢霆鈞病了好些日,今日方進宮,許……非其所為。」
 
    「臣樊翼天拜見大王。」
 
    慶安殿房門驟啟,風雪湧入殿內,劉鼎抖了抖身子,急忙拖著被子將自己包裹。樊翼天自地上起身,瞥了眼韓玊珧,轉而緩緩於鍾愷身旁坐下。
 
    「鍾愷所言差矣,你若無疑心鄢氏,又怎會如斯吞吐?」樊翼天理好衣襟,雙手撐在腿上笑道,「如若韓將軍今日未同鍾愷調班,或許大王便不會受傷了。不知向來最是守軍規的韓將軍今日因何私自調班?」
 
    劉鼎忽地拉下被子,瞇眼望著鍾愷與韓玊珧,兩人無言,樊翼天愈發自得。鍾愷自知韓玊珧今日為何莫名同他換班,想必樊翼天亦得知其中緣由,方如此氣焰囂張。樊翼天那張嘴巴好生厲害,鍾愷不適再為韓玊珧開脫,倘若劉鼎誤會韓鄢兩府勾結,韓玊珧便是萬張嘴亦難說明。韓府少將軍與少夫人鶼鰈情深的佳話早於坊間傳得沸沸揚揚,宮中之人雖知韓玊珧刻意為之,唯今日呂山回稟之時亦曾提及他近來常為鄢惢晞丟魂落魄,只怕早已中了鄢府的美人計。不過半年,鄢氏便逐漸取代黃衣女於韓玊珧心中的地位,如斯厲害的角色,鍾愷許久前便想入韓府拜訪,惜一直尋不出藉口。
 
    慶安殿外傳來幾聲鑼鼓聲,殿內光芒漸隱晦,已過晡時。
 
    殿內沉默良久,韓玊珧雖未開口解說,劉鼎卻已料知一二,鍾愷所憂他亦所憂。「玊珧,上月你同本王道市集似有鄢霆鈞與永安聯絡的據點,如今可已探清了?」不過韓府世代守護嬿國,這點劉鼎清楚知道,故不會輕易讓人離間嬿宮與韓府的關係,權當韓子一時知慕少艾。




 
    韓玊珧早已尋得鄢霆鈞與劉弘通信的據點,前幾日亦於市集中捕獲一名細作,惜男子於被捕之時吞藥而亡,自此斷了追查的後路……
 
    「未有發現。」他道。
 
    鍾愷不可置信地望著眼韓玊珧,並未得到他的回應,遂俯首蹙眉。那細作乃他親自於鬧市逮捕,便是鄢霆鈞的信件亦是他親手呈之韓玊珧,現下他卻道無有所獲。
 
    他果真被鄢惢晞迷昏了腦,竟就此放過鄢霆鈞!
 
    「將軍,屬下本不該多言,但願將軍勿失了方向。」
 
    出了慶安殿後,鍾愷同樊翼天拜別,急忙轉身攔住韓玊珧。
 
    「細作死,線索斷,即便告知大王亦無法讓鄢霆鈞下獄。」
 




    韓玊珧拂去肩上的白雪,背著左手徑直離開庭院。
 
    駿馬馱著心事重重的少年將軍於街上漫步,雪急風大,它欲疾步狂奔,背上的人卻緊緊扯著韁繩。他思量鍾愷之言,突然驚覺於外人眼中他早已深陷鄢惢晞的懷柔計謀。他原想同她演一齣鸞鳳和鳴的話本,她未入戲,他卻已是戲中人。深謀遠慮之人終是誤人誤己,他於親設的圈套中痛苦掙扎,繩索溫柔,他欲放棄抵禦。
 
    鄢惢晞啊鄢惢晞,越是溫潤,傷人愈深。
 
    「嘩」,寒氣逼人,蘭澤閣木門忽開,韓玊珧一身雪絮立於門前。
 
    「玊珧……大王可還好?」
 
    鄢惢晞茫然上前,玉手輕撫韓玊珧的肩膀,雪落化水。他將她的手自肩上扯下,握於半空,漠然地盯著她。濃密的睫毛微微抖動,深褐的眸中清晰映著他不近人情的模樣,驀地,鳳眼彎彎,她朝他燦笑。
 
    「聽秋香姑姑道,母親前些日便讓你置辦新年之物,何故今日方邀我出行?」
 
    她聽罷,雙頰一陣桃紅,邊搖頭邊抿嘴低頭。他見她不語,怒火中燒地握緊她手腕,將她往殿內逼去。
 
    「為何今日鄢霆鈞方入宮,大王便受了傷?此信紙是你替鄢霆鈞傳出去的,可對?」
 
    他自懷中掏出一張紙,抬手一揮,紙上字句清晰可見,是鄢霆鈞的藥方,唯是中間斜著一道朱紅: 嬿欲覆霽。
 
    那日父親給她一張藥方,命她至最近鄢府的藥鋪抓藥。城中白紙金貴,她亦不知為何藥方寫於新紙上,且載著數種怪異藥名,末尾還特意附上服用之法。她疑竇叢生,卻又覺許是醫師恐鄢府無公子姑娘幫忙照料,遂刻意細細言說⋯⋯
 
    她當真不曾想過父親會如此利用她耗費半年方從韓玊珧處攢來的信任。
 
    手腕失溫,她跌坐在地,藥方徐徐飄落。
 
    「鄢惢晞,你好生讓我失望。」
 
    光影斑駁,來人拂袖離去。
 
    尹巧倩聽聞將軍來了蘭澤閣,洋洋自得至膳房取來餅餌,卻見他怒髮衝冠地離去,遂忐忑不安地闖進了少夫人的殿內。
 
     玲瓏透亮的淚珠淌進眼窩,倏然順著鼻骨滑落,繼而於木板炸然。
 
    象牙簪杵於地上,蜿蜒柔順的髮束貼著窄小的身軀抖動。
 
    黃衣嬋娟捲縮於地,門前人影遮擋,一縷光照直射鳳眼泣淚。
 
    他乃她父親,她不可責怪,各為其主亦無錯;他是她夫君,她無法怨恨,忠心耿耿理所當然。
 
    是她錯了。錯付真心,錯入鄢府,錯於糾纏。
 
    「為何捲曲於榻邊?」
 
    「懼怕。」
 
    許多年前她亦如此回話。她懼怕屈打,懼怕誤識歹人,懼怕忘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