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你已忙活了好些日,便歇息片刻可好?」
 
    「可問過老夫人今日有何打算?」
 
    「婢子問過秋香姑姑好幾次,亦問過呂山與其他侍女,唯無人知今日如何。」
 
    「那我亦要及時將禮送出。」
 
    尹巧倩捧著一籃子繡線出了殿門,氣急敗壞地踹了一腳老樹,蟬鳥紛飛,喪氣至極。
 




    亦不自何時起,韓玊珧對鄢惢晞又似新婚那般冷漠,甚至連二十亦不留宿蘭澤閣,偶然兩人相隔大半月方共用晚膳。唯用膳便是用膳,韓玊珧從不同鄢惢晞說話,她若問他話,他便隨意答之,絕不自口中吐出五字以上。鄢惢晞料想必是朝堂之事引他不快,故不多問,僅自顧自地同他談天說地。
 
    實則不止韓玊珧,韓府上下除了韓忠亮一人之外,便無人給鄢惢晞好臉色看。蕭玟與秋香稍勝,卻亦總藉故閉門謝客。前日鄢惢晞拉著尹巧倩跪於寧德殿近兩個時辰,她請求秋香將尹巧倩收為義女,秋香為難,卻亦終得了蕭玟的首肯。
 
    蒼穹速變,時移世易,紅塵蛻變恍若白駒過隙,又若大廈忽傾。愈是心無掛礙之人,便愈發無懼時光轉瞬,因無所求,自無所憂。
 
    鄢惢晞便是如此,無憂地過了春,無慮地迎來夏。
 
    「夫人。」
 




    門前忽立一人,白袍便衣,翩翩公子韓玊珧。
 
    她見他來,便放下手中的繡作,款款走至他跟前。他同她說上回還未逛完集市,今日趁著生辰,欲邀她同行。她笑著點頭,喚來巧倩替她更衣,滿心歡喜地換上他贈的水粉,胭脂,石黛,唇脂,耳墜,髮簪……
 
    銅鏡朦朧,依稀可見鏡中佳人低眸含羞。
 
    「玊珧。」
 
    他轉身,「蘭澤閣」牌匾下立著一位銀妝素裹的麗人。他生性寡淡,不喜繁雜,故贈她之物皆款式素雅,他一眼便認得出。她的美驚為天人,無人不為之讚歎。
 




    他望著她失了魂,還道聽了尹巧倩的嬉鬧聲方覺失態,遂急忙上前牽緊她。尹巧倩同他們招手,囑咐他們晚歸,她便回眸同她道今日臨睡方食米糕。
 
    「我們今日去何處?」
 
    鄢惢晞依著韓玊珧的臂膀問。他轉眼思忖,緩道懋城北面繁花似海,極其美艷,她連連點頭。前些日尹巧倩方同她提及城北郊外有一田野,春夏兩季便是漫山遍野的各色山花,她初至嬿國之時曾隨鄢霆鈞出行,美景依舊歷歷在目。
 
   初入夏,倒不若預想中悶熱,山間仍有幾縷清風。走下陡坡,花海映入眼簾。鄢惢晞興致勃勃地衝進花海,紅,粉,白,黃,藍……各色小花盡情將她包圍。韓玊珧跟在她身後緩步走進花海,隨手折下一枝粉花給她。花高及腰,她接過粉花隨即蹲下,悄然化花而失,他急忙撥開花叢追尋。
 
    許久,他依舊尋不到她,焦急地喊道:「惢晞,你再不現身,我便生氣了。」話音落,他隨即覺得後背溫熱,聞她一聲「玊珧」而轉身。
 
    未見人,先睹繁花。
 
    「玊珧,我在這兒!」鄢惢晞嬉皮笑臉地將花束自韓玊珧眼前移開,忽地朝他吐舌搖頭。笑靨如花,秋波婉轉,他笑著捏了捏她的鼻子,牽著她於花海狂奔。衣袂掠花,微風祥和,他轉身望著她往後退去,後退亦前進。鮮花靚麗,亦無法與之爭輝,今日他便只想如此同她對望。
 
    「玊珧……」出了花海,鄢惢晞氣喘吁吁地杵在坡口,上氣不接下氣道,「我累了……」韓玊珧點點頭,隨即放慢腳步,牽著她又攀上山坡,越過樹林,於原野停下。




 
    日光盈盈,溪水涓涓,耳邊鳥歌婉轉。此地無花,僅原野一片,她卻依舊歡喜得很。他牽著她蹲下,繼而於溪邊捧水而飲。她欲彎腰,他立即為她捧來清水,她笑著低頭飲水,他忽地將水灑向她。
 
    鄢惢晞便知韓玊珧性子壞,遂亦揚水襲之。
 
    「惢晞,別鬧了……」溪水不慎入眼,他一手握著她的手腕,一手則忙著揉眼,「我編花環給你可好?」
 
    她聞言立即端坐,乖巧地將花束遞至他面前。
 
    他又是揉捏她的鼻子,轉而靠在溪旁的大石上替她編織花冠。細嫩的綠莖於黝黑粗指間尤為脆弱,指腹微微一曲,莖折而花顫。他邊哼著歌,邊搖頭晃腦地編織花環,她看得累了,不自覺伏在他膝上入眠。他伸手撐著她的後背,緩緩將膝放下,轉而稱心如意地編起花環。
 
    日光徐徐西斜,金光亦隨之西下,好似與原野僅一樹之隔。橙芒爛漫,腿上的人好似夢中情人,他舉起花環為她擋光,繼而抬腿俯首。玉面桃花近在咫尺,他險些觸及,她卻睜眼,隨之起身搶他手中的花冠。
 
    「玊珧本就為我而編製,何故不給我?」
 




    她見他高舉花冠,急得噘嘴跺地,嘮叨著他的壞話。他首次見她如斯潑辣,心生愉悅,遂踮腳又將花環遞至半空。她望了他一眼,意興闌珊地靠在大石上,不同他爭搶。
 
    「這便給你。」
 
    他蹲在她面前,輕輕地將花環套於她的頭上,她便又樂呵呵地笑了。
 
    日暮,她戴著他編的花環沐浴橙光,倩影娉婷裊娜,她雙手扶著花環驀然回首,鳳眼生花。恍惚間,他以為是她歸來。
 
    她見他失了笑容,驚慌失措欲將花環取下,「惢晞戴著好看」,他急忙摁著她的手道。
 
    日落既賞,便無不賞月之道理。
 
    韓玊珧牽著鄢惢晞下了山,兩人乘著墨藍行至集市覓食。他帶著她來到往日常同鍾愷慶功消遣的「豐景樓」,於低層靠窗之桌落坐。東家見韓少將軍難得光顧,為他安排了膾魚、羊胃脯及烤羊等五道上菜,還特意命夥計於酒窖取出上好蒲陶酒。
 
    鄢惢晞撐著頭用膳,眼神不斷往窗外張燈結彩的街道望去。韓玊珧見她似乎喜食烤羊,便於羊腿表層撒上椒粉,再將其片片割下,逐一夾至她碗中。「玊珧,檯上之人為何而聚呢?」她夾了塊烤肉放於嘴中,依舊撐頭望著人來人往的街道。他亦扭頭張望,轉而笑道:「他們在做遊戲,若無法完成,則有懲罰。」她點點頭,緩緩放下筷子,全神貫注地望著那群人,忽地,眾人鼓掌,她便也傻呼呼地拍手。他見她望眼欲穿,便付了費用,帶她擠進人群。




 
    夥計眼尖,見難得來了一雙璧人,便連忙將鄢惢晞與韓玊珧請上檯。夥計遞給鄢惢晞一盒標著序號的竹籤,讓她隨意擇之。「我來吧。」韓玊珧見她躊躇,便接下遊戲,隨意選了一枝籤。夥計高舉籤,同眾人宣布他適才抽中了「十數為詩」。看客拍手高呼,隨即齊聲喊「一」,繼而拍手,又異口同聲道「二」。
 
    「華燈盈盈玉面佳⋯⋯」韓玊珧艱難地吐出一句,眾人卻已數至三,他轉而咬唇道,「白衣男女⋯⋯」他愈發焦急,鄢惢晞卻愈發開心,故而幸災樂禍地晃著他的手。十數已完,他果真輸了遊戲,只得抽一懲罰。他本是武將,不熟詩書倒亦正常,絕不丟了她的臉面。
 
    「三!」
 
    夥計高舉標著「叁」的竹籤,檯下民眾隨即高呼支持,韓玊珧隨之為難地低下頭。
 
    「『叁』為何意?」
 
    鄢惢晞見他低眸,遂以拇指揉了揉他的手背。他朝她身後的木板噘嘴,她隨即轉身查探,「擁吻同行者」五字隨即赤裸裸地闖進她的視線,再往下看亦是「相擁同行者」等不堪入目把戲。她惶恐地環視檯下,此時方發現檯下看客亦是男女成對,原這竟是給男女調情之地……
 
    驀地,鄢惢晞雙頰微溫,黑影覆之,隨後唇上溫潤。她半臉讓韓玊珧遮了去,驚恐地盯著遠方的華燈,霎時,萬紫千紅皆化為泡影。她還未緩神,他又於她左臉輕啄。
 




    「惢晞可還想玩?」
 
    他於她耳邊低語,她愣了愣,隨即搖頭,左臉又是觸及他的唇。
 
    「公子不厚道,怎能佔姑娘便宜,吻了人的唇,又吻臉呢?」
 
    老闆笑言,檯下諸位哄然大笑,他亦得意洋洋地笑著,轉而牽著她的手跑下檯去。
 
    吵鬧聲漸疏,無人街道懸掛著幾盞燈,月影嬌俏,蟲鳴亦為之讚歎。
 
    韓玊珧牽著鄢惢晞於道上漫步,他不講話,她亦不吱聲,便是這般心靈相通地寂靜寡言。今日好似夢一場,何其暢快,何其明朗。可惜他們皆是豪門士族,生而為家族與權貴奮鬥,終將魂歸現實,何其難過,何其悲哀。他意圖自鄢氏誘餌身上尋得一絲慰藉,她試圖從韓氏獵者處尋覓短暫的救贖,顯然,皆錯了。
 
    「今日乃將軍的生辰,可我還未備好賀禮。」走至韓府門前時,她拉著他止步,似有惋惜自責地同他道。他笑著搖頭,又牽著她走向蘭澤閣,於池前止步:「今日便是二十年來最美好的賀禮。」她溫婉而笑,自頭上取下花冠,將其遞還給他。他搖頭,又將花環戴在她的頭上,催促她該回房歇息。她向來聽話,遂緩緩穿過蛙鳴陣陣的池塘。忽地,她於對岸停下,隔著一池之遙,轉身問他:
 
    「若我非鄢氏之女,將軍可會歡喜些?」
 
    「或許……無關。」
 
    俄頃,他答道,隨即馱著右手離去。
 
    夜深往後便是天明,日光一旦劃破天際,便無權做夢。若註定須殘忍地清醒,又何必感恩戴德地醉生夢死。
 
    她望著他離去,直至白袍為漆黑吞滅。
 
    她深吸一口氣,笑著回了房,緩緩於案前坐下,又拾繡品忙活。一針一結,一穿一心,那是她原為他準備的生辰賀禮。她繡工好,唯是不知如何為此作了結,便拆拆縫縫好些回。燈火渺渺,她忽有想法,遂心滿意足地低頭縫製。
 
    尹巧倩喜食米糕,幾乎日日食之,她今早便特意命人製了一份,並親手於糕點中灑了迷藥。想來她不會半夜醒來,直至天亮之前亦無人能打擾她繡畫,由夜至晝若轉瞬,但無妨,今夜蘭澤閣內僅她一人。
 
    燈火可憐,未曾歇過,滾燙的紅白淚止不住地滾落,悠悠掛於臺上,抑或葬身地底。天微亮,百鳥爭鳴,她手握剪子斷了最後一結,淚落,悄然沾濕烏黑的「珧」字。
 
    玉指輕觸涼耳,耳墜落;柔荑輕握束髮,象牙簪下。
 
    再是美艷的嬌花亦敵不過光陰之殘酷,僅半日,那明艷動人的花環便已枯萎,頹喪地落了妝。
 
    她理了理衣襟,沉靜地跪坐於案前,坦然等待他給她準備的死亡贈禮。
 
    蘭澤門開,日光乍洩,她猛然閉眼,又緩緩睜眼。來者眾,她起身走至那人的面前,同他道:
 
    「便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