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陰雲重,風吹草顫,牛羊成群奔走。帳中男女排列,隊伍蜿蜒,自宮殿蔓延至碧草綠湖旁。不消片刻,男男女女或笑或哭地離去,隱於原野,沒入青山。
 
    「你亦走吧。」少年扔給少女一袋銀子,轉身與同伴走出屋外。少女未離去,低頭默默跟在少年身後。「便走吧。」少年又側頭同少女說了一次,隨即摟著同伴談笑風生。「我無處可去……」少女輕聲道。「我稍後亦要離開此處,你便快些走吧!」少年不耐煩地瞪了她一眼,轉而搭上同伴的肩。
 
    少女縮起欲踏出的腳,低著頭轉身走去,隱於原野,沒入青山。她著實未想好魂歸何處,不知徒行幾多里,只悠悠於世間闖蕩。忽地,雷奔雲譎,風狂雨急,隱忍許久的天終是隨著一聲悲鳴而洩盡心頭之恨。她無處可逃,捲縮於老樹枯藤下,任憑風吹雨打。良久,雨無止境,眼眸晃影,少年撐傘立於她的跟前。
 
    「過幾日我便當真要離開了。」
 
    少女緩緩起身,冰冷的雨水順著她的四肢而落,她點點頭,朝他展笑……
 




    頸下一陣微涼,轉而溫熱。
 
    鳳眼微睜,恰見榻前坐著身著藍衣的韓玊珧,鄢惢晞便喜滋滋地掀被而起──衣襟滑下右肩。玉臂連忙掩於胸前,俯首查看,只見上衣敞開至胸脯,遂趁他轉身而火急火燎地將衣衫扯上身來。
 
    「脫下。」
 
    他手持藥膏轉身,二話不說地向她傾身,欲取下她遮掩於肩上的手。
 
    「夫人不讓為夫看,莫不是合計著留給府外的野男人看?」
 




    「當然不是了!」
 
    「那想必夫人決意賴在韓府不走了。」
 
    他又往榻上挪去,她逃無可逃,只得緩緩鬆開左衿。
 
    「亦不是全然未看過。」
 
    霎時,粉面幻至紅臉。這男人左不過看了她的頸肩,此話倒顯得他還看過其他,若讓旁人學了去,豈不白白教人笑話?近來他總是這般怪異,常趁她不為意之時扯下她的衣領,還斥責她不愛惜己身,他便只得忙中抽空替她上藥。好話皆讓他說了去,倒顯得她任性無禮了。亦不知信其不信好,他總愛胡言亂語,轉眼自身卻忘了,倒讓她翹首以盼。
 




    「半月已過,春宴一事……」鄢惢晞俯首撥弄衣帶,佯作無意提及道,「可有何進展了?」韓玊珧藉著餘光瞟了她一眼,淡然喚了聲:「惢晞。」
 
    面面相覷,兩兩相望。她嗅著他身上的藥香,將視線落在他的唇上,他亦輕嗅她臉上的脂粉香,幽幽望著她低垂的眼眸。
 
    「大王命鍾愷徹查此事,鍾愷道曾有宮女目睹殷樂湄與舞姬會面,這算不得甚麼,但舞姬於樊翼天嚴刑拷打下已然斃命⋯⋯此案算是不了了之。」
 
    鄢惢晞不懂朝堂之事,亦不知舞姬暴斃算好還道壞,僅是得知能為鄢霆鈞洗刷罪名便可。父親為劉弘之人,她自是清楚,唯此事詭異得很。他若打算行刺殺之事,怎會於府中養著那些舞女,豈不自找麻煩?再言,他既對嬿國懷有異心,派人刺殺韓府少將軍做甚,此處著實說不通。
 
    她點頭,撞上他的鼻,小臉愈發鮮紅。
 
    「珧兒,你父親……」蕭玟忽地開門,撞見兒子與兒媳衣衫不整地對坐於榻上,急忙笑著往殿外退去,「你與晞兒忙完正事便往思香殿一趟,記得要先辦完正事,你父親那想必不急……母親便不打擾你們了,秋香與巧倩退下……」
 
    蘭澤閣的門一再嘩啦關上,殿外嬉笑聲陣陣。
 
    鄢惢晞怔怔地與韓玊珧對望,顧不得理衣,搶過被子便往裡鑽,愣是於春日憋了一身熱汗。韓玊珧紅著臉左右顧盼,扔下藥膏便奔出蘭澤閣,對尹巧倩不懷好意的笑容全然無睹。




 
    日暉傾瀉思香殿,書卷淺香,忠僕不動聲色地守在殿外。
 
    韓玊珧臉頰緋紅地趕至思香殿,呂山即時察覺他的異樣,卻無多言,恭恭敬敬地轉身將門拉開。
 
    青煙旖旎,韓忠亮頭戴鶡冠,挺身坐於案前閉目養神。
 
   「珧兒,便要入夏了。」
 
   韓玊珧木然點頭,上前於香爐中又添一匙香粉。
 
    「雖則春宴一事未必鄢霆鈞為之,唯大王耐心漸失,對其殺心已起。樊翼天探知鄢府門客眾,部曲驟增,且不時傳出練武之聲。鍾愷認為若通報永安,皇帝必會袒護,欲殺之再報,既能連根拔起,亦可震懾那人。」
 
    他好些日子未同父親談心,今日聽了許多。
 




   「樊翼天認為……鄢氏一族皆不可饒恕,便是奴僕亦該趕盡殺絕……」
 
    父親果真了解兒子,他還未開口,便已知他所憂為何。
 
    赤丹隱於西山,思香殿內寂靜無聲,呂山進殿點燈,旋即退出殿外。
 
    「父親知你與晞兒情深……此事你若不願為之,便讓為父替你了結。」
 
    良久,他忽狂笑之。
 
    「兒與鄢氏女不過假義,怎會傾心於她……何況與其聯姻本就是為了讓鄢府再無翻身之地……父親老了,後輩之事,便讓兒親手了斷吧……」
 
    「也好,今日二十……近來你便多陪陪她。」
 
    韓玊珧長歎氣,笑著出了思香殿,呂山扶著他,卻轉手被他推開。他欲同呂山共享鄢氏將死之事,惜不知從何言說,亦不知喜從何來,遂拍拍他的肩笑著離去。




 
    他已許久未曾如此歡喜,便一路笑著回了蘭澤閣,繼而沉著臉入了殿。
 
    鄢惢晞見他歸來,急忙放下手中的繡品相迎,似覺他心緒欠佳,故朝他溫婉一笑。他便是最討厭她的笑容,遂徑直走至案邊而坐,粗指捏著一針一結的駿馬,轉而將其扔在案上。她疊手隨他走至榻邊,欲伸手替他寬衣,粗壯的臂膀卻將玉手擋下。
 
    「玊珧⋯⋯可是我做錯甚麼了?」
 
    她真真麻煩,便是稍微委屈亦受不得,總是這般惺惺作態。
 
    「無。」
 
    他躺進牆角,不再言語,合眼而眠。
 
    往日他總讓她睡在牆角,今日卻將她趕至榻邊,雖有不解,她卻熄燈照辦。「玊珧,我定會改。」她望著他柔聲道,他不吭聲,她便卷著被子轉向榻外。
 




    她終於不再對著他了,他心頭鬆了不少。
 
    他很是不明白活著為何,雖受萬千敬仰,卻形同傀儡。好些年前他的君王苦苦哀求他將她娶進門,要他助他更上一層樓,他雖不願,亦遵旨做了。男女老少皆同他道將她棄之不顧即可,偶然他們又厲聲訓斥他,讓他切勿為其失了分寸,然無人告知他倘若淪陷又該如何。
 
    他不是他,她亦不是她,他們皆是任人擺佈的權勢奴僕。
 
    父親亦真真可笑,竟讓他於僅剩的日子裡對她多加照顧。不知何故,許是欲以此讓她無知死去,抑或出自上位者少有的憐憫。他不會如斯愚笨與殘忍,他會於剩下的時光裡讓她恨他,如此便可讓她心甘情願地走上斷頭台。
 
    「玊珧……」
 
    驀地,從不背向榻外而眠的她翻身了,月光依依,容顏姣好。
 
    原他乃最為十惡不赦之人,心中藏著一人,卻仍對她動了心。若他於察覺之時便憤然離去,今日便不會這般艱辛,故一切皆因他而起。
 
    窗外隆隆,幽光漸微,俄頃,雨驟風急,今春首雨。
 
    「玊珧……」
 
    她抖了抖身子,夢中嘟囔。
 
    「惢晞……」
 
    他全然不顧地將她摟在懷中,以粗厚的手替她將隆隆雷聲阻擋。
 
    今夜他定是瘋了,屋外的暴雨宛若他心中的狂雪,唯他抱的不是鄢惢晞,是韓玊珧。人於溺水之時自是這般六神無主,觸手可得之物皆為救命繩索,倘若抱錯,必將急速沉溺。
 
    煞尾一次,往後不復再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