碩果累累,曲折蜿蜒的綠枝丫向池塘中央延伸,風起,綠荷隨之搖蕩。片片若羽紅夜離幹而飄,於空中相擁起舞,旋即赴黃泉。
 
    樹影斑駁,紅葉落於螺紫衣上,玉指輕拈落掌,紅唇艷烈,紅黃隨風而揚。身後門開,佳人聞身而轉,回眸百媚生。紅黃淒美,紫衫柔婉,朱唇微啟,她喚道:
 
    「玊珧。」
 
    往日他常覺著是橙黃靚麗了那年的秋日,如今又感藍紫嬌柔了餘生的夏末。興許從來便與色彩無關,與之相關的,僅添色補畫者。
 
    他踐著木橋,越過紅黃與波瀾,笑顏逐開地將她摟住,繼而於烏眉淺吻。懷中人低眸不語,顯然受了驚,他捧著她的臉愛不釋手,遂於其鼻上亦贈溫情。
 




    「今日你隨同母親一同入宮,待我忙完了便去接你。」
 
    韓玊珧牽著鄢惢晞往睿君閣院外走,順手接住一塊紅落葉,用其搔弄她的脖子。蕭玟見兩人嬉鬧著出了府門,喜滋滋地拍了拍秋香的手,轉而坐上馬車。鄢惢晞對秋香頷首微笑,放了韓玊珧的手便也上了馬車。韓玊珧扯著馬鞍上馬,皮鞭輕打,棕馬隨即大步向前,轉瞬於街口失了影。
 
    秋香眺望遠方,對車夫揚手,馱著韓府兩位夫人的馬車便悠悠駛向嬿宮。
 
    鄢惢晞上了車後,便一直低著頭把玩紅葉,韓玊珧此人又浮至眼前。「晞兒。」蕭玟喚她,鳳眼即刻抬起,老夫人又道,「下月你便同珧兒成婚一載了,可有想過慶賀一番?」玉指旋葉,鳳眼眨巴不停,鄢惢晞笑著搖頭,蕭玟若不提起,她亦未覺已為人婦近年。韓玊珧努力地忘卻那人,近幾月對她殷勤得很,若非贈她小玩意,便是抽空陪她練字。她每日可見著他,他亦時常偷吻她,如斯纏綿繾綣,倒已若尋常人家的夫婦,好似不必慶祝亦可。
 
    蕭玟見她思量良久,倒有幾分把握,便握著她的手笑道:「母親便是隨口一提,晞兒與珧兒商定即可。方第一年,往後日子長久,還需互相扶持。」
 




    鄢惢晞望著蕭玟臉色淡然,忽覺從未聽她提起她與韓忠亮少年之事,遂挽著她的手撒嬌,要她講故事。「平淡雖無味,卻亦守得一方安寧。晞兒今日同珧兒如何,過往我與將軍亦如此。身處廟堂,自有許多不得已之事,夫婦之間便是『信』字當先。」蕭玟言畢,笑著捏了捏鄢惢晞的鼻子,扶著門便下了馬車。鄢惢晞無措,話她是聽懂了,唯意義不明,不禁責怪己身胸無點墨。
 
    再過幾日便踏入秋季,大嬿處大霽北面邊陲,故氣候轉變尤為明顯。雖還未正式入秋,唯城中樹木已逐漸凋零,遍地紅黃落葉。陳靜姝貴為大嬿王后,除了與后妃爭風吃醋,還需為劉鼎籠絡人心,故她每兩三月便藉故舉行宴會。五日前,她向朝臣夫人廣發請帖,說是夏日將過,特請諸位夫人入宮品賞荷茶。鄢惢晞不善應酬,若無蕭玟陪伴,她大多讓尹巧倩親至嬿宮賠禮回絕。然而,蕭玟於寧德殿休養已久,醫師道還需多走動健身,所以鄢惢晞是次甘情願地答應了陳靜姝的邀約。既能陪蕭玟散心,亦有人伴她入宮,一舉兩得,其樂融融。
 
    「夫人。」身著竹綠曲裾的侍女於潭邊攔下蕭玟四人,側身遠眺對岸道,「今日茶會於碧瑤島進行,還請夫人乘舟而過。」
 
    秋香眺望潭水對岸,果見宮殿一座,遂扶著蕭玟上了舟,尹巧倩亦急忙帶著鄢惢晞乘舟。
 
    風和日麗,碧波蕩漾,枯黃落葉飄至輕舟上。對岸奇山異草眾,一座青瓦黃柱宮殿屹立於山石之上。裊裊琴音自殿中傳出,窗邊依稀可見貴婦笑顏明媚,舟於島前停下,荷香隨之撲鼻誘人。
 




    鄢惢晞下了船便跟在蕭玟身後,婆媳兩人順著石路穿過山石,幽幽上了碧瑤殿。「妾蕭氏攜兒媳鄢氏拜見王后。」蕭玟與鄢惢晞俯首跪地,朝上位的陳靜姝請安,繼而入了左坐。鄢惢晞如往常那般坐於蕭玟身後,藉著老夫人的身影擋走了劉芊娥的仇視。韓玊珧與劉倩娥關係深厚,她作為妻子理應主動拉攏,唯公主眼界高傲,她是怎的亦無法入她貴眼,只得選擇敬而遠之。
 
    因著韓門兩位夫人到來而悄無聲息的碧瑤殿又逐漸熱鬧起來,眾人望著鄢惢晞交頭接耳,嘴上讚歎,眼中卻盡是妒火。劉芊娥冷哼飲茶,不屑地瞥了對桌眾人。韓府的趣事她亦是聽過,左不過韓玊珧前些日命人為鄢惢晞調製了一款水粉,此等寵妻之舉自是將鄢惢晞推至風口浪尖。
 
    「嫂嫂,華照適才見碧瑤潭上荷葉尚艷,不知可否出去細細賞之?」外人目光短淺,淨是艷羨或妒忌鄢惢晞,只怕鄢惢晞亦被流言蜚語迷昏了頭,劉芊娥決意教她清醒。
 
    陳靜姝朝窗外望去,確見潭上飄著荷葉,便允了劉芊娥。一眾貴婦亦按捺不住往窗外探頭,陳靜姝便散了諸位,專心與數位不願挪動的夫人閒話家常。蕭玟怕悶壞了鄢惢晞,便讓尹巧倩陪她於島上散心,自己則留在殿中應付陳靜姝。
 
    鄢惢晞不喜人多,同尹巧倩繞至假山之後,坐於石上欣賞葉落深淵。落葉輕墜,於潭水掀起淺波,繼而漫無目的地隨波逐流,忽地,小石隕落,水面驚濤駭浪。鄢惢晞轉身顧盼,遙見劉芊娥把玩著石子走向她,遂連起身躬身施禮。
 
    「往日我還以為你的溫文純真皆是佯裝而來,」劉芊娥行至鄢惢晞跟前,轉身朝潭裡扔去一塊石子,又望著她笑道,「原來你是真蠢。」鄢惢晞不願與之爭吵,遂領著尹巧倩繞進山石內,「你莫不是以為韓哥哥誠心待你」,主僕聞聲止步。鄢惢晞搖搖頭,急步往前走去,卻又在出口撞上劉芊娥,只得與尹巧倩訕訕往後退去。
 
    劉芊娥陰惻惻笑著,緩步逼近鄢惢晞,紅唇白齒輕聲道:「你不覺得韓哥哥的溫柔來得突然,且異常熱情?鍾愷於我的威逼下已然道出那日的真相,他雖含糊其辭,唯大意依舊是鄢府有可用之處,言下之意便是你亦有用出。看,韓哥哥覺得你有價值方討好你,不見得他傾心於你。」
 
    鄢惢晞驚恐地搖頭後退,劉芊娥便愈發興奮,不斷將她往潭邊逼去:「思香殿有一奇特之處,你必不知,我亦是顏姐姐無意提起方得知。韓哥哥可曾同你提起他心中最恨為何?所以啊,不以為你上了韓哥哥的榻,便等同他待你有情,他防著你的事可多著呢!」




 
    「姑娘!」鄢惢晞險些跌入潭中,引得尹巧倩高呼,劉芊娥即時將她拉上岸。「同你說一件喜事……」劉芊娥緊握鄢惢晞的手腕,俯身於她耳邊柔道,「我前日收到顏姐姐的信,她入了秋便回嬿國。」
 
    掌中物不再掙扎,臉色還煞白,真真符合劉芊娥的心意,遂心滿意足地放了鄢惢晞而去。
 
    顏柔姌要自永安回嬿國了,韓玊珧日夜思念之人要回嬿國了。
 
    「姑娘……」尹巧倩扶著失了神的鄢惢晞往碧瑤殿走去,路上還不斷安慰她,「少將軍待姑娘極好,回回望著姑娘皆是柔情蜜意,斷不若公主所言般設計姑娘……即便那沉魚落雁的顏姑娘要回嬿國,少將軍既已傾心於姑娘,必不會再為之顛倒……」
 
    潭邊無人,落葉又於水面飄散,蕩出層層漣漪。悄無聲息,柔媚至極,動人心弦。殷樂湄自樹後走出,憐惜地望著一潭綠水嘖嘖稱奇,想來今秋宮中必將熱鬧萬分,指不定韓府又有喜事可添。
 
    劉芊娥之言好似施了咒,總不斷於鄢惢晞耳邊徘徊,更甚,它們化為一幅幅以假亂真的景象。碧瑤殿中滿堂笑語,醜陋至極,除去劉芊娥,人人皆佯作合群而笑。蕭玟察覺鄢惢晞的不對勁,礙於人多而未曾關懷,終是藉了身子骨不健朗脫身。陳靜姝雖不知鄢惢晞為何神色疲倦,但亦覺殿中氛圍怪異,遂一併散了諸位夫人公主。
 
    鄢惢晞揣著「韓玊珧利用她」,「韓玊珧提防她」與「顏柔姌入秋歸來」三件事回了韓府。蕭玟不時回頭望她,本欲關懷幾句,她卻以笑回之。珍珠叫囂,蕭玟便扶著尹巧倩進了思香殿內院,鄢惢晞遲疑,終緩緩抬腳走進。
 




    烏青的瓦上趴著一團雪白,珍珠見蕭玟歸來,遂急忙躥下地,躲於蕭玟懷中。鄢惢晞望著同珍珠玩鬧的蕭玟,憶起今早進宮時她說的那番話,她現下終是明白了。「思香殿」三字於夕陽下金光粼粼,該地興許藏著韓玊珧不為人知的秘密,唯她心中亦有隱秘之事,如此或算得上公平。
 
    驀地,一道白影閃過,珍珠闖進思香殿,鄢惢晞驚恐不安地上前追趕。
 
    她順著地上留下的白印往前摸索,又是踮腳於書架上查探,又是俯身於書架底張望。忽聞背後一聲嬌嗔,白影風馳電摯地往殿前的窗口竄去,她又連滾帶爬地上前捕貓。「嗒」,珍珠似是觸及某物,案後的山海石雕牆緩緩打開,白影隨之潛入,她驚恐地跟了進去。
 
    「珍珠……珍珠……」鄢惢晞立在石階上悄聲呼喚,未聞珍珠呼叫,便幽腳走下石階。
 
    堂下燭火通明,樑柱懸著數之不盡的棕木牌,輕曳而相撞。四面灰牆上掛滿血跡斑斑的甲胄,一把生鏽的缺口大刀肅穆地掛於正牆上,將沾了血的牛皮圖紙狠狠鎮壓。
 
    玉面仰視,紅唇呢喃:「林真,楊綏北,付四……」
 
    原來思香殿乃墓穴一座。
 
    「惢晞……誰讓你進來了!」




 
    鄢惢晞慌忙轉身,恰見韓玊珧一身朝服向她逼近。他臉色難看得很,雙眸殺氣騰騰,憤怒將他往日的溫存吞噬得一乾二淨。
 
    「是珍珠……珍珠誤闖此地,我原想它將它抓住,未覺自己亦入了此地……我這……這便出去……」
 
    鄢惢晞嚇得梨花帶雨,不斷地往後退去,險些被衣裳絆倒,隨即扶著牆跑出密室。蕭玟見她掩面而去,似是猜到她為何而泣,亦是慌忙讓秋香追上。
 
    鄢惢晞將自己鎖在蘭澤閣,不允尹巧倩與秋香進入,鞋亦不脫地上了榻。夏日還未過,她卻冷得瑟瑟發抖,纖手扯來被子,她依舊冷得戰慄。原來劉芊娥並未欺騙她,韓玊珧果真提防著她,那麼,昔日的溫情自是虛情假意,所以他對顏柔姌一往情深是真的。
 
    那圖紙她認得,是巫哧,那把刀她亦記得,亦是巫哧。思香殿裡非但葬著嬿國犧牲的將士,便是當年的韓玊珧亦早於那裡死去。是了,只有她還存活著,活在走不出的過往。
 
    他是韓玊珧,也不是韓玊珧,她怎可有所期盼,是她逾越了。
 
    顏柔姌要歸來了,她應當隨韓玊珧葬在那座無骨墳中。
 




    燭火忽明忽暗,她淚流滿面便睡下了,又於夢中憶起他窮極兇惡的模樣──
 
    燈光忽明忽暗,他於木牌下握拳挺立許久,腳邊溫熱,珍珠正蹲坐於他鞋上──
 
    他早該告訴她的,如今太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