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山……」
 
    耳聞睿君閣內一聲呼喊,呂山破門而入。
 
    韓玊珧一手撐在榻上,一手猛往額上拍打,酒叟經鼻入腦,愈發頭昏目眩。掀被而起,恰見案上壺觴滿地,黑眸忽亮,似是憶起甚麼。半晌,他恍然道:「昨日柔姌來過?」呂山歎息點頭,邊替他穿衣邊嘟囔著:「昨夜……亦不止顏姑娘來過……」
 
    「糟了,已是日上中天……」韓玊珧慌忙於書架上尋找,小心翼翼地自架上取下長錦盒,邊往殿外跑邊道,「你同母親交代一聲,我晚膳方回府。」
 
    呂山望著少主離去的背影直搖頭,聳肩行至案前收拾亂攤子。若論家世,他亦知鄢惢晞敵不過半個顏柔姌,唯兩人品性氣質相近,他倒亦不明少主為何對兩人的態度截然不同。世間果真講究先來後到,若然少主先是結識了鄢惢晞,或許結局亦將翻天覆地。
 




    「呂山……呂山……」尹巧倩於睿君閣院外輕聲喚他,見他探頭,又朝他招手。躲不過,他只得硬著頭皮對付。尹巧倩抱著一籃繡線往院中東張西望,確保無有韓玊珧蹤影後,悄聲向他打聽昨日睿君閣的動靜。呂山直哆嗦,昨夜睿君閣「動靜」可大了,大得足以讓人熱血沸騰。昨日他撞見慌忙出府的顏柔姌,轉而目睹鄢惢晞往內院奔去,故連忙跟上查看。他本欲入殿觀望,卻瞥見韓玊珧抱著鄢惢晞上了榻,遂驚恐地轉身將門帶上。
 
    「不知。」他轉眼聳肩道。
 
    尹巧倩蹙眉撥弄籃中的五彩線,鼓腮道:「不知為何今早姑娘天剛亮便回蘭澤閣了,對我不理不睬,還將我趕出了殿外……我照顧姑娘亦有些時日了,從未瞧過她像今早那樣難過……不對,悲傷?痛苦?絕望?總之複雜得很……臉色亦差得很,毫無血色便罷了,同你……同你你腳下的枯葉一般!」呂山聞言,急忙縮腳搓肩,忽覺已入寒冬。「呂山,你道會否……」尹巧倩搔首摸耳,許久,她咬唇道,「會否姑娘做錯事,惹了少將軍不痛快,故兩人相互爭執了一番?」
 
    呂山拍拍尹巧倩腦門,扶額往睿君閣走去。鄢惢晞溫順可人,尹巧倩追隨她久了,倒被她教得謙卑至極,竟有何事便全然往己身攬去。唯他絕不告知她昨日她家姑娘於少主那受了委屈,還被他的少主誤認為顏柔姌,若讓她知曉,明日少主吃食中必少不了毒物。
 
    「對了,今夜老將軍亦於府中用膳,少夫人不可推辭。」呂山於橋上回望,朝院外愣頭愣腦的尹巧倩道,「少夫人若實在不願意,你便讓她好生歇著吧。」
 




    尹巧倩似懂非懂地點頭,抱著繡線回了蘭澤閣,她於門外輕喚了幾聲,無人答應,便只得無精打采地離開。日跌,赤丹最為接近大地,光芒四射,著實奪目。她捧著一身姜紅曲裾立於蘭澤閣門外,又微微拍打門框,低聲道:「姑娘,呂山道今日老將軍亦於府中用晚膳。」鄢惢晞將自己鎖於殿內一整日,滴水未進,尹巧倩已不去思慮她是否願意出席家宴,只怕她早已於殿內餓暈。
 
    芒光下,蘭澤閣噤若寒蟬。
 
    尹巧倩惋惜地摸了摸為鄢惢晞新製的秋衣,轉身歎氣,忽地,背後傳來一聲朦朧「巧倩」。她急忙回首,恰見木門緩緩向兩旁開啟,鄢惢晞正面帶笑意地站在門後。
 
    「姑娘!」尹巧倩莫名眼含熱淚,捧著衣物衝進殿中,好生替鄢惢晞打扮。她對昨夜之時絕口不提,她了解鄢惢晞的脾氣,姑娘若是願意開口,她必定洗耳恭聽。這身粉衣乃她前些日特意請人為鄢惢晞量身定制的,便是上頭的珠花亦是她自掏腰包讓師傅額外縫製的。今日她刻意於鄢惢晞腦後加了墊髮,腰後則依舊保留著她的髮束,左不過於她髮髻兩側簪上純銀流蘇步搖。既著粉衣,便該配粉脂與粉唇,細指三兩下,桃花美人面成。
 
    鄢惢晞自鏡中依稀可見新式妝容,笑著轉身輕捏尹巧倩的鼻子,兩人攜手往靜心殿走去。天色愈發昏暗,如同過往夜幕初至般鴻蒙,又若今早的無望。粉衣入席,鳳眼緩緩抬起,十步開外亦有一粉衣女子,那人還沖她嬌笑。未料尹巧倩特意為她定制的衣裳還是那姑娘撞了色,高堂戲笑兩人親如姊妹,她亦頷首微笑。
 




    他們不懂,夜深了,她又再退為影子。
 
    「往日我便覺著少夫人生得標緻,今日方覺是我見識淺薄,少夫人美得無法言喻。」那姑娘伶牙俐齒說著,還拉著老夫人評理,逗得眾人哈哈大笑。她亦笑了,開口道:「顏姑娘貌美,便是頭上的髮簪亦因而生輝。」玉手輕撫玉簪,杏眼悄然瞟向鄢惢晞身旁的男子,姑娘嬌道:「不是我選的。」
 
    鄢惢晞微微笑著,又是低頭進食。
 
    韓忠亮興致忽起,命人奉上美酒,帶頭吟詩作對。她文采欠佳,僅能對上兩三回合,往後便只有飲酒自罰的下場。蕭玟笑稱她定然貪圖老將軍的佳釀已久,有意輸之,以此換得品酒的機會。那姑娘亦笑著,卻又道今日若是同她比繡作,這些甘露可便眾人爭相飲之。
 
    日沉,此家宴終是完結。
 
    她跪地朝高堂拜別,越過男女,悠然走出靜心殿。往後好些日,她便未再見過那對男女。她躲著他們,他們亦避著她。
 
    同一將軍府內,好似住著三家人。寧德殿寡清,偶然傳來幾聲貓叫,蘭澤閣寂靜,好似那處並無人住著。西廂不同,既熱鬧亦快活,無時無刻皆傳來陣陣姑娘嬌笑。忽有一日,西廂亦萬籟俱寂,她便命尹巧倩打探為何,那丫頭回稟屋內僅姑娘作畫。她換了一身鸚藍曲裾緩步走向西廂,姑娘見她來,連忙笑著迎上去。她拉著姑娘於案前坐下,命人奉熱茶兩杯,繼而柔聲開口道:
 
    「柔姌,與我談談可好?」




 
    姑娘見她神色肅穆,遂將笑臉收起,端坐於一旁。
 
    「你可是當真喜歡他?」她問姑娘。杏眼訕訕,片刻,那姑娘點頭道:「少夫人聰慧,我便知瞞不過你。」
 
    她問姑娘是否願意嫁給他,又愧疚道若屈居人下是否還願意。那姑娘思索片刻,猛點頭,直言若當真愛一人,何須介意身份之高低,能長相廝守已是莫大的恩德。
 
    「好,那我便替你安排入府事宜。」她握著姑娘的手笑道。姑娘木然,淚水盈滿杏眼,哽咽道:「少夫人當真可助柔姌如願?」
 
    她點頭,溺愛地替姑娘理好額前碎髮,同姑娘再三保證後方離開。
 
    藍天白雲下,她仰望乾枯死亡的老樹,勁風過,枝丫戰慄。那日他想著那姑娘,卻吻著她的頸,得意且含怒道終將她得到。想來他真真渴望同那姑娘白首到老,且那姑娘亦有此意,她該是樂於助人。尹巧倩陪她讀過詩歌,大雁忠貞,故古人對其情有獨鐘,便是如今的婚嫁上亦免不了執雁為聘。姑娘素日含蓄嬌羞,卻讓她教其繡製雙雁戲水,她因而憶起〈匏有苦葉〉,彼時方知姑娘焦急難耐的心思。
 
    姑娘於府上住了整個秋,該替她與他謀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