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刺透木窗,張牙舞爪的花影闃然倒在棕紅地板上,順時推移,窄影漸闊。驟然,劉芊娥掀被坐在榻上。蔥指輕揉額邊,月眉緊鎖,胸膛陣陣翻江倒海。門忽地開了,刺目春光霎時闖進屋內。頭暈目眩,她只想嘔吐。
 
    「醒了?」
 
    鄢惢晞捧著一身丹色曲裾往榻上走去,尹巧倩亦跟在她身後入殿,一聲不吭地撐開軒窗。劉芊娥扶額環視,碧紗珠簾,頓時了然,此處乃韓府客房,顏柔姌往日亦住在此。梳妝台上胭脂水粉琳瑯滿目,案上的水藍琉璃花瓶依舊,韓家竟未撤下顏柔姌的舊物。
 
    「已是日正,便更衣用膳吧。」鄢惢晞雙手奉上衣物,劉芊娥不僅不接下,反倒望著地上發愣。嫣紅浮上圓臉,劉芊娥憶起昨夜與姚盛的月下荒唐……以及姑娘的嘲笑聲。「砰!」劉芊娥惱羞成怒地掀翻鄢惢晞遞來的丹衣,連帶著托盤亦滾落在地。幾近同時,韓玊珧衝入殿中將鄢惢晞拖起,朝榻上的任性妄為的人吼道:
 
    「我還未同你清算擅自離宮一事,轉頭你倒拿惢晞撒氣!公主當真善於匿藏,讓大王與臣好生尋找!昨夜若非惢晞心思細膩,派呂山暗地去玉葉堂尋你,若讓守衛事先撞見了,你可是想禁足於嬿宮直至出嫁!」
 




    韓玊珧不顧君臣之禮,將劉芊娥一頓訓斥,尹巧倩驚得屏息立在門前。鄢惢晞見劉芊娥眼眶微紅,連忙扯了扯韓玊珧的衣袖,他若再說下去,只怕她該淚灑韓府了。
 
    「少將軍寬心,昨夜未如你想的那般不堪。不敢忘,我是大霽的和親公主,往後的西羚王妃。」劉芊娥彎腰拾起衣物,忽地轉身望著韓玊珧冷笑,「待我梳妝更衣,我便回嬿宮學習西羚的禮儀風俗,大婚之日定讓西羚王為之驚艷。」
 
    劉芊娥態度傲慢,口出狂言,激得韓玊珧暴跳如雷。鄢惢晞見兩人水火不容,半推半拉地將韓玊珧拽出廂房,尹巧倩伺機把門帶上。韓玊珧著實氣惱,邊往思香殿走去,邊將劉芊娥數落一番。他同她一齊長大,情誼已非君臣如斯簡單,於他而言,她是半個韓家妹妹。她遠嫁西羚,他自是劉鼎外最為不捨之人,所以不曾惱她借酒消愁,唯氣她既有婚約還於夜裡與男子獨處。
 
    和親公主難當,肩負融合西羚與大霽的關係,其一言一行皆為大霽表率。不足兩載她便將冠以「西羚王妃」的頭銜,若讓西羚王聽了些閨房流言去,於她與大霽皆非好事。牽一髮動全身,只怕屆時嬿國亦難以完全。
 
    「可玊珧亦該給公主接受的時間,興許過幾日她便能好些。」鄢惢晞牽著韓玊珧的雙手,一臉正色地同他說理。他鬆眉歎氣,又望著她搖頭道:「唯昨夜……」昨夜實在不妥。她鼓著腮側頭望他,帶笑誠懇回應:「玊珧同姚盛自年少相識至今,便對他的脾性全然無解麼?又或說玊珧覺著華照的性子最是容易讓人欺負?」她倒將他逗笑了,別的他不敢有十足把握,便是深信劉芊娥絕不讓人自她身上撿便宜。
 




    韓玊珧同鄢惢晞於思香殿內一待便是一個午後,兩人無非練字品茶,倒是難得的清淨無擾。約莫日昳,呂山來稟劉芊娥用了午膳後已離府。韓玊珧點頭答應,俯首執著鄢惢晞的手於簡牘上書寫。劉芊娥擅自離宮一日一夜,必受劉鼎責難,思來可悲,他無心雪上加霜。與其思慮兩年後的霽羚聯姻,他只願珍惜當下……她的字醜極了,經他訓練大有長進,現下總算可登大雅之堂。
 
    「玊珧,看!」
 
    鄢惢晞躊躇滿志地將寫著「珧」字的簡牘展現給韓玊珧看。篆體雖四方,線條卻委屈柔美,不易掌握。此字她私下練了好些日子,他的名字,她最是歡喜。字體端莊溫柔,他知她下了功夫,自是愜意歡心。
 
    韓玊珧取筆於「珧」下又添一字,玉必緊湊,「珌」成。
 
    「玊珧,此字究竟何解?」鄢惢晞高舉竹簡欣賞,繼而倚在他懷裡把玩。韓玊珧笑著低頭,輕撫她的右臉道:「『君子至止,鞞琫有珌』。同『珧』一般,皆為聖人佩帶的美玉。」
 




    鄢惢晞稀里糊塗地點頭,卻又不明兩者之別,欲開口追問,殿外卻傳來呂山的驚呼。他莽撞闖進殿內,門亦不關地撲倒於案前,沉聲顫道:
 
    「少將軍,不妙!方才老將軍於武場練武,不慎扭腰跌落擂台,動彈不得!」
 
    韓玊珧與鄢惢晞聞言變臉,雙雙棄筆趕往凌寒樓。
 
    秋香於院中候著,瞧見兩人慌張而至,連忙伸手將他們攔下。韓玊珧伸長脖子往她身後緊閉的房門探視,屋內亂影,遂又再踏前一步。修長的臂膀蠻橫,秋香前行,來者隨即往後退去。她的意思便是蕭玟的意思,故他們此時定然進不去,只得於殿外焦心。
 
    鄢惢晞搭著韓玊珧的腰,輕撫寬背,努力地讓他寬心。日落,凌寒樓還未開門,而她的安慰亦逐漸失效。
 
    「秋香姑姑,父親適才傷得可重?」韓玊珧坐立難安,又行至秋香面前詢問韓忠亮的情況。「珧兒。」秋香未開口,倒是蕭玟開了凌寒樓的門,三位手提藥箱的醫者旋即退出殿外。
 
    凌寒樓尚未點燈,僅夕陽透進的一隅亮堂,伴著濃烈的藥味,殿內氣氛詭異。
 
    韓玊珧跪在韓忠亮榻前,見父親雙眼靈動,還不住無奈揮手,懸了半個時辰的心終是放下了。




 
    「父親無礙,不過是⋯⋯說來慚愧,適才練劍用力過頭,一不留神便摔了⋯⋯唉,老了,不中用。」
 
    韓忠亮一邊撐著右腰,一邊搖頭苦笑。韓玊珧接過鄢惢晞遞來的湯藥,無奈地同她歎氣。老頭子年過半百還這般心高氣傲,若無今日之傷,恐怕是不願認老了。所幸傷得不嚴重,便是扯傷了筋骨,估摸休息半月即可痊癒。
 
    「該!都是半條腿跨進棺材的人了,還以為自己十八少年郎!也不瞧瞧小兒都二十了!」
 
    蕭玟氣勢洶洶地坐在榻旁,望著動彈不得的韓忠亮破口大罵。事發時她正於寧德殿內品茶看書,忽聞他舞劍出事,嚇得茶翻書損,連忙撐著秋香往此處趕。雖則她已習慣老伴出征殺伐,可畢竟年長不少,又因練劍摔傷,何人敢確保僅扭傷一事。
 
    韓忠亮皺眉望向蕭玟,唇上的鬍子顫抖不止。鄢惢晞還在,她若再念叨下去,往後韓府可就再無他安放臉面之處了。
 
    一家四口其樂融融,圍在床榻邊笑鬧了許久。未幾,韓忠亮見累了,欲閉眼歇息,遂揚手遣去眾人。韓玊珧領著鄢惢晞出了凌寒樓,身著宮服的內侍將兩人堵在院口。內侍自懷中取出一隻雕刻著斧頭的金牌,隨即折腰作揖。他說:
 
    「冀州恐變天,請兩位將軍即刻進宮。」
 




    韓玊珧一言不發,臉色卻驟變,就連鄢惢晞晃著他的衣袖亦未覺。「惢晞,」他陰沉的臉忽又明朗,「今夜我興許晚歸,勿等我用膳。」
 
    他言畢隨內侍出了凌寒樓,留她一人困惑。冀州會否變天,不得而知,唯她清楚他的心緒頓時不寧。
 
    如此焦急匆忙,想來嬿國天亦將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