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抹粉色心急如焚穿街走巷,左顧右盼,見無人追隨方踏入宅內。守衛將來人攔下,那人面容憔悴地求他往裡通報,他定睛一看,連忙放她入內。
 
    春風拂面本該溫潤舒心,唯那人眉頭深鎖,臉上並無半點笑意。她又是四處張望,隨即掩口於呂山耳邊嘀咕幾句,兩人便又慌了神往思香殿去。
 
    「韓少將軍!」
 
    女子跪地悲呼,韓玊珧大驚手顫,愣是於案上多添一筆。鄢惢晞急忙放下硯石,將來人扶起。那人卻搖頭,趴地哭問華照公主可曾來過韓府。
 
    大霽宣佈與西羚聯姻的第六日,和親公主憑空消失。
 




    「公主昨夜沐浴更衣後便睡下了,婢子夜間巡視之時她仍於榻上安睡,便是今早天微亮時無了蹤影。婢子將此事通報大王,受了命領著十多位宮女於宮中尋找,唯時至日中仍無公主身影⋯⋯」
 
    侍女眼神惶恐,想必擔心劉芊娥安危之餘,亦不少憂心頸上的腦袋。桃花眼眨巴眨巴,淚水無聲滾落,她看著可憐兮兮。
 
    韓玊珧長歎氣,隨後急匆匆自門外喚來呂山,他剛開口命他尋守衛十人來,那侍女又打斷了他:「陛下方宣佈和親事宜,公主卻不見了,大王擔憂此事若傳至永安,恐對公主與嬿國不利⋯⋯」
 
    為人著實難,便是於性命前亦需按部就班,生與死皆看命格定數。
 
    嬿國雪化得差不多了,只有一層薄冰覆在城牆屋瓦上。尖銳如刀的冰柱子淡然懸在屋簷下,似離若斷,興許暖指輕夾便折了。時移勢易,橙光替人清了餘冬,冰條相繼落下,光透而閃,好似鮫人珠淚。透亮潔淨。
 




    劉鼎既有打算,韓玊珧只能與鄢惢晞各領五名下人分散尋找劉芊娥。耗盡白晝,仍未見劉芊娥身影。韓玊珧欲出城尋找,鄢惢晞卻將他哄了回韓府。她說:「既無出城記錄,她必在懋城。」
 
    黑幕籠罩,瞧不清倒好,暖風水聲,像是中春已來。耳畔滴滴答答不斷,肩上了無濕跡,終是冰柱代了雨。寂靜無聲,白日黑夜著實不同。
 
    「開門!開門!開門⋯⋯給我開門!」
 
    屋外好一陣敲門聲,女聲懶洋洋,來人顯然醉了。此地貴賤不分,夜下更難以分辨身分。前些日子便有一爛醉如泥的姑娘誤入他家,細問之下方知其為巷尾的舞女。念在皆是賤人胚子,他只得放下手中工作送她回去。
 
    門外的敲門聲愈發急促,他搖頭上前開門。果然,門一開那姑娘便栽在他懷裡。
 




    白衣垂髻,她敲敲腦袋昂首,圓眼閃爍,酒香越齒而散。
 
    「華照?」
 
    劉芊娥點點頭,一邊念叨「玉葉堂」,一邊於姚盛的店門前坐下。姚盛歎息,她還尋得來玉葉堂,想必未醉得徹底,遂搖頭獨自忙了起來。
 
    前日新進的弦商胭脂賣得極好,顏色純凈粉嫩,是嬿國年輕姑娘的心頭好。姚盛盤點完貨物,又步至樓上抱來三套春季的西羚衣裙,仔仔細細地掛放於櫃前。忙了許久,劉芊娥依然不走,僅是捧酒倚在玉葉堂的門框上。
 
    「說吧,何事能讓華照公主如此頭疼?」劉芊娥穿得單薄,姚盛將自己的氅衣披在她肩上,「且,你又怎知我來了嬿國?」
 
    劉芊娥望了眼姚盛,隨即搖頭笑道:「春宴前鄢惢晞特意命人將你入嬿行商一事告知我,她還自作聰明地畫了幅圖紙給我⋯⋯雖則我適才險些走丟了,但以我的聰明才智,區區巷道怎能困住我⋯⋯」
 
    她邊說邊戳他的臂膀,言畢,又無趣地扭頭靠在門框上。「公主還未回答我的問題呢,聽聞你今日將嬿宮與韓府攪得雞犬不寧!」他癡癡乾笑。
 
    月燭爭輝,默默無言。寂靜,沉靜,寧靜。淨,靜,靜。




 
    「噓!我今早費了好些勁方從宮裡逃出的!我呀⋯⋯偷了侍女的衣裳出了宮,而後躲在市中酒肆喝了一日酒。我喝得醉了,老闆娘便給我醒酒,再之後我又喝了好些酒⋯⋯我呀,此生初次喝得如此盡興!酒仙樓之酒不及瓊居,往後我請你試試⋯⋯韓哥哥說瑤蘭屋的亦不錯,改日也去品品⋯⋯」
 
    她是醉了,卻未不省人事,如此答非所問,不過是在敷衍他。既然如此,他便走。
 
    酒壺輕輕落地,瓊漿晃動,她抱膝望著腳邊的螻蟻。「我不想嫁給西羚王。」她哽咽道。
 
    「西羚」二字使他卻步。
 
    「你要嫁給我國大王?你便是大霽的和親公主?為何不願同西羚和親?」
 
    他追問了許多,她僅笑笑低頭,若無其事地捲弄胸前的長髮。他於她身旁坐下,撐在膝上望著她,片刻,他滔滔不絕:「西羚雖不及大霽強大,物資亦不若嬿國豐富,可當地民風樸素。西羚王愛民如子,從不將子民劃分為三六九等,便是王室成員亦不可隨意責打婢女奴僕……」
 
    月色縹緲,萬念俱灰的公主細聽異域少年的侃侃而談,想像著他的口中英姿颯爽的西羚王。披髮小辮,隆鼻聳立於濃眉鷹眼之下,薄唇微揚,耳上的銀環隨風輕晃……她今日方懂得欣賞西羚男兒的俊朗。
 




    「可惜你離不開大霽,否則我便帶你去西羚見識見識,我們西羚好男兒當真不比大霽遜色……」
 
    他依舊喋喋不休,未覺危險臨近,驀然,她傾身吻他。春風淺薄,垂髮輕撫高隆的顴骨,馥郁的香醇遽然沁入心扉。她的秀髮,鼻息,唇間,以至於整體皆甜香無比。烏瞳惶恐不已,粉唇漸離,芬芳又於咫尺亂人心神。
 
    「原來……是這般溫軟……」她緩緩坐直,不斷抿嘴回味,又忽然扭頭望著他笑道,「姚盛你適才亦飲酒了?」
 
    壺傾酒倒,無聲地浸潤凡塵。
 
    一抹黑影迅速填滿她的視野,腦後安穩,雙唇卻為人所奪。綿柔婉約,酒最是受不得熱,一陣接一陣地,不是為他吞下,便是隨熱氣散發。難以言語,心跳得極快,似有恐懼,她卻又歡喜得很。傲慢清高難敵溫厚馴良,半晌,修長彎曲的睫毛徐徐落下。
 
    目中無物,僅光影交疊。耳聞清風低鳴,鼻嗅異香,雙臉為層層熱氣朦朧。片刻,巷口隱約傳來銅鈴聲,馬踏車滾。
 
    雙眸緩睜,鷹鼻抵著秀臉,他柔聲道:「往後不要隨意撩撥我,我不似大霽男子那般隱忍。」
 
    越是溫柔的警告,背後則藏著越深的危機。她未回應,巷口隨即傳來呂山的聲音,他輕聲喊道:「夜深了,少夫人命小的來接姑娘回府。」




 
    遠遠地,驚醒幾戶人家。不知哪家夫人接的是哪位姑娘。
 
    劉芊娥腦後的手悄然移至腰間,姚盛輕歎一口氣,隨即猛然將她抱起。「靠著。」他命令她,不果,他又道,「若讓人撞見了,公主可別哭鼻子。」路很短,他走得卻更慢。忽有兩名舞女入巷,她連忙側頭趴在他肩上。姑娘掩嘴嬉笑,她不自覺摟緊他,深怕丟了臉面。也是,夜闌人靜,既不是此處人家,清白姑娘又怎會無故躺在男子的懷裡,還是個胡人。她們必是誤將她當成最為低賤的胡姬了。
 
    姚盛抱著劉芊娥上了馬車立馬下來,他刻意不去瞧她的臉色,不論陰沉或緋紅,他若望了便必定火辣。呂山朝他躬身行禮,靈巧地跳上馬車,甩著皮鞭赳赳前行。深夜幽靜,銅鈴噹噹地響徹懋城街頭,明日此處該又添些風流韻事了。
 
    涼月透亮,他握拳目送韓府馬車遠行。大霽公主與蠻夷男兒難言難解,不是她芳心錯付,便是他癡心妄想。他害怕白日的到來,韓府的譴責恐怕難受,但他又很想日出,或許可再睹她的笑顏。
 
    可悲可歎,貴為西羚未來的王后,她鐵定不會再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