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面一道曙光,燕雀啼叫。
 
    夢中情人身著金甲冑,奮不顧身地馭馬衝向敵營。她拼命追趕,那人卻勇往直前,絲毫無回望之心。她杵在家門前目送他離去。漸行,漸遠,漸無影。
 
    「玊珧!」
 
    鄢惢晞自榻上滾起,望見身旁空落落,急忙開門跑出殿外。已是二月天,無雪無雨,地卻依舊未回溫。樹葉沙沙,披巾著甲的將軍抱胄立在池岸。玉足踏上石子,奮力躍上紅橋,雪白與烏黑相融。
 
    「怎的鞋襪亦不穿便出來了?」
 




    鎧甲厚重,鄢惢晞聽不清韓玊珧的心跳,遂又於他胸前挪了挪腦袋,可算是隱約聽得。鳳眼瞥見他左手的軍帽,她忽地發覺他今日所著同那年分別時一樣樣。那次她放手了,轉頭便失去他。她極其討厭他穿這身衣飾,厭惡戰爭,膩煩離別。
 
    「將軍是在等妾身替你戴帽麼?」
 
    她雖不喜,卻無反抗之力,只得又一次送他離開。他笑著點頭,於她面前曲膝,近賞她替他穿戴的神情。眼有不捨,嘴角卻帶笑。他可算心安了。「那惢晞現下可有話想同我說了?」他眉開眼笑問道。「有,『安康』與『等你』。」她笑著綁好帽繩。
   
    韓玊珧捧著鄢惢晞的臉,於她唇上輕點,又嘮嘮叨叨許多。他讓她乖乖在家等他歸來,又道若是著實閒得慌,便去嬿宮尋劉芊娥解悶。她點頭答應,他又請她照看好父母親,每隔半月便向廣杉去寄書信。他喋喋不休,直到呂山再次催促方肯離開。
 
    韓玊珧氣昂昂背向蘭澤閣前行,倏忽,於院前回望赤足白衣的鄢惢晞。
 




    一眼,一生。
 
    懋城為琉璃藍所籠,風和日麗,樹靜影止。世間萬物獨自無意,相合卻道超乎尋常,人地如斯,城縣非同凡響,皆因當中人事空前絕後。為著一人憎恨彼岸山川,同因那人而愛憐足下花草一般,輕而易舉,易如反掌,得心應手。記得而義生。
 
    「家中有事,我該回去了。不知歸期,你可有話同我說?」
 
    「沒有。」
 
    「我有。」
 




    劉芊娥欲離去,姚盛慌忙將她攔下。數日未見,他有許多話想同她說,譬如掛念,又或難捨難分。若非家中事出突然,他這些日便早已尋她來了。
 
    「初見公主野蠻無禮,卻為美貌所驚,再見公主,終因勇救胡兒而傾心。華照,我不在的這些時日,你可否每日念我一次?待我歸來,倘若心中依舊無法將我容下,我必不強求。」
 
    姚盛語態誠懇,於綠喬相識的記憶又再浮至劉芊娥的眼前,他不知的是這些日她日夜念著那些短暫過往。
 
    那日陽光著實充沛,細雪無聲落下,耳後的踏雪之聲更為明顯。她抬首轉身,欲將身後的人拿下,卻未料招數瞬時為他破解。他握緊她的臂彎,戲謔地扯著她轉了幾圈。紅裳隨即旋起,皎雪紛紛,那張棱角分明的異族臉孔悄然闖進她的眼中。哪怕今日再憶,左心依舊怦然。妙趣橫生,她竟亦因他救助聞梓桑而為之另眼相看。
 
    「不必了,今日乃你我最後一面。」
 
    劉芊娥握拳冷道。她從不做無把握之事,自是不會同無可能之人藕斷絲連,過了今日她便決不見他。姚盛心傷,眼底滑過一絲落寞。他自懷中取出一條銀手鏈,鈴鐺叮鈴地響,那西羚飾物落在她掌心。他不再言說,拋下一句「我們會再見」便疾步離去。
 
    劉芊娥茫然,連忙將手鏈子丟棄離開,走了幾步,又回頭將其拾起。那手鏈子掛著狀若元寶的小銀墜子,墜子下如豆大的銀鈴搖搖晃晃,發出陣陣舒耳的聲響。美得很,讓人愛不釋手。
 
    鬼使神差,她竟將那異族之物收進袖中。




 
    劉芊娥失魂落魄地走出集市,於霖霜門前的瓊居買了一壺佳釀,上回與姚盛的荒唐夜,她飲的亦是此酒。酒過喉肚,齒頰留香,回味無窮。
 
    美酒清甜,本不該輕易醉,唯心有困惑,故愈發深陷。藍天白日,醉了。
 
    她捧著酒踉蹌來了韓府,守衛見公主駕臨,連忙放她進去。尹巧倩自後院走出,瞧她喝得不省人事,故連忙扶著她去了客房。鄢惢晞得了消息,連忙拋下繡架趕往西廂,門方拉開,酒臭便無情地湧入鼻喉。
 
    尹巧倩與鄢惢晞合力替她解下外衣,又落了髮釵,用棉被緊緊束住她的手舞足蹈。尹巧倩退出殿外熬製解酒湯,她裡面將鄢惢晞拽至跟前。她神秘道:「我適才見了姚盛。」
 
    鄢惢晞臉色自不解轉為難堪,她見了,笑嘻嘻地吐舌了。她素來古靈精怪,如今喝得滿臉紅潤,鼻頭那抹嫣紅且將她襯得愈發俏麗。玉指纏繞鬢髮,她噘著嘴道:
 
    「今朝韓哥哥去宮中向哥哥辭別之時⋯⋯有一宮人於我耳邊嘀咕,說是他在集市等我⋯⋯哥哥稀奇問我何事,我搖頭扯謊⋯⋯而後,而後我便去尋他了⋯⋯他說家中有事需離開嬿國,要我,要我日日思念他⋯⋯他還贈我一信物,美得很,我真真歡喜⋯⋯」
 
    她自言自語,又爬至床尾取來銀手鏈,忽地倒在枕上。手鏈子於半空晃蕩,鈴鐺發出細微的聲響,「叮嗒」,手一鬆,那銀鏈便砸向她的臉。微笑合眼,她盡情嗅著他與她相交的氣息,大嬿的豪邁,西羚的豔麗,奇香無比。她又笑言:
 




    「我將來的夫君亦是西羚男兒,可我是不能喜歡他了⋯⋯」
 
    鄢惢晞輕喚劉芊娥,其默不作聲,殿中萬籟俱寂。她分不清她是不能心愛西羚王,還是不願給西羚王機會,抑或,是她該準備放下姚盛了。
 
    日影西傾,無風亦無聲,時光彷彿凝結。酒可醉人,卻不可麻心,又或說只能一窺真心。不知天時,亦不記事,夢裡又見那人──
 
    鄢惢晞牽著聞梓桑同站在王府前的韓玊珧與鄢霆鈞招手,四人樂呵呵地笑著往府中走去。她亦想跟上,肩膀卻忽遭雪球襲擊,回眸恰見他匿在柱後吐舌眨眼。她氣急敗壞地捏了個雪球朝他砸去,唯他躲開了,所以她又蹲地握著一把雪扔向他。來往數回,他竟被她打得哭天喊地,她正樂呵著,卻崴腳栽進雪中。
 
    他笑得可沒良心了,她便伏膝假哭,嚇得他連忙蹲在一旁致歉。他手足無措,一臉慌張愧疚,她乘機朝他臉上灑雪。惡氣已出,現下輪到他狼狽不堪了,別提她有多滿足。他邊道無恥邊揉眼,繼而擠眉眨眼。
 
    「小心!」
 
    他忽然高呼,她欲回頭張望,卻已被他緊緊地束在懷中。電閃雷鳴,背後一記重壓,她帶著他倒在雪裡。
 
    千里白雪似榻,她枕在他的臂彎裡,腳下的松雪宛如來年青。




 
    「後背可疼?」
 
    「些許吧,但若是砸傷了公主,只怕心該更疼了。」
 
    冬日的雪地自是冷得慌,唯他瞇成月牙的眼睛卻如烈日有神。兩人拍拍雪從地上爬起,她連忙往他身後查探。他不許,轉而朝她臉上扔了一顆雪球──
 
    入了春後,懋城雪勢漸小,如今更是無雪了,想必綠喬亦是這般明媚。人的目光狹隘得很,得不到及逝去的事物尤為美好,常是魂牽夢縈。先來後到著實不可理喻,若想免卻痛苦不堪的將來,但願年少未識可遇不可得之人。
 
    細水長流,冉冉淌進雕雲烏石,金邊墨條軟磨硬泡。筆墨沾染,白紙黑字起。
 
    「天朗氣清,金烏高懸。皆安,望君珍重。昨夜霧濃,夢中相聚,甚感寬慰。神女常攜酒顧,心已傾西,轉意難。陌上花開草碧,待君歸。穀雨初十,懋城韓府書。」
 
    而後半月,鄢惢晞終於收到韓玊珧自廣杉寄來的書信,遂下筆回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