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風呼呼,幕布瑟瑟發抖。涼風伺機溜進帳內,藉著黯淡燭光橫掃榻上之人。薄被蓋頭,風聲冷氣漸微,他以為如此便可將寒冷遺忘。
 
    啪的一聲,金刀落地染塵。
 
    「天要亮了。」
 
    韓玊珧敲頭歎氣,了無興致地拾起地上的金匕首,轉身隨手扔在案上。神思泉湧,執筆寫下。適才他夢見了鄢惢晞,她撐著傘立於軍帳外,轉而飛奔至他懷中。
 
    「勿憂,軍中一切安好,待吾歸⋯⋯」
 




    韓玊珧咬筆搔首,耳聞寒風淺笑,又再款款落筆。帳外忽而傳來幾聲銅甲清脆,好似鄢惢晞鬢邊搖晃不停的步瑤,便是著急了些。
 
    「將軍,鐘山似有異動,據悉大批人口自瑤澤南下!」
 
    門前小卒跪地便吐出如此一句。韓玊珧擲筆收紙,披上披肩便隨小卒走出帳外。領兵駐守廣杉近月有餘,鐘山國未有舉動,他只得守株待兔,順帶於山頭剿匪三寨。他還道劉弘疑神疑鬼,如今形式這番難看,只怕少不了廝殺。
 
    天明,守衛來報稱已與盛海藍取得聯繫,韓玊珧即刻帶著數千將士往曲央與盛海藍相會。同日,鐘山國起兵造反,雙方於靖縣大戰兩月。韓玊珧和盛海藍錯估形勢,未料安王養兵數萬,兩軍節節敗退,險些覆滅。
 
    「老夫年過半百,少將軍年輕,若有何閃失只怕少夫人日後難過⋯⋯還是向陛下請旨支援得好。」
 




    「不必。」
 
    大軍退至柏鄉縣時兩人一問一答。盛海藍為人狡黠,難辨話意真假,唯不論如何,韓玊珧此番亦必定拒絕了。除卻剿滅叛軍,他還要更多責任需要完成。
 
    譬如歸家心切,譬如受了劉鼎之命,譬如殲滅禛定國。
 
    鐘山國過往亦多次傳出意圖造反消息,唯劉寧按兵不動,韜光養晦多年,如今突如其來發難當真殺了劉弘一個措手不及。劉寧許下他日厚賞有功之士的諾言,並命人著手鑄造侯爵金印,引至叛軍士氣高漲,對嬿禛兩軍窮追猛打。劉弘無福消受,欲命將士北上平亂,韓玊珧連忙冒死深入黎鄉殲敵三百。盛海藍惶恐,不甘落後地帶兵二十於深夜偷襲叛軍糧倉,將敵營擾得雞飛狗跳。
 
    嫩芽新發,金芒耀眼,光陰如梭。
 




    銀角鏗鏘,溫流溢出鎧甲,寬肩左側,紅染白來。鋒刃悄然入骨,拔刀削髮,白將紅沾。
 
    粉花方長,春風順心,歲月若水。
 
    耳畔「將軍」呼喊聲不斷,黑袍手撐污劍跪地,藍衣瞠目結舌立於樹下。「三……二……」死神低吟。散發飄揚,「一」字輕出,劍落人倒。「六十多日,夠久了。」韓玊珧掩胸撐劍而起,緩緩步至倒地男子跟前,解下身上的披肩覆之。他為他掩目理衣,隨即閉眼持劍割下那人的頭顱。
 
    他們素未謀面,亦不曾相識,卻同為將軍,皆為劉氏賣命。那人身為鐘山國大將軍,與嬿禛兩軍苦戰兩月之久,損敵過千,如今命喪韓玊珧手中倒亦榮耀。
 
    敗,便敗在了擇錯主。
 
    鐘山國大將軍命喪嬿國少將軍之手的消息自戰場傳至中原,霽國上下悲喜交加。臣民無一不慨嘆韓玊珧驍勇善戰,亦難免暗自感傷鐘山國將軍英年早逝,唯無人敢為叛軍言說。劉寧眼見兵敗,攜家眷四處逃竄,終於屏州焰門郡駐軍所俘。劉弘下令斬殺劉寧親信近百,並將其妻族百人流放至西境,平亂有功者則賞黃金千兩。
 
    五月,烈日微風。
 
    描著「霽」字的鵝冠紅旗於鹿鳴大道飄揚,金戈鐵馬如蟻般結隊深入都城,車道兩旁跪滿衣著靚麗的權貴,他們異口同聲地高呼「大霽萬歲」。「有云商者為利無所不為,果真如此!」盛海藍於馬背上俯視著跪地求饒的鐘山國臣民,不屑地冷道。韓玊珧聞聲俯首,亦是搖搖頭笑了。驀地,左臂紅綢耀眼,他隨即將笑容斂起。盛海藍見此,亦不自覺低頭凝望臂上的「禛定」二字。




 
    劉寧棄國而去,大霽軍隊不費吹灰之力佔據王宮,千軍萬馬於此靜候劉弘遣官廢國為郡。此戰雖算不得久,唯與盛海藍周旋數月,韓玊珧現下當真是累了,故遣散軍隊後於「芳清殿」歇下。合眼,睜眼。合眼,睜眼。
 
    分明累得頭昏腦脹,可他如何亦無法入睡。他想家,卻回不去。
 
    韓玊珧猛地自榻上坐起,喚來宮娥備下筆墨,轉而於案前奮筆疾書。被叛軍圍困崖下兩月有餘,他未曾往家中寄信一封,想來妻老該擔憂了。被困首日,他寢食難安;被困兩月,他歸心似箭;佔領王宮時,他覺著自己入了另一座牢籠──思君千萬,千萬難抒。
 
    筆落,日墜。
 
   光影斑駁,金橙輕吻玫紅,蕭瑟映在滿臉傷痕、伏案而眠、緊捏信紙的少年將軍。夢裡,他又見那黃衣姑娘,待其回首,又幻化為身著曲裾的嬌妻。他摟著她,將數月之事悉數告知,她昂首道:
 
   「將軍。」──「將軍……」
 
    韓玊珧舒眉睜眼,只見夜色已至,未點燈,他依稀認出殿前立著適才為他取筆墨的宮娥。她抬首望了他一眼,立即白著臉低頭。韓玊珧低頭望了望沾滿血泥的鎧甲,又伸手擦了擦損了的嘴角,不耐煩道:「何事。」宮娥急忙跪下,說是盛將軍邀他與諸位將士於黃昏之時前去「瓊華島」相會,共享佳餚美酒。
 




    「告訴盛將軍,我累了,讓他們盡興。」韓玊珧自腰間取出火石點燈,霎時金光滿面,嚇得宮娥連忙起身。「慢著,」他又叫住她,邊將信箋收起邊道,「我稍後便去。」宮娥雙目緊閉,連連點頭,提著青裳便往芳清殿外跑。韓玊珧對著她逃離的背影白了一眼,回頭瞥見案上架著一塊銅鏡,不禁湊近一瞧,隨即打了個寒顫。
 
    金光映照著血跡斑斑的鎧甲,紅黑相間的糙臉,髻鬆髮散的男子──他現下像個坐於案前忙碌的閻王。他又不怪那宮娥了,只怨自己現下確實人不像人。
 
    韓玊珧將信箋置於枕下,命人取來乾淨的衣物,不緊不慢地於浴桶中泡了良久。劉鼎交代的事情,他僅完成了一件,倘若想早日歸家,則必須於近日引盛海藍領軍往禛定國走去,再伺機揮師禛定城。
 
    鐘山亡國首日,繁星伴月,鹿鳴城噤若寒蟬。
 
    韓玊珧換了一身紅衣銀甲,帶著短劍出了芳清殿。渡了河,聽了蟲鳴,他隻身入了瓊華島。華燈亂眼,卻無人煙,絲毫不有慶功之象。韓玊珧放下欲踏上岸的腳,轉身往船身走去,卻被駛船小卒攔下。「韓將軍,各位將軍已於瓊華台等候多時,還是讓小的帶路好。」韓玊珧回首瞇眼眺望瓊華台,轉而笑著上了岸。想來,今夜定有故事可聽了。
 
    果不其然,瓊華台中無歌舞,僅盛海藍一人。
 
    「不知者該道盛將軍待我客氣,唯後生不解,」韓玊珧踏足瓊華台,不禁環顧四周笑言,「不知盛大人今日為何如此怠慢平亂首功之臣?」   盛海藍笑著轉身倒了兩杯酒,將其中一杯遞至韓玊珧面前,挑眉示意飲下。韓子閉口微笑,不飲。盛海藍便當著他的面將另一杯飲下,繼而又將那杯酒往前伸去。韓玊珧低頭冷笑,將盛海藍遞來的酒昂首飲盡。瓊漿舔舐著嘴角的傷,灼熱。
 
    盛海藍心滿意足地接過他手中的銅爵,遙望殿門歎道:「韓子上有父母,下有妻友……盛某今日便斗膽相勸。人生艱難,卿倘若一步踏錯,身後之人便若兄嫂那般痛苦……想必韓子亦不願父母無人送終,嬌妻守寡……」此言徹底激怒韓玊珧,他氣急敗壞地拽著盛海藍的衣領,欲拳腳相向,卻被他擋下。盛海藍口若懸河地說著,絲毫不讓他人打斷:「實不相瞞,於此役前我便得到一消息,說是此番嬿國志不在平亂,似有吞併鐘山與禛定之志……」言說至此,盛海藍細觀韓玊珧神情,見其一副故作冷靜之態,便笑著拍了拍他的臂膀。韓玊珧伺機擒住他的右手,欲將其拿下,反輕而易舉被他踹跌在地。




 
    盛海藍於杯中下了藥。
 
    「少將軍此番為大霽立下大功,定是累了。盛某聽說瓊華島有藥泉一座,便請將軍於此好好調養身子。」盛海藍一把扯下韓玊珧腰間的令牌,佯出一副疼愛的模樣拍了拍韓玊珧的臉,繼而得意洋洋地離去。
 
    偌大的瓊華台腳步聲不斷。燭火忽明忽滅,韓玊珧隨著藥發而垂眼。
 
    翌日,他完好無損,原封不動地自瓊華台大殿甦醒。他無奈地笑了笑,轉而繞著瓊華台逛了一圈。殿中金絲紅紗高掛,窗旁串串銀鈴隨風作響,燭淚沿著金架滴落,於地上炸裂成花。他不禁概歎鐘山富有。忽地,偏殿傳來幾聲細響,他連忙握緊腰間的匕首上前查探。
 
    「啪。」
 
    窗邊掛著一雙手,良久,忽有一身著甲胄的士兵翻牆摔入偏殿。「抬起頭來。」韓玊珧以匕首托起那人的下巴,一張灰臉映入眼簾,來者狼狽,猶是那對眼眸風韻萬千──「惢晞?」
 
    鄢惢晞笑著點點頭,欲從地上爬起,卻聞大殿傳來士兵敲門聲。韓玊珧望著鄢惢晞緩步退至大殿內,隨意朝殿外應了一聲。「韓將軍,小的奉盛將軍之命送來午膳。」殿外的人聞聲吼道。原是送飯的。韓玊珧亦不客氣地讓其將飯菜置於門外,隔著門窗對盛海藍罵罵咧咧一番。士兵於門前聽了幾句,扭頭便離了瓊華台。難聽至極,他須得稟報盛將軍。
 




    四下無人,他和她終可相擁。
 
    不論韓玊珧如何言說,鄢惢晞便是不願將他放開,直至她肚中一陣響。她灰頭土腦的,失了往日的端莊,倒添了幾分俏皮,逗得韓玊珧直搖頭。夫婦兩人攜手來了瓊華台後的藥泉,急急忙忙洗漱一番便回了大殿。韓玊珧將盛海藍送來的膳食逐一安放案上,又盛了碗湯給鄢惢晞,繼而細賞妻子化身虎狼。
 
    「惢晞,你怎麼會在此呢?一路上可還好?」韓玊珧還是最為擔心此事,她往日不出閨閣,不知此行又該受了多少委屈。鄢惢晞見他似有愧疚地望著自己,便笑道:「一月前你遭叛軍圍困崖下的消息傳回嬿國,我心有不安,母親便勸我於府上等你歸來。唯又過一月,還是未有你的消息,我便整裝往鐘山而去。前些日我得知大霽平定安王之亂,故潛入鹿鳴城尋你。昨日我於城中夾道見你領軍入了王宮,我便更衣混入隊中,如此進了宮。」
 
    鄢惢晞見韓玊珧欲開口,料他想追問,便繼續道:「昨日我聽將士道你於芳清殿歇下,便趁夜深去尋你,卻見殿中無人。我又於附近宮殿查探,依舊未見你蹤影。我本欲放棄,卻聽聞盛海藍將你困於瓊花島。我行至河邊,見島上守衛森嚴,故繞道至島後方靜候時機。天將明,我便趁著他們換班而划船上岸。原來瓊華台守衛不多,僅是岸口有將士輪番守著。」
 
    韓玊珧若有所思地點頭,自懷中掏出帕子為鄢惢晞擦嘴。她心疼地輕撫他臉上的傷,問他可曾想她,又叨叨絮絮她當真以為他戰死沙場了,因而鬱鬱寡歡足足一月。在昨日親眼於城中見到他之前,她都在想寡婦的日子應當如何過,她一兒半女也沒有──
 
    「玊珧,快放下我,你要做甚!」
 
    「要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