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家書!」
 
    尹巧倩握著韓玊珧自鹿鳴寄來的信箋於韓府奔走,大呼小叫地進了蘭澤閣。入了韓府一載有餘,她依舊這般放肆,好似長不大。鄢惢晞睡得正香,聽是韓玊珧來信,便精神抖擻地自床上起來,急急忙忙檢閱。鳳眼來回於微濕的紙上掃視,繼而停於「下月歸」三字。
 
    如韓玊珧所料,盛海藍不確信消息的來源,亦忌憚他的功勛,故將他關了幾日便放了。現下劉弘遣派的官員亦已自永安出發,想必不久便可新官上任,屆時他亦能歸家。雖則鄢惢晞與韓玊珧還有近月方能相見,但至少相遇有期,可數的,總能到達盡頭。可便是如此,鄢惢晞動了婉拒陳靜姝藥泉之約的心思。拒絕,於她與他皆有利可圖。宮中之人嘴雜,倘若有個一二,她便又將一無所有。
 
    「姑娘可是擔憂肩上的疤?」
 
    正中下懷。
 




    玉指潛入素衣,微擴,衣敞。銅鏡映著粉肩,鏡中人拼盡全力地扭向身後張望,黛眉隨之緊蹙。她亦不記得左肩上的印記因何而來,未覺疼痛,像是自她降生便有的了。不過她知道許多人的肩上,背上,胸前,臂上……總有某些人在某個位置與她擁有相同的記號。她極其厭惡這種標示,故入了鄢府便意圖與之劃清界限,如此方成了這般殘敗。
 
    「便替我推了吧,說是累了,染了風寒,如何也好。」
 
    鄢惢晞穿戴整齊,握著信箋便往榻上倒去。尹巧倩知其所憂,唯此次伴駕出行乃她嫁入韓府的首次,何況蕭玟亦須出席,作為兒媳自是無推脫的緣由。尹巧倩正焦頭爛額,蕭玟卻遣秋香親至蘭澤閣催促。迫不得已,她只得謊稱姑娘懼水,秋香又言屆時少夫人與夫人同池即可。似無推脫的可能了,鄢惢晞只得起身更衣。想必陳靜姝必與後妃同池,各位貴夫人自為一池,如此甚好。
 
    已近日中,蕭玟領著鄢惢晞出門應約。婆媳兩人一路上談笑風聲,紓解了韓玊珧與顏柔姌之事,果真全是老夫人誤會了,險些錯點鴛鴦譜。不出三月顏柔姌便可身披嫁衣自永安歸國,實現與鍾愷相愛相守的餘生,從此再無風浪。鄢惢晞著實替顏鍾二人歡喜,故近來已命尹巧倩四處訪問,務求尋得珍貴禮品。她未閒著,亦已著手繡製他們的新婚大禮。她將韓府打理得井井有條,大小事務皆處理妥當,便連數月之事已然未雨綢繆,如此細緻入微,深得蕭玟喜愛。
 
    蕭玟年紀漸大,近來腿腳愈發不利索,鄢惢晞便扶著她緩步登峰。她既不願進那池子,自是寧願慢行,能拖得一刻便是一刻。然路途總有終點,無路可走乃常態。婆媳兩人方踏進金玉殿,一股桂花香隨即撲面而來,熏得來人昏昏欲睡。一行身著粉衣的婢女領著蕭玟與鄢惢晞入了金玉堂更衣,耐心地同兩人解說了浸浴的安排。婢女說著說著便欲為鄢惢晞更衣,尹巧倩惶恐不安地上前阻止,連忙將主子護在身後。蕭玟與秋香雖詫異,卻也急忙換上笑容將婢女遣退。
 




    「惢晞,母親便先出去了,待你更衣完畢,便來碧泉尋我。」
 
    蕭玟料想鄢惢晞怕水,故而緊張,遂決意先同秋香至碧泉,以免落得「韓府目中無人」的口實。尹巧倩見殿內無人,急忙替鄢惢晞換了一身白衣裳,又給她披了件姜紅紗衣。細腰素絛纏,秀髮清揚,沐浴妝成。
 
    香煙瀰漫,青叢隱約可見,嬌聲若浪般破霧而出,茶香四溢。纖纖玉手拈起茶杯,櫻桃小唇輕抿,烈焰紅印隨之留於杯口。驀地,池中靜默,眾人皆仰望岸邊來人。一襲粉白緩緩入池,恍若一樽美玉溫婉入泉。艷羨過後,綠泉一再陣陣嬉笑熱鬧。
   
    「夫人即便不施一粉一脂依舊這般清秀,少將軍果真艷福不淺。」殷樂湄見鄢惢晞默然縮在蕭玟身邊,便殷勤地上前同她閒聊,見其侷促不安,又命侍女捧來一杯桃花釀。「便嘗嘗,此乃王后今冬刻意命人釀製,可香甜了!」盛情難卻,鄢惢晞只得接下殷樂湄遞來的桃花釀,甜而不膩,酒香馥郁,確為上品。殷樂湄見她稍微鬆神,便笑著摟住她道:「現下皆姐妹,少夫人便無需拘束,只管寬衣沐浴。」邊說笑著,殷樂湄邊伸手脫下鄢惢晞的外衣,鄢惢晞驚得往後退去,不慎崴腳落水……水花四濺,紅玉自泉底躥出,受了驚的美人尤為楚楚可憐。
 
    尹巧倩得知自家姑娘受了欺,連忙將鄢惢晞自碧泉扶出,請了蕭玟的允許,又火急火燎地帶她往金玉堂走去。鄢惢晞坐於殿內發愣,久久未能平復心緒。她不知適才外衣可曾跌落,亦不知是否嚇壞蕭玟,總而言之,她不想再伴駕泡泉。尹巧倩以為她嚇破了膽,欲外出請太醫,她卻開口攔下。「替我更衣吧。」她道。
 




    「韓少夫人。」尹巧倩方替她解下濕漉漉的披風,殿外隨即傳來宮娥的叫喚,「王后欲向夫人請教繡品之時,請夫人立即隨我至鳳鳴池。」罷了,鄢惢晞又只得拖著濕淋淋的衣裙前往鳳鳴池。
 
    依舊的雲霧繚繞,碧水藍天,媚笑蕩漾。鳳鳴池較碧泉寬敞,便連視野也為上等,可將懋城風光盡收眼底。池中佳人眾,幾近赤身裸體的坦誠倒教人耳根一紅。陳靜姝背靠黑石,安坐主位,身旁非公主貴人,卻是殷樂湄。
 
    「鄢氏,聽聞你繡工極佳,我這裡有幅繡品欲贈大王,還請你指點一二。」陳靜姝揚手讓侍女取來繡作,又命鄢惢晞坐於她身旁的石頭上。未幾,侍女果真取來一幅瓜果盛放圖。唯此作手法細膩,近乎無可挑剔,故鄢惢晞僅對配色給出些許意見。殷樂湄見眾人聽得津津有味,殷勤地命婢女端來小菜綠酒助興。人來人往,石路濕滑不平,最是容易跌倒受傷──
 
    「啊!」鳳鳴池內驚呼此起彼伏,鄢惢晞連人帶圖地栽進池中,一番掙扎,好不容易方從池中探出頭來。浪湧帶鬆,紅衣之下的玉肩一覽無遺,似有豪奪艷麗之態。
 
    「賤蹄子!是沒瞧見韓府少夫人在此麼?來人,鞭刑五十!」陳靜姝裝腔作勢地責罵「無意」摔倒的婢女,轉而同殷樂湄相視而笑。鄢惢晞慌忙地將上衣扯好,連忙同陳靜姝請旨退下。  她猜想,她們看見了她的秘密。
 
    左不過如胎記,亦確同她同生共死,再者,她早已清理過,定然無恙。鄢惢晞邊寬慰自己邊疾步逃離鳳鳴池,轉角卻撞上劉芊娥。「惢晞,你無事吧?怎的神色如此憔悴,可需我替你喚太醫?」  劉芊娥問。鄢惢晞搖搖頭,低著頭便往前走去。「惢晞,你左肩往日受過傷?」劉芊娥又道。鄢惢晞怔怔地立在原地,片刻,面如死灰地衝向劉芊娥,惱羞成怒地瞪著她。她也瞧見了她的秘密。鄢惢晞又將濕透的外衣扯緊,繼而疾步走向金玉堂。劉芊娥納悶,正思慮著要否跟上鄢惢晞追問,身後卻傳來眾人驚呼太醫,便又連忙闖進鳳鳴池一探究竟。
 
    鄢惢晞回了金玉堂後,匆忙讓尹巧倩替她更衣,亦不顧青絲濕潤,便徑直躺進被窩。尹巧倩見她瑟瑟發抖,還道是染了風寒,便守在她牀前看護。「出去。」她冷言相向。尹巧倩未起身離去。「出去。」她又道。尹巧倩只得靜默退去。
 
    她所有的秘密皆源自左肩的傷疤,適才傷疤於陽下暴露,恍若一絲不掛。她決意待韓玊珧歸家便向他坦誠,不然,她又該反悔了。她對己身,對韓玊珧,對韓府,對大嬿,對大霽皆無信心。韓玊珧如此憎恨巫哧,他又當如何看待她這身份特殊的巫哧姑娘?必是恨極了。




 
    鄢惢晞冷得直打哆嗦,門外卻又響起尹巧倩的聲音。她說:
 
    「大嬿有喜。王后適才於鳳鳴池暈倒,經太醫診治,當已有身孕月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