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朗氣清,銀鈴悅耳,伴著泉水,好是閒情逸致。是生孩子的好日子。
 
    韓玊珧本就極其思念鄢惢晞,與其分離後的日日夜夜裡他皆想著她。他亦覺得娘子娶得晚了些,往後又因國家大事而相互耽誤了那麼些日子,否則他亦該為人父了。既然今日鄢惢晞親自送上門,他斷然不會輕易放過她。反正這瓊華島他們都出不去了,何不珍惜獨處的光陰。
 
    青紫斑駁的粗手自鄢惢晞頸上滑至腰間,帶鬆衣寬。韓玊珧忍笑不俊。
 
    「這是,這是我為了掩人耳目而使的招……」鄢惢晞滿臉通紅地將綁在肩上與腰上的布坨解下。韓玊珧依舊笑個不停,說是難怪適才抱她覺著她胖了,唯看臉卻又瞧不出。「不許再笑了!」鄢惢晞氣急敗壞地翻身捂住他的嘴。紅衣順著玉肩下滑,她伺機俯身向他逼近。難能可貴的溫存。
 
    韓玊珧扯被翻身,將她和自己埋在被下,溺於彼此的氣息──
 




    「玊珧,我該走了。」
 
    鄢惢晞言畢,肩上隨即為一陣滾燙覆蓋。韓玊珧將她緊緊摟在懷裡。雖則鹿鳴縣與懋城相距不遠,唯她作為鄢府千金小姐,想必未曾獨自遠行,此番路上定然遭了不少苦。自他與劉鼎失了聯繫已過近月,她與母親大約度日如年。猶記往日兄長與父親出徵,嫂嫂與母親總是寢食難安,僅過數年,如今亦有人未他牽腸掛肚。那年耶夏擾境,兄長於新婚之夜拋下新娘,身著婚服奔赴戰場,新娘的泣聲亦未曾換得他回首。不過而後數年嫂嫂便不哭了,見得多了,便看開了。也便是原該憂無可憂之日,他帶著兄長屍骨自巫哧返國,嫂嫂痛哭流涕,出殯那日便隨兄長去了。吞的毒藥,割的手腕,她便不想留有退路。他是怕的,父母老去,他是他們的唯一,也是鄢惢晞的唯一。
 
    「我命人陪你回去吧。」
 
    但該放的手,須得即時鬆開。
 
    鄢惢晞搖搖頭,轉身躲進韓玊珧的胸膛。熱乎的軟手輕撫他背上錯綜複雜的傷疤,那手的主人嚅嗫:「我記得回家的路,無需擔憂,若再驚動盛海藍……玊珧,他是如何得知你的秘密?若他不放過你,又該如何?」韓玊珧低頭於鄢惢晞顱頂一吻,其他的事著實難料,唯篤定他可活著回嬿國。鄢惢晞又問為何,他便揉著她的軟耳道:「伺機殲滅禛定乃嬿國軍機要秘,僅我與大王知曉,此事確實詭異。不過我乃平亂首臣,料那盛海藍亦不敢輕舉妄動。再者,他應當不知我受的是大王之命,抑或永安聖旨,故必然留我一條活路。」鄢惢晞似懂非懂地點頭,卻又摟緊韓玊珧搖頭,他只得打趣道:「我聽聞這瓊華島水與浣河相連,如若他果真加害於我,我便是游著水亦必回懋城尋你,如此可好?」
 




    鄢惢晞此番聽懂了,昂首於他頸上一咬,繼而扯下紅被更衣。已過午後,她必須離開。臨行前,她忽憶起有一要事要未同韓玊珧說,便又於衫內取出信箋兩張。「『思君千萬,萬千難抒』,我便帶走了。」她搖了搖信箋,轉身便欲往瓊華台外走去。「約莫下月中我便可回府,在家靜候。」他從後將她栓在懷裡。又是一番卿卿我我,兩人直至聽聞殿外侍衛換更方依依不捨地分離。
 
    湖面金銀光泛,漣漪繞著小舟輕蕩,雙槳入水,碧浪層層。春日總是這般風情萬種,雖不熾熱,卻溫著,照得人春心蕩漾。一滴碧沫濺上紅衣,印下棗紅,好似韓玊珧右眼下的那顆淺淚。今日躺在他懷中之時,鄢惢晞便有感光陰剎那。當年於巫哧的軍帳內,她亦曾靠在他胸膛上細賞他的淚痣。他同她說她瞧著好看,他是第一個如此讚美她容貌的人。當日離家,她是抱著替他收屍的心態來了鐘山,能再見,真好。
 
    伴著春雨,鄢惢晞又一路風塵僕僕地回了韓家,將韓玊珧安然無恙的消息帶給韓府與劉鼎。劉芊娥得知鄢惢晞回了韓府,便又更了男裝出宮,臨了,不忘至酒肆購了壺青梅酒。兩人於蘭澤閣內東拉西扯地談天說地,自韓玊珧兒時趣事聊到鍾愷與顏柔姌的婚事,又從劉芊娥與劉鼎幼時故事論及嬿宮秘聞,如嬿后之位本屬陳靜姝同父異母的長姐、當年張美人自裁前曾與陳靜姝相會、劉鼎曾因陳靜姝無所出而欲廢后……鄢惢晞笑呵呵地聽著,偶然頷首回應,劉芊娥忍不住問道:「惢晞,那你呢?你兒時可有要好的玩伴?」鄢惢晞依舊笑著,繼而搖頭。唯獨,獨獨,她的過往若無字之牘。
 
    「因為姚盛吧。」
 
    鄢惢晞笑著望向抱酒倒在地上的劉芊娥。她很擅長轉移話題,也很懂得望穿人心。無處可逃了,劉芊娥只得承認。姚盛較鄢惢晞早一日回到懋城,安頓好行囊後便急匆匆去尋劉芊娥。是偷入嬿宮,直闖公主閨閣。劉芊娥正於窗前對著紅桃自傷自憐,姚盛忽地翻窗而入,將她緊緊摟在懷中。桃花被姚盛的相思之情灼傷,片片飄落,風吹又揚。劉芊娥自然亦是掛念他的,便縱情由著他摟著,直至陳靜姝駕臨。侍女連忙將姚盛推進後殿,又刻意將前殿的茶水打翻,尋了個於殿前收拾殘局的機會。陳靜姝見屋內花損水倒,一片狼藉,亦不願多留,同劉芊娥寒暄了幾句便款款離去。
 




    劉芊娥命侍女出殿細看,確保宮外當真無人盯著後,慌忙入了後殿查看姚盛是否離去。然,並未。姚盛安坐她案前,正撐頭閱覽她昨夜看的〈式微〉,她走近,他便放下案牘。「此物名喚『桃夭』。」姚盛見她欲開口趕他,便連忙取出懷中的銀跳脫套於劉芊娥腕上。她欲取下,他便直言此物是他親自為她打磨的,她若取下便是不給他面子。劉芊娥猶豫不決,既不敢脫下,亦不敢久戴。他不在的這些日子裡,她查閱了許多與西羚相關的書籍,例如西羚男兒終身只可為一位女子製作一副銀跳脫。而戴上跳脫者必將成為那男子的妻子。一生一世,僅此一副絕世無雙的銀跳脫。銀跳脫耀眼生輝,盈盈地,絲絲地撩撥她的心。
 
    「或許有所轉機,猶未可知。」
 
    姚盛看透了劉芊娥,她的眼眸,她的心。他一把將她拉進懷中,好生細語柔撫一番,隨即翻窗離去。她與那西羚王不過是一紙婚約,她與他之間才是情深意切。
 
    左不過昨日之事,卻恍若隔世。劉芊娥想著,便合上了雙眸。鄢惢晞輕歎一聲,亦於她身旁躺下,亦是合目淺笑。她說:「西羚較巫哧距離懋城遠了許多,但華照可知我用了數年方走進韓府。如夢,虛實難辨。此行雖苦,唯換『值得』二字。華照,我有許多無人知曉的過往,憂及終將曝於陽下,故我惜取尋覓『值得』的日子。人生苦短,願你來日值得。」
 
    劉芊娥睏了,迷迷糊糊地聽著鄢惢晞的大道理睡下了。臨睡前她又含糊道昨日陳靜姝欲於芒種前往金玉峰浸泡藥泉,特意邀請諸位公主夫人伴駕同行。鄢惢晞含糊應了聲,翻身而睡。清煙裊娜,蘭澤閣內殿公主夫人就地而歇。同床而異夢,雙雙枕著「值得」入眠。鄢惢晞夢回兒時,那段衣衫襤褸,無依無靠,滿身傷痕的往昔。她有許多故事,是不可告人的,比傾心韓玊珧多年還神秘,從未對外訴說過的秘密。與韓玊珧相遇前,她不曾擁有生命。
 
    夢始還需終,天昏地暗,風起雲湧。
 
    劉芊娥並未留於蘭澤閣用膳,過了酒勁便離了韓府。路上無人,僅月影相伴。纖足踏著灰影,她將自己踩得粉碎。遠遠地,拐角燈火處立著一人,寬肩長髮。
 
    「姚盛!」




 
    她高聲吶喊,那人回首,她便疾步奔向他。月朦朧,男女緊擁,乍一看,恍若一人。懋城治安向來穩妥,唯他料想姑娘定然懼怕昏暗,故特意守在她回家的必經之路。等她來,陪她徒行,送她歸家。
 
    「你是在等我嗎?」
 
    「是,等了良久。」
 
    「良久是多久?」
 
    「從日入到天昏,由臘月至桃夭。」
 
    「算不得長,往日你便再等著,時時等著。我走得很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