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屋說。」
 
    劉芊娥護著鄢惢晞往韓府退了幾步,又小心翼翼地回首張望身後。燈火黯淡,道上無人,三人輕步入了蘭澤閣。劉芊娥一身紫布麻衣,髻上僅一朵銀菊盛放,如此掩人耳目的裝扮,顯然她是偷溜出嬿宮的。她滿臉通紅,又是以手為扇,又是親自斟水,全無公主之態。「惢晞,我向鍾愷打探過了……」她說著,又咕嚕嚕地灌了一杯水,「你定是欲入宮尋那宦者……」她又自懷中掏出一塊黑字密鋪的白絹道:「我知道得晚,又礙於王兄顏面,故未能替你逐一查探,不過我已命人取得那日於元乾殿當值的宮娥及宦者名單。此事我不便出面,恐怕未能相助,唯可盡力為你拖延些時日……王兄定是受小人蠱惑了,還望惢晞原諒……」
 
    劉芊娥說著,不忘替劉鼎求情。
 
    鄢惢晞沉默,玉手於絹上摩挲,柔而緩地撫弄著娟字。「謝公主相助。」她忽地起身跪地,朝賤衣淺妝的劉芊娥誠心俯伏,嚇得劉芊娥連忙曲身將她扶起。此事本與劉芊娥無關,然其為劉鼎之妹的身份倒使得她不安,無錯之人倒似犯下滔天大錯。
 
    夜深闌靜,尹巧倩送劉芊娥出府,再入蘭澤閣已無燈火,只餘一縷白煙縹緲。瘦弱的背影與杯倒水灑的案几相對,它們互看著,欲為楚楚可憐一爭高下。幼足踐踏白鞋,一雙玉指於半空悄然相遇。關了門,尹巧倩離去。
 




    鄢惢晞並未入睡,唯她不願與人多言,遂側身裝睡。藍綠的月光無聲灑落枕上,盈白隨著濃密捲翹的睫毛滑向白皙的軟手,鳳眼滿佈紅筋。身旁空落落,失了溫度,換冷月相伴。她想靠在夫君懷裡抽泣,同他細說今日之苦,不待言畢,他定單槍匹馬進宮為她父親辯駁,不過三言兩語,她父親必可無罪而歸。 然他如今身陷囹圄,她又怎忍心使其擔憂。夫妻有難同當,往日他為她及鄢府付出許多,今日或許她獨自面對方可護鄢韓兩家周全。
 
    想了許多,頭昏腦脹,睡意漸起,日出,鄢惢晞終睡下。不過一個時辰,她又起了身,換了一身華服金釵,拉著尹巧倩往嬿宮奔去。「姑娘,我們該以何緣由入宮?大王若怪罪可怎麼辦呢?可要修書給少將軍?」尹巧倩一連問了許多,鄢惢晞無一應答,僅急步闖進嬿門。
 
    「請夫人止步!」
 
    果然,值班侍衛將兩人攔下。侍衛問來人為何,鄢惢晞答不來;侍衛又問是否持有嬿王嬿后詔令,鄢惢晞拿不出;侍衛再問身份爵位,鄢惢晞不敢言。她原想著以劉芊娥傳令為由入宮,又憶起昨夜其身著素衣拜訪,只怕不便插手此事,故霎時無言以對。
 
    「王后孕中沉悶,特命吾等入宮相伴。」有人替鄢惢晞解了圍。胭脂香沁入心脾,柔弱無骨的粉手向侍衛遞上一封蓋有陳靜姝印子的請柬。侍衛細閱,轉而望了眼臉有慍色的鄢惢晞,只得不甘不願地放行。鄢惢晞不欲與那兩人糾纏,遂徑直往嬿宮走去,頭也不回地。「韓少夫人便如此不待見我?一句謝言亦捨不得。」身後之人嬌嗔,鄢惢晞一再止步,那人又逞道:「我可是冒著樊府為逆賊之後解圍的罪名為少夫人爭了個入宮的可能。」玉手緊握,鄢惢晞不斷深呼吸,意圖說服自己冷靜,繼而轉身──「殷樂湄,少於此處惺惺作態!」話音落,鄢惢晞又怒沖沖地往元乾殿趕去。她雖未有證據,然深信此事必與樊府少不了干係,至少樊府將是鄢韓兩家倒台的最大獲益者。
 




    元乾殿萬籟無聲,身著紫衣的侍女仔細地擦拭著門窗,綠裳宦者則捧水潑弄殿前的石鶴。鄢惢晞與尹巧倩立於遠處觀望,並未上前打攪。昨日臨離大牢時,鄢霆鈞提及替他解衣的宦者左手背上有一塊青斑,尾指有疤痕,似為刀傷。依此言,她們應當迅速覓得那人,唯驟然望去並無人手背斑駁,便連侍女亦是雙雙淨手。「不知可有一手背紫青的宦者於此當值?」尹巧倩見望了許久亦未有所獲,故隨意攔下一位捧著花卉的宦官。那人趕忙放下花盆,恭恭敬敬地朝鄢惢晞行禮,繼而困惑地望向尹巧倩。鄢惢晞恐擾了元乾殿清淨,便謊稱往日入宮時曾失了支銀簪,多得一位左手背青紫的宦官拾金不昧,方與簪子破鏡重圓,故欲向其道謝。
 
    那宦者轉轉眼珠,繼而搖頭道:「元乾殿非正殿,大王亦甚少駕臨此處,故看顧本殿的侍者不多,此時亦皆於此勞作。如夫人所見,此地並無夫人所尋之人,興許為他殿宦者途經此地。」「即是如此,不知大王若於此舉行夜宴,會否有看守他殿的宦者來此幫手?」鄢惢晞邊追問邊細瞧元乾殿。「否。」宦者躬身行禮。
 
    怪異至極,鄢惢晞眉頭緊鎖地環視元乾殿,尹巧倩亦是一聲輕歎,主僕先後抬腳返回。素錦玉蝶履方跨過元乾殿院門,那宦者又道:「夫人留步。」宦者放下方抬起的花盆,疾步行至鄢惢晞面前,說是往日有一名喚「李安然」的宦者由春茶亭調職至元乾殿勞作,其左手背正有一塊青印。「那李安然可還於元乾殿勞作?」尹巧倩焦急著鄢惢晞惢焦急的。宦者難為情地搖頭,掩嘴輕聲道:「李氏應非夫人所尋之人。其生性頑劣,嗜賭成性,常於此聚眾賭博,故兩月前為主管公公貶至永巷勞役。不料其變本加厲,上月險些酒後污了廢妃張氏。大王怒氣難平,判其凌遲處死,已於五日前執刑。」
 
    鄢惢晞腦袋嗡嗡,腳跟一軟,險些栽倒在地,幸得尹巧倩相扶。宦者短短數句話讓她自期盼驟跌深淵,好生錯亂。此案唯一的線索斷了,她彷彿看見父親的性命亦止步於此。
 
    「姑娘,先回府用了午膳吧!」
 




    「天牢。」
 
    唯鄢惢晞不甘,故又風風火火趕往大牢。巧了,今日不論她去何方皆能看見殷樂湄夫婦。「一刻。」她同樊翼天說。「牢中關押的可是叛國逆賊,昨日某讓少夫人與父親牢中相聚便是賣韓鍾兩位同僚一個面子,還望夫人莫當真以為此處可隨意出入。」好不容易可挫挫韓府銳氣,樊翼天自是不願放過,何況他的確按律行事。「回府。」鄢惢晞冷道。他鐵了心讓鄢府不好過,她是知道的。
 
    日若火球般高掛碧天,無雲遮擋,越是放肆地綻放灼光。蟬似覺天下冷清,故而大聲喧鬧,知了知了地,徒增煩憂。
 
    尹巧倩捧著飯菜入了蘭澤閣,正想勸鄢惢晞食用,卻見她已趴在案邊歇下了。不過數日,尹巧倩眼見姑娘瘦了好些,遠遠地瞧去,好似初見之時──她身著藍衣入府,瘦骨如柴的身形架不住沉穩高雅的深衣,主人還道她於關外受苦了,便遣她替她更換素衣。
 
    「放下吧。」
 
    鄢惢晞夢醒,玉指輕撫空空如也的側座。尹巧倩雙手忙著安置飯菜,嘴上亦不閒著,旁敲側擊地讓鄢惢晞寫信告知韓玊珧,便是得他寬慰亦好。她雖知姑爺於鐘山國為盛海藍掣肘,可世間僅他肯為姑娘奮不顧身地保下主人,亦只有他可勸解姑娘珍重身體。她很自私,她的天下只有鄢惢晞一人。
 
    「巧倩,我累了。」
 
    尹巧倩訕訕退下,鄢惢晞自袖中掏出劉芊娥昨夜給她的絹布。橫看豎瞧,她依舊瞧不出「李安然」三字,可見今早那小宦者所言為真,並無他殿宦者曾於元乾殿當值。唯李安然既已於兩月前被貶至永巷,更於上月已被收押在宮中牢獄,那夜又怎能出現在元乾殿?李安然若當真受命盜取鄢霆鈞的印子,又為何甘願受刑伏法?若李安然並非鄢霆鈞所言之人,那究竟又有誰刻意冒充元乾殿宦者?許多的不解,唯鄢霆鈞為人設計可謂板上釘釘之事。




 
    殘陽照進蘭澤閣,一抹橙紅不偏不倚地打在那雙丹鳳褐眼上,流光沿著捲曲的睫毛散去,剎那,化淚灑落。朦朧,望不清,聽不真,時光駐足。人心浮動,眷戀世俗,常常是憶從前。
 
    「姑娘,秋香姑姑奉老婦人之命送來一碗黃梨綠豆湯。」
 
    尹巧倩推門而入,卻見鄢惢晞如午後般安坐案前,未動筷,亦未換座。尹巧倩放下湯水,漠然點燈。鄢惢晞喝了一口湯,緩到:「我見不到父親,亦尋不到那宦者。我便如那籃中的線頭般,多餘。」尹巧倩不知如何作答,遂安慰道:「宮中局勢有華照公主替我們盯著,朝堂之事亦有鍾將軍照看,現下不過兩日,總有生機。」鄢惢晞似笑非笑地點頭,手中的調羹不斷挑弄碗中的黃梨綠豆。湯水蕩漾,混濁不清,她忽地扔下湯水往殿外跑。
 
    越過後院大門,她不顧下人眼色,直闖前院,繼而撲通一聲跪在凌寒樓前。下人欲將她扶起,她卻怎的亦不願起身。她跪著,尹巧倩亦不起。秋香聞言趕來相勸,她依舊跪地不起,如今只有此處的主人尚有能力護她父親周全。秋香怕惹了笑話,又急忙回寧德殿請示蕭玟的旨意,卻見老夫人亦無動於衷,她便只得作罷。鄢惢晞自日落跪至月兒冒牙,她等的人方回府。「哎呀,孩子快起!」韓忠亮見兒媳淚眼汪汪地跪在房前,連忙上前將她扶起,「來人,奉茶!」
 
    夜深,人靜,凌寒樓內公媳對坐。茶水倒著紅火搖曳,沉默寡言。「請父親救救家父!」鄢惢晞朝韓忠亮疊手一拜,打破僵局。韓忠亮知她必為此事而來,不禁嘆道:「鄢府一事人盡皆知,大王向來顧忌巫哧,又在氣頭上,無人敢為鄢公求情。加之鄢公往日樹敵頗多,而今眾人皆樂於落井下石,無人願為之徹查。不瞞吾兒,我亦曾入牢中與鄢公相會,又命人暗中查探眾多看守元乾殿的宦者家世,終是無功而返⋯⋯唯明日大王若心緒安寧,我必向他求情,為鄢公爭得自辯機會。」
 
    韓忠亮安排得滴水不漏,鄢惢晞所及未思慮的,他皆已有定奪。她能做的,便是由衷感謝他,遂又朝他誠心拜謝。雖則她依舊未解父親印子圖騰洩漏之謎,可只要他堅定信念,加之韓忠亮相助,這次定可逢凶化吉。
 
    夜深人靜,鄢惢晞不便於凌寒樓多留,遂向韓忠亮請了安便帶著尹巧倩離去。今夜的月色格外澄明,她想像著鐘山國亦有此美景,卸下鎧甲的韓玊珧正昂首欣賞。近來發生了許多事,她有不盡話想說給他聽,譬如劉芊娥與姚盛相愛,鄢府為人所欺,以及她想他。
 




    待君歸,訴衷腸,九哀九歡與九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