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姑娘⋯⋯」
 
    尹巧倩端著水盆跪在鄢惢晞的榻旁,小心異異地端詳自家姑娘。自鄢霆鈞入獄以來,鄢惢晞便寢食難安,日日於天明前甦醒,不待用早膳便已忙著尋找破案線索。若非昨日韓忠亮應允她替鄢霆鈞求情,想必她今日亦不會如斯好眠。尹巧倩見她安睡,便又捧著水盆退出殿外。
 
    溫熱的黃光以極其緩慢的速度西移,轉而於鄢惢晞臉上駐足。玉臂緊緊將夏被摟在懷中,急促的呼吸此起彼伏,她宛若溺水者懷抱斷木於碧海浮沉。窗外一聲瓦碎,她又如驚弓之鳥從榻上驚醒,無聲地,盈珠順額滑過鼻梁。良久,無人問津。她欲躺下,卻頓感胸悶氣喘,遂翻身枕著雙臂。俄頃,她再次入睡。此覺睡得比往日沉些,穩些,久些。山清水秀,紅陽妖冶,落葉沙沙。忽地,眼前一黑,草香入脾。粗壯的臂彎輕輕環在她的肩上,一股熱流自後背潛入心底。巫哧的美落日與嬿國的好男兒,她覺著天下為她所有。如此一覺,她睡得如癡如醉,不願甦醒,直至,天崩地裂。
 
    「姑娘!姑娘!」
 
    尹巧倩痛苦流涕地搖晃熟睡的鄢惢晞,鄢惢晞茫然地扶額起身,難辨景象真偽,繼而蹙眉搖頭。還未等她緩神,尹巧倩便排山倒海似地將鄢霆鈞沒了一事全盤托出──
 




    「適才老將軍遣人通報,說是主人午後忽呈紙一封,認下通敵叛國之罪,並於信中與姑娘及京城諸位公子決裂⋯⋯大王賜毒酒一杯⋯⋯姑娘!來人言道請姑娘速回鄢府以⋯⋯以見主人最後一面⋯⋯姑娘!姑娘!」
 
    聲聲震耳欲聾的「姑娘」宛若笨重的石錘,砰砰,敲碎鄢氏惢晞。她父親認了不該認的罪,將她趕出家門,如今要死了。婢子跪地哀嚎,催促她起身歸家,她便又渾渾噩噩出了家門,回了出閣前的大嬿鄢府。木門咿呀,院中無人,正殿後隱約傳來幾聲老少抽泣。秀足潛入席間,一抹杏黃與銀燭對照,霎時,殿內光芒萬丈。見少主歸來,男女紛紛讓道飲泣,卻無人上前聲張。「何處。」她問。隆地一聲,眾人皆跪。「何處。」她又問。「樊將軍道主人乃逆賊……」小妮子一骨碌趴在她足下,粉手緊緊地拽著她的裙角,眼見裳皺了,便連忙伏地哭道:「大王賜酒已是仁厚,便無留全尸的道理……」小妮子雙目緊閉,一口氣將樊將軍的原話帶到,嚇得老奴紛紛磕頭。屏氣,沉寂。「知道了。」她道。菊橙絛帶輕撫小妮子的右肩,那抹杏黃幽幽走向風起雲湧的石雕牆。鳳眼瞇著,靜靜仰望牆上的石雕喜鵲,似在回想甚麼,悄無聲息。「巧倩,賜銀散了吧。」
 
    尹巧倩吸吸鼻子,自地上爬起,領著眾人走出殿外。男女老少自形一隊,悲喜交加地上前領取鄢府最後一份酬勞。尹巧倩跟前的三袋銀兩消失地快,一錠又一錠地遞出,很快,鄢府再無抽泣聲。還剩幾位老婦不願離去,便同尹巧倩一道收拾殘局。「姑娘呢?」尹巧倩捧著剩餘地碎銀扭頭張望。適才她見鄢惢晞立在廊下發愣,淡然地受著眾奴最後一禮,現下卻不知所蹤。許是躲在何處落淚吧,尹巧倩思忖。「姑娘!」一嬤嬤驚恐萬分地望著廊下,拔腿往前跑去。尹巧倩茫然,忽地一抹銀光奪目──銀妝素裹的鄢惢晞拖著一把利劍走出廊外,那把鄢霆鈞當日原想用來了結韓玊珧的劍。
 
    嬤嬤疾步奔走,欲攔下鄢惢晞,不料滑了一跤,跪倒在鄢惢晞的腳邊。她伺機拽住鄢惢晞的裙擺,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勸她莫要衝動,便是為了主人也該珍愛生命。然,無用──鄢惢晞手持利劍,雙目無光地走出鄢府。
 
    幼時,她孤身處於異地,不懂得何為「父親」,亦不曾感受過父愛。承蒙鄢霆鈞不棄,她才有品讀詩書及學習大嬿禮法的機會,亦因此得到無微不至的關懷。然老父委屈,她卻無能為力,亦無護其周全之法。憶之,因貪踏入鄢府,是為一錯;執意嫁入韓家,是為二錯;無力守護本家,是為三錯。往日觀棋,常見老者因舉棋不定而生爭執,彼時不明所以,父逝而悟。棋子既下,便無反悔之理,此謂人生。
 




    利刃折射著晨光,暖天潤地。
 
    「少夫人!」鍾愷策馬而來,見鄢惢晞精神恍惚地持劍走出鄢府,立即下馬將她攔下,「屬下乘樊軍不備之時,略施小技,現已將鄢大夫安置於南山,並已命人假托大霽鄢氏旁支之名,為大人休墓一座。」
 
    鄢惢晞聞言抬眸,躬身將劍平放於地上,繼而朝鍾愷行禮,嚇得鍾愷連忙跪地回禮。溫熱的玉掌緊握劍柄,四指輕托劍鋒,鄢惢晞雙手將劍奉上道:「此劍該隨之入墓,有勞鍾將軍了。」鍾愷雖未見過此劍,唯見其光彩照人,料定價值不斐,故小心翼翼地將劍接過。「少夫人不留個念想?」沉思良久,鍾愷開口追問,卻見眼前的人搖頭。鄢霆鈞突然向皇帝認罪,毅然飲下毒酒,並未留下絲毫遺言,只怕不想再與這世間有任何牽掛,尤其與他的兒女。他將他們趕出了家門,了無生息地離去,從此世間再無大霽永安鄢氏。
 
    鄢惢晞最後地望了眼那把劍,決然回府,可剛走了兩步,又忽地轉身朝鍾愷屈膝行禮。鍾愷不敢受禮,連忙跪地,低頭高舉冷劍。未幾,跟前無聲,他緩緩抬眸,只見遠處一身漸行漸遠的豆黃倩影。好生熟悉,前些年他亦見過此這般身影,一清一艷的臉孔於腦中相疊,恍若一人。鍾愷晃了晃腦袋,將那不可思議的想法拋之九霄雲外。荒謬至極,往日那人不但雅言說得不明不白,更是大字不識一個,焉能與眼前的懋城名門之後比擬?
 
    理清了頭緒,鍾愷便去辦鄢惢晞交代的事。
 




    尹巧倩匿於鄢府門前觀望許久,她將劍鞘遞給鍾愷後,急忙順著鄢惢晞離去的方向尋覓她的身影。豆黃於烏泱泱的人群中格外顯眼,尹巧倩便一頭栽進人海,悄然尾隨鄢惢晞。主僕倆,一前一後地走著,不緊不慢。猛然,一搖著波浪鼓的孩童無意撞到鄢惢晞,見她衣著華麗,便神色慌張地跪地求饒。鄢惢晞亦不動氣,不但將孩童扶起,還蹲下替他彈走膝上的灰土。怎麼看,她亦不像戴孝之女。
 
    往後十來日亦是如此,鄢惢晞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臉上未見哀傷之情,亦無喜樂之態。她只是一身素衣,白花,銀妝,未再著過其他服飾。
 
    鄢惢晞越是如此沉靜,蕭玟便越是憂心。秋香受了蕭玟的命令,每日親自給蘭澤閣送來飯菜,不過她止步於蘭澤閣門外,未曾踏入院中半步。在江水決提前,堤壩總是獨自承受許多,繼而轟然崩塌。無人敢擾。
 
    所有的平靜在韓玊珧歸家的那夜,戛然而止──
 
    她正杵在門前賞月,皎潔若玉,雲霧繚繞,漸漸地,忘我而哀。劉鼎厭惡鄢霆鈞至極,將其身後事交由樊翼天處理,並下令史官銷毀大嬿有關他的記載,僅留下「永安鄢氏,平康任嬿光祿大夫三載」兩言。鍾愷擔憂樊翼天察覺鄢霆鈞屍首為其所調包,故假托永安鄢氏旁支名義,將其葬在宛城南山上。劉弘雖知鄢霆鈞為永安城名門之後,絕無與巫哧相通的道理,然其既已簽書認罪,他只得命史官刪其記載,留下「通敵叛國」四字。鄢霆鈞自二十又一便於大霽皇宮任職,終其半生皆為大霽勞碌奔波,後又拜大嬿光祿大夫三載有餘。鄢霆鈞勤勤懇懇三十多載,最終卻落得個投敵賣國、家破人亡、更名而葬的下場。可笑矣。
 
    蘭澤閣外似有異動,院門隨之而開,一男子闖進院中。夜色昏暗,月影沉璧,男女隔著池水兩兩相望。這般光景她在夢中見過許多次,現下已然分不清是夢是真,卻見他步步向她走來。真矣。她失態地赤足奔向日思夜想的人,在摟住他的剎那,冷淚揮灑階下。自亡父,她便未再落淚,她怕遠征的他擔憂,不想一再成為他的累贅,尤其他所處之地亦危機四伏。
 
    然今夜,她必不願將他放開了。
 
    月光樹影,男女緊緊相擁。她本就瘦弱,而今素衣薄妝則更顯瘦削,抱在懷中恍若無物。微風過,她頸間的荷香幽幽侵鼻,必然適才方沐浴完畢。他未卸鎧甲,衣角盡是血泥,恐怕污了她一身淨衣,便牽著她入了寢殿。他自她的衣櫃中取了身衣衫,卸甲更衣,轉身見她呆坐塌邊,遂在她身旁坐下,將她摟入懷中。




 
    無聲勝有聲,他未曾開口寬慰她,僅緊緊將她摟在懷中,感受彼此的溫度。
 
    收到父親家書時,除卻對鄢霆鈞離世感到愕然惋惜,他亦擔憂她會否一蹶不振,唯後來得知她未曾落淚,心中越發不安。他料到她雖悲憤交加,卻不欲擾亂他的心緒,怕他遭了盛海藍的暗算。她總是這般體貼入微,教他愧疚無比。
 
    「惢晞⋯⋯」
 
    良久,懷中抽泣聲漸微。她睡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