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香爐暖燈相伴。
 
    韓玊珧見鄢惢晞睡下,本也打算沐浴歇息,然明日早朝的奏章仍未寫好,沐浴後便又只得折返思香殿撰文。
 
    是次嬿國受皇命與禛定國聯手剿滅鐘山國,劉鼎亦對韓玊珧下達剷除禛定國之命,然而他僅完成了永安佈置下的任務,並未達到本國大王的要求,對此他還需向劉鼎交代吞併禛定國失敗的緣由。想來,他總覺此事蹊蹺。嬿國未曾與禛定國交惡,盛海藍又從何猜出嬿國欲伺機吞併禛定國的打算?即便盛海藍得知嬿欲對禛定不善,他又因何斷定嬿軍必於滅鐘山後方揮軍禛定?更離奇的是,他既肯定嬿欲對禛定圖謀不軌,卻不敢對韓玊珧及嬿軍下手,僅以囚禁一月了事。
 
    韓玊珧左思右想,仍參不透當中的道理。金獸緩緩吐香,朦朧了眼前的光景,好一場撲索迷離。「少將軍。」門外的女聲打斷了韓玊珧的神遊往日。他喚來人進殿面見,抬眸,竟是一身白衣的尹巧倩。她將門關上,緩緩走向主位,神情嚴肅地於案前跪拜。「請將軍親啟。」她雙手將信箋奉上。尹巧倩這般神色凝重,又不願言明從何而來的信箋,韓玊珧難免疑心,故戰戰兢兢地接過拆信閱覽。
 
    信中字跡潦草,污墨橫飛,替主人焦灼地訴說著:「樊氏不利韓鄢。小女孤苦,天性純良,盡心侍奉,勝似己出。體弱懼水,溫良恭儉讓,心之向珧。望惜之,以安吾心。父鈞,鄢府書。」
 




    「府上小妮子言那日主人匆忙回府,於書房匆忙寫下此信,命她將此信於無人之時交給我,並讓我親自轉交至將軍手中。那日姑娘持劍出府,所幸為鍾將軍攔下,小妮子便帶我到一旁,將信交托於我。」尹巧倩跪地而言,見韓玊珧滿臉憂愁,又含淚道,「主人已與眾公子姑娘決裂,未曾留下言語,信中之事必然萬分重要,望少將軍慎重待之。」
 
    紙火相擁,灰煙興盛,灰燼落地。
 
    韓玊珧頷首,轉身燒毀信箋。鄢霆鈞既為「賣國賊」,他的一草一木皆不可留,否則又將引來一場風波。鄢霆鈞的信中僅一句關己,其餘皆為鄢惢晞,現下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鄢霆鈞對幼女的偏愛。只是他依舊想不出能讓鄢霆鈞甘心拋下鄢惢晞,選擇呈書認罪的緣由,於是將尹巧倩留下,共理此案的起始。尹巧倩將對此案所知的皆向韓玊珧全盤托出,包括樊氏在這期間如何落井下石,然兩人依舊尋不出破綻,她便只得退下。
 
    離開京都月餘,時勢變遷之快已超乎韓玊珧所能承受,尤其事事皆圍繞韓鄢兩府,他無法對此視若無睹。香消燈滅,他獨自在思香殿沉思至平旦,尋思著事情亦無法片刻之間解決,便又折返蘭澤閣。鄢惢晞卷著身軀朝外沉睡,白皙的臉上留有兩行淺淺的淚痕,想來適才無人之時哭過。韓玊珧躡手躡腳地掀開被子,悄然在她身旁躺下,撫其臉龐,吻其眉目,相擁而眠。初入韓府時,她整日面向榻外而睡,殿外的一絲聲響亦可讓她驚心動魄,似乎府上有人欲謀害她。後來她總不自覺翻身對著他而眠,嘴角帶笑,好似任何苦困亦無法將她擊倒。那麼今夜又會是甚麼讓她畏懼呢?是鄢霆鈞不明不白的離世,抑或對他久不歸來的擔憂?皆有吧,鄢惢晞的心小得很,只裝下鄢霆鈞與韓玊珧。
 
    天微亮,一絲橙光遍染東方。
 




    韓玊珧利索地換上朝服,叮囑尹巧倩好生照看鄢惢晞,便帶著呂山進宮上朝。鍾愷於宮門前久候,擔憂劉鼎責備韓玊珧未能完成殲滅禛定國的任務,欲同他商討說辭。韓玊珧卻連連搖頭,直言道:「不必,臣受君令,失職自當領罰。」「鍾將軍莫憂,」樊翼天優哉游哉地走到韓玊珧身旁,惺惺作態道,「少將軍還年輕,不似韓將軍曾多次與盛海藍交手,此役失利亦情有可原,大王必不會責怪。」鍾愷耳聞此話,不禁白了樊翼天一眼,他最是厭煩這類陰陽怪氣之語,尤其自樊翼天嘴中說出,更讓人覺得作嘔。韓玊珧對樊翼天的話無動於衷,僅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便徑直離去。尹巧倩昨日已將樊氏夫婦趁他離都羞辱鄢惢晞的種種都告訴了他,現下他只想掀了樊府。
 
    朝堂上,韓玊珧見到了闊別月餘未見的劉鼎。他依舊衣冠楚楚,便是鬍子較往日長了些,許是這樣看起來更像個父親。他知道的,陳靜姝懷有嬿王子嗣已有兩月,很快嬿國將迎來盛大的喜事。
 
    「罷了,盛海藍陰險狡詐,你確非其對手。」乘風殿內一王二將對坐,正品茶冥思。果然為樊翼天猜中,劉鼎並無怪責韓玊珧之意,加之王后有孕,近來心情一向頗佳。鍾愷坐於一旁傾聽韓玊珧於鐘山與盛海藍鬥智鬥勇一事,不禁對盛海藍預知嬿國欲對禛定不利感到困惑。他深知韓玊珧心思細膩,為人有勇有謀,斷不會輕易在盛海藍面前漏了馬腳,當中必有隱情。唯韓玊珧對此避而不談,自有其主張,故亦對此緘口不談。
 
    「將軍,何故?」剛出了乘風殿,鍾愷便不住發問。韓玊珧長嘆一聲,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我亦想不明白。」鍾愷聽了更是不忿,冷言:「屬下不信那盛海藍乃神人,竟可預知嬿國不過四五人所知之事!」韓玊珧強顏歡笑,他亦氣憤,卻無從發洩。他曾懷疑樊翼天向禛定國告密,唯此事涉及大嬿利益,他不可能藉此打擊韓府,且他彼時忙於先父喪事,自無暇顧及朝堂之事。韓玊珧與鍾愷沉默地並肩走著,忽見呂山急匆匆跑來的身影。
 
    「府中傳來消息,少夫人不適倒地,久燒未退!」呂山大氣未敢喘,一字不漏地將尹巧倩帶來的話轉達至韓玊珧耳中。韓玊珧聞言,拋下鍾愷,帶著呂山直奔府上。
 




    蕭玟原於寧德殿縫製帕子消磨時間,一聽聞鄢惢晞高燒倒地,便立即命秋香帶醫師前往蘭澤閣。她深知兒媳及親家近來皆受了莫大的冤屈,亦明白兒媳於兒子歸來前的故作堅強,故她於她而言,永不止兒媳這般簡單。醫師隨老夫人入了殿,又給鄢惢晞把脈,又扒開她的眼皮,摸摸她的脖子,瞧瞧她的舌苔──
 
    「回夫人,少夫人⋯⋯」
 
    「惢晞!」
 
    韓玊珧未脫鞋襪,徑直踩進蘭澤閣,試探地輕觸鄢惢晞的額頭。著實滾燙。醫師見狀,連連後退,轉身向蕭玟覆命:「回夫人,少將軍。少夫人無礙,已有身孕月餘⋯⋯」眾人大驚,還未回神,醫師又朝韓玊珧道:「唯夫人羸弱,又因大悲大喜而氣有不順,需好生調養,否則母子危矣。」殿中靜謐,無人回話,醫師留下藥方便訕然離場。
 
    韓府上下皆知鄢惢晞先前曾離府前往鹿鳴,故殿中無人對她有孕感到稀奇,只是各有打算。尹巧倩盼望孩子能讓鄢惢晞振作,以報鄢霆鈞枉死之冤;秋香則希望孩子的到來能為韓府增添喜氣,凝結眾人之心;蕭玟不作他想,只願韓府上下平安順遂。韓玊珧需要顧慮的事則較他人多許多。他自然是想同鄢惢晞生兒育女,然現下她身心俱疲,只怕無心顧及胎兒。他還擔憂待她醒來,該如何同她說懷有身孕一事,若此事能讓她感到鼓舞,則再好不過。
 
    卷翹的睫毛微顫,日光透進空洞無聲的鳳眼。容不得眾人多想,鄢惢晞醒了。蕭玟朝秋香使了個眼色,兩人帶著尹巧倩悄無聲息地離了蘭澤閣。
 
    昨夜短暫,往後的時光皆是韓玊珧,鄢惢晞與孩子的。
 
    她撐床而起,淚流滿面地躲進他懷裡。他不在時,她雖怕,亦不曾落過一滴淚,現如今他回到她身邊了,她卻止不住落淚。她怨恨這樣的自己,哪怕他有一絲不滿,她亦不會如斯愧疚,可他卻總選擇在她耳畔柔聲寬慰。他說巧倩昨日已將鄢府受難一事告知他,他還知道這段日子樊府對她多番刁難,故他承諾她必定為鄢府報仇雪恨,亦不會輕饒樊氏夫婦。




 
    驀地,他捧著她的臉,輕問道:「惢晞,你可願與我生兒育女?」
 
    她不解,轉而破涕為笑,撫著他的鬢邊問:「不同你生,倒同何人生去?」
 
    聽聞此話,他放下心來,摸了摸她的小腹,將醫師的話一字不漏地轉述給她。瞧她驚得乾眨眼,便又將她摟在懷中,讓她替他照顧好自己與孩子。她難以置信地望了眼乾癟的腹部,又抬眸看著他,總覺得他在誆她。沒了辦法,他只得起身佯作醫師,學著那老頭的一言一行,再次將其囑咐帶到。見她難得樂呵,他又以極其拙劣的表演展示了蕭玟、秋香與尹巧倩得知她有喜的神情。
 
    「那玊珧呢?玊珧是何神情?」她問。
 
    他聳聳肩,又坐回她的身旁。當下思緒混亂至極,他既擔心她的安康,亦感恩孩子的到來,是複雜且矛盾的想法。他凝望眼前逐漸恢復氣色的人,情不自禁地在她額上輕吻。溫潤的唇與滾熱的額相貼。
 
    他說:「我在想,你會否因此而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