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玊珧。」
 
    「玊珧⋯⋯」
 
    月色明朗,寒風凜冽。
 
    鄢惢晞走進思香殿,冷得對手直哈氣。殿內燭火黯淡,香煙嫋娜,真真清冷。韓玊珧趴在案上閉目歇息,全然不知鄢惢晞的到來。玉指輕撫俊朗的臉龐,粗眉微蹙,夢中人口喊「柔姌」而驚醒,汗水順其鬢邊而落,四目相對。
 
    鄢惢晞替韓玊珧擦拭額上的冷汗,又笑道:「玊珧可還記得一月的今日是何日子?」她知道他又再夢見了顏柔姌,而每一次他都是從夢中驚醒。「一月前的今日?」韓玊珧佯做無事人般收拾案面。他不願同她詳說顏柔姌慘死的真相,她亦不多問,哪怕他自夢中驚醒,她權當沒這一回事。距顏柔姌下葬已過一月,他們試著接受這場悲劇,亦努力地過好顏柔姌不在的每一日。
 




    尹巧倩適時挽著食盒走進思香殿,捧來一碟羊胃脯和一壺酒,隨即退下。
 
    「一月前的今日是秋郎的生辰。」鄢惢晞喜笑盈腮,拂袖遞上箸,「往年你忙於公務,總尋不得日子過,今年便尋思著如何也要補上。」
 
    今年由於顏府不幸,一再錯過。
 
    韓玊珧伸手,鄢惢晞便移座於他身旁。他斟了兩杯酒,一杯給她,觥碰而對飲。她見他心境開朗,便滿足地放下銅爵,光顧著望他,不慎酒灑了半杯,教他好生洋洋得意。
 
    「玊珧,上回華照倒提醒了我,該給孩子定個名字了。」鄢惢晞道。「名字⋯⋯」韓玊珧撐頭撫摸鄢惢晞的大肚子,陷入沉思。這倒考起了他,如今胎兒漸大,約莫三四月便瓜熟蒂落,可他一向不擅長取名。往日他替珍珠取名白果,蕭玟十分嫌棄,倒是秋香的「珍珠」得了長輩的歡心。「不許尋他人相助,」鄢惢晞料到他盤算著甚麼,當下便斷了他的念想,噘嘴道:「秋郎便對孩子無所期盼麼?」
 




    韓玊珧見他的好惢晞生氣了,便立即端坐,握著她手認真思慮。他對孩子確無太多想法,不求有所作為,無需爭名奪利,唯願安康。
 
    軒?朗?瑩?皆是不錯的字。他試圖取得她的同意,卻遭到無情的拒絕,理由是「慣常」。罷了,他便又苦思冥想。她亦在想,陽?芷?慧?這次輪到他拒絕。
 
    良久,他喜道:「良玉護體,『璂璋』如何?」鄢惢晞開心地點頭,又問:「若是淑女該又該喚甚麼?」他撥弄著她的鬢髮道:「亦喚『璂璋』,同樣好聽。」
 
    鳳眼眨巴,片刻,因笑而瞇。
 
    鄢惢晞不知「璂璋」何解,覺著悅耳,便高興,她喜歡同「玉」相關的一切。韓玊珧見她歡喜,便也跟著笑了。
 




    「那乳名呢?」鄢惢晞心情大好,索性賴在韓玊珧懷裡,「母親說你於秋日降生,便喚你『秋郎』,那我們的孩子呢?」韓玊珧嘆息,深感取名較看兵書難多了,腦袋亦不禁疼了起來。嘆息聲傳進鄢惢晞耳中,她立馬仰首瞪向韓玊珧。錯是他錯,不錯亦是他錯,自古丈夫便無同妻子爭持的道理,輸是輸,贏了還是輸。「總歸是雪日得的孩子,便取⋯⋯『白』字。」興許受人脅迫,韓玊珧文思泉湧,又覺著改名亦非難事。「白娘,白郎⋯⋯」鄢惢晞口中念叨著,覺著好聽,便牽起韓玊珧的手於唇邊一吻。
 
    天色昏暗,呂山架來炭火一盆,殿內轉瞬暖若初秋。
 
    今年可謂多災之歲,自鄢惢晞有孕以來,都城懋,乃至嬿宮皆遭了難。她常難以入睡,非要待十分困頓方可睡下。又因著顏柔姌受害,這一月以來,她時常半夜帶淚而醒,待理好心緒,便又到日出。
 
    她已許久未這般安穩地同他相伴。
 
    「睡吧。」他說。
 
    她便枕著他的腿睡下了──
 
    年少初識,鄢父慈祥,嫁其為妻,韓府寬容,五人對飲,相夫教子,攜手老去⋯⋯短短一刻,她便夢了一生。
 
    「惢晞,我護百姓安樂,卻未曾護你周全。此生之憾。」




 
    一句話,便教她夢醒。
 
    鄢惢晞自案下望見那盆燒得正旺的炭火,劈裡啪啦,很是焦急。她知道韓玊珧說的是鄢府沒落一事,他一直自愧未能在她最是無助之時相伴左右,他甚至是悔恨的。
 
    她扶著肚子坐起,捧著他的臉說道:「玊珧,我從未怨過你,真的。你給了我生平別人不願施捨的一切,譬如尊重與愛護,最為之重要的是,你給了我一個家。」
 
    她給他極高的讚賞,令人動容。
 
     「惢晞,同我說說父親那件事吧。」
 
    尹巧倩同韓玊珧說過此事,唯當時忙於照料鄢惢晞的身子,又恰逢陳靜姝流產,便將此事耽擱了。
 
    鄢惢晞望著案几遙想,偶然父親會於她夢中出現,大多是她初入鄢府時的回憶,除此之外她便甚少回想他離去一事。不去想,或許便沒有發生過。
 




    「樊翼天上呈書信,聲稱是父親勾結巫哧舊部的證據,信中為父親的筆跡,背後亦印有父親印子的封泥。父親對大霽絕無二心,怎會勾結巫哧⋯⋯即便筆跡可為人模仿,可父親貼身收著的印子又如何為人所盜?父親瞧得真切,封泥上印子的破損之處亦同原物相同。大王怒而將父親下獄,我便尋了機會進獄中向父親問了個究竟。父親道印子乃陛下所賜,他從未於寢殿外將其接下,哪怕夜間亦是置其於枕邊⋯⋯而後父親憶起,元乾殿夜宴當晚曾因婢女灑了酒而入偏殿更衣。內侍為父親更衣,確實解下了印子及髒衣物,唯印子一直於父親的腳邊⋯⋯我入宮尋過那內侍,卻聽聞不久前他已因錯誤受死⋯⋯我亦不知是否該從內侍查起,只想著印子乃落實父親叛國罪名的癥結,便想著先將此事理清⋯⋯」
 
    鄢惢晞紅了眼眶,鼻音漸重。韓玊珧憐愛地輕撫她的鬢邊,原想安慰她,不料她掩面痛哭:「可我不知為何父親不願等我⋯⋯我總想若我未曾離開懋城南下,這些事便不會發生⋯⋯若我未曾離開⋯⋯」
 
    由始至終,她只責怪自己。即便她知道安守懋城亦無法左右元乾殿內的一切,可她便是在意那份「恰巧」。她恰巧出城尋他,父親恰巧赴會,印子樣式恰巧外洩⋯⋯皆是巧合。她何嘗不是他?哪怕覆水難收,唯願伴君左側。
 
    韓玊珧將鄢惢晞摟在懷中,疲憊地環視四周,火盆木炭、書架筆墨、燭火滴蠟、佳餚美酒⋯⋯韓玊珧的腦海中忽地閃過一個念頭,他望著案几輕拍鄢惢晞的後背:「惢晞,若那日元乾殿配的是蒲陶酒呢?」鄢惢晞微怔,緩緩抬起頭,順著韓玊珧的視線凝視案上那灘乾涸的蒲陶酒。
 
    蒲陶酒著色,印子裹漆,光滑堅硬,難以瞬時乾涸⋯⋯並非沒有留下印子式樣的可能。
 
    糟心事若海浪般迎面撲來,忙亦忙不來,但總不能以應付不來而委屈求全。不止鄢霆鈞叛國一案,興許陳靜姝小產,乃至於顏柔姌之死,皆息息相關。即便陳靜姝與顏柔姌之事未有頭緒,亦或當真因不幸而起,可鄢霆鈞之死必與樊府脫不了干係。
 
    鄢府的身旁是韓府,鄢惢晞的背後是韓玊珧。
 
    下雪了,欠的總該還,該是樊府付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