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愷!」
 
    鍾愷好似一灘爛泥,重且臭。韓玊珧將躺在地上的鍾愷拽起,橫眉瞪眼地將其摔至門上,他顯然承受不起成年男子的重量。尤其是一隻喝得爛醉的將軍醉鬼。
 
    「韓⋯⋯玊珧⋯⋯少將軍⋯⋯」鍾愷瞇眼傻笑,欲握住韓玊珧的臂膀,卻被他狠狠摔在地上。「韓少將軍⋯⋯韓玊珧⋯⋯」鍾愷捶地而呼,又指著韓玊珧撒潑道:「你是懂我的呀,難道你就不恨麼?不恨麼!」
 
    韓玊珧睥睨,一道悶氣憋在胸口。自顏柔姌下葬後,鍾愷便整日以酒代茶,喝得爛醉。已過月餘,鍾愷竟還是這般窩囊,毫無重整旗鼓的慾望。他來尋鍾愷好些回了,初時好言勸阻,這傢伙口頭承諾戒酒不飲,第二日卻依舊喝得酩酊大醉。罷了,不同他計較。韓玊珧俯身收拾滿地狼藉狼藉,堂堂將軍,倒給下屬為奴為婢。
 
    酒壺、碗碟、字畫⋯⋯望月樓宛如市集,凌亂、惡臭、污穢。
 




    「尋我做甚?待大王卸了我的官職⋯⋯削了爵,我便隨她去了⋯⋯」鍾愷搖搖晃晃地起身,將韓玊珧拾起的酒壺踹倒,又仰天大笑:「我本不該苟且⋯⋯護不住妻子的人,該死⋯⋯真真該死!」
 
    酒壺置於門邊,那碎得稀巴爛的碗碟便該待在托盤中,還有這麼些個不錯的字畫,應當⋯⋯
 
    「不!你不懂!如若今日是你⋯⋯」
 
    「閉嘴!」
 
    韓玊珧扔下字畫,揮拳揍向鍾愷,他著實耐不住性子了。
 




    殷紅的血絲順著破損的嘴角而下,幽幽地掛於下顎。
 
    鍾愷挨了打,趁著酒勁發作了起來,還了韓玊珧一拳。按理而言,韓玊珧品階高於鍾愷,門第亦較他高出許多,這一拳必然要還回去──清晨,日出,嬿國兩名將軍於府邸扭打成團。
 
    殿外冷風飄雪,殿內卻打得火熱。禮尚往來,你一拳,我一拳,各不相讓。
 
    韓玊珧心疼且生氣,他理解顏柔姌一事對鍾愷打擊過大,唯其因此借酒消愁月餘,於顏鍾兩府毫無益處。除了撒酒瘋,鍾愷不議朝政,不輪班巡邏,今日更與樊翼天的手下於嬿宮大打出手。劉鼎念其悲傷過度,未計較,選擇眼不見為淨。然而,韓玊珧今日是帶著顏柔姌一案的最新進展而來,可不是陪他自怨自艾的。
 
     說到底,韓玊珧見不得往日的戰友,平日的兄弟這般渾渾噩噩,不明不白地虛度光陰。
 




    「王八羔子!」韓玊珧未想鍾愷酒後力量大增,連吃他兩拳,「白瞎柔姌看上你!懦夫!廢物!」「對!我是廢物!我是王八羔子!我是王八羔子,但你韓玊珧也不是甚麼好東西!你也不是甚麼好東西!」鍾愷徹底瘋魔,將韓玊珧按在地上狂毆。
 
    他鍾愷是輸了,輸給自己。
 
    粗碩厚拳凌空,擋住日光,若流星般迅速下墜──
 
    懸於將軍的眉間。
 
    鍾愷汗流浹背,酒勁退去,換滿臉拳傷。他癱倒於韓玊珧身旁,胸膛起伏,兩人相視而笑。
 
    「你不懂,如若今日是你娶她,興許便不會如此了。」鍾愷凝望橫梁,自嘲道,「你是嬿國的常勝將軍,想必人鬼亦會敬你三分⋯⋯是屬下無用,守不住護不全,讓她尊嚴全失⋯⋯我想她同我一樣恨我⋯⋯我夜夜夢見有個男人跨在她的身上,她絕望地看向懋城哭喊⋯⋯哭喊著『鍾愷救我,鍾愷救我,我是你的妻,你為何還不來』⋯⋯玊珧,我讓顏鍾兩府蒙羞,如果那日⋯⋯那日我早些出城尋她,抑或決意至汋郡迎親⋯⋯一切便將不同。」
 
    淚水途經鬢髮,滴落在地,凝結成霜。
 
    韓玊珧搖頭歎氣,屈膝而坐道:「鍾愷,你可曾想過,若有人刻意為之,只要婚車出了永安,同樣無轉圜之地。」




 
    一語驚醒夢中人。
 
    鍾愷驚恐地爬起,腦中閃過千萬念頭,只覺得膽戰心驚。
 
    顏柔姌雖為嬿國人質,卻恪守本分,未有出閣之舉,故獲皇帝劉弘親封「溫陽郡主」。皇后亦不曾食言,確以公主規格為顏柔姌備下嫁禮,並命百位將士與三十名婢女送嫁。鐘山郡流寇橫行,婚車便改道由汋郡入嬿,行程時至婚禮前夜亦不曾耽擱。顏柔姌不喜鋪張,故過半將士婢女與婚隊於汋郡各奔東西。按原定路程,婚隊清晨自汋郡啟程,哺時抵達懋城,新人準時於日入行禮。
 
    「鍾愷,一切皆如常,唯獨案發現場。」韓玊珧回頭凝視鍾愷,鄭重其事道,「那裡疑點重重。」
 
    鍾愷不解,卻心有不安,那日他眼中僅傷痕累累的顏柔姌,未覺旁的有何異樣。
 
    韓玊珧見他發愣,便娓娓道來:「疑點有三。其一,眾人皆道流寇所為,然嫁禮大多完好無損,僅丟失黃金一箱。其二,將士婢女無一生還,皆身受數刀,且刀刀致命。其三,仵作稱宮婢穿戴整齊,皆為處子。」
 
    鍾愷腦袋嗡嗡,頓感頭疼欲裂,不禁埋首膝間。
 




    其一,非謀財害命;其二,旨在殺人滅口;其三:只為凌辱顏柔姌。
 
    「你明白麼,興許柔姌絕無踏進懋城的機會。」
 
    鍾愷口中念叨著「不可能」,瘋也似地將案桌掀翻,連砸了好些酒壺。鍾愷的瘋癲在韓玊珧的預料之內,他覺著亦是情理之中,前日他方理清整此事時,亦是驚得瑟瑟發抖。歹徒意圖將案發現場偽裝成流寇劫財劫色,可漏洞百出,手段拙劣,可見另有目的。
 
    「你便仔細回想,可是鍾顏兩府,甚或柔姌可曾得罪過人?」
 
    鍾愷一言不發地蹲在地上,他現下思緒極其混亂,已是無法多作回應。原以為一切只是命運使然,經韓玊珧分析,只覺得此事並不簡單,背後牽連甚廣,甚至可能是一場陰謀。鍾愷苦思冥想,腦海中閃現一副副面孔,和藹慈祥,面目可憎的。若說嬿國境內誰同他關係普通,那必定是樊翼天,唯顏柔姌出事之時,他還在嬿鐘邊境。將軍最是忌諱擅離職守,若違背主君命令,當即便可為其安上謀逆的罪名。樊翼天雖與韓鍾交惡,可顏柔姌乃嬿后之親眷,他亦自父輩便為嬿國大將,並無理由如此損害嬿宮的顏面。
 
    「不是樊府⋯⋯還能是誰⋯⋯」白煙自鍾愷口中飄出,他不斷地搖頭,實在是想不出還有何嫌疑人。顏爾為人溫和正直,從不拉幫結派,盡忠職守。同僚皆知其女顏柔姌為嬿國的質子,於嬿國有功,又得皇帝賞識,身分高不可攀,故向來敬重顏府。「既做過,必留下足蹟,我同你一道尋。」韓玊珧將鍾愷拉起,替他整理衣著道:「第一步,整頓心緒,讓柔姌安心,兇手畏懼。」
 
    皆非孩童,話不必說得太細、太多、太滿,自可思考分辨。今日該帶到的消息,也帶到了,不該打的架,也一併打了,餘下便是各自悔過。韓玊珧躍上馬,優哉游哉地前行。鍾府位於城郊的交界處,雖諸多不便,卻可得一片好光景。興許是日心情大好,韓玊珧覺著沿路的白雪紅梅較往年好得多,便美滋滋地哼著歌謠自娛。
 
    藍天,白地,紅樹,冰河。冬日之美,不過如此。




 
    韓玊珧將韁繩甩給呂山,亦不在意他的錯愕,背著手便往睿君閣走去。下人瞠目結舌,連忙傳開了去,人多口雜,消息輾轉傳至尹巧倩耳中,便已全然不同──
 
「姑娘,不好了!姑娘!」尹巧倩左腳絆右腳,自蘭澤閣門外摔入殿內,拽著鄢惢晞的一角高呼:「少將軍同人鬥毆,輸了人家,一身血污,聽說打得鼻子都歪了!」「甚麼!」鄢惢晞顧不得腳邊的尹巧倩,挺著大肚往睿君閣趕去。
 
    方入冬,雨雪薄弱,路滑道濕。鄢惢晞身子愈發笨重,便是快步亦較往日慢得多,尹巧倩不過三兩步便追至她身旁,連忙扶著她前行。
 
    「你不是同我說去鍾府勸人⋯⋯」鄢惢晞罵罵咧咧地闖進睿君閣內院,顧不得髮簪跌落,「竟是學了市井潑皮浪蕩子⋯⋯」尹巧倩便又是忙著同她披上外衣,又是著急忙慌地低頭尋簪,險些摔跤。
 
    韓玊珧寬了衣,正想睡個回籠覺,卻聽見院中傳來鄢惢晞的聲音,便一骨碌起身。他伸長脖子細聽,不似聽錯,聲響越發近了⋯⋯「嘩」,鄢惢晞怒而拉開殿門。
 
    「韓玊珧!」
 
    鄢惢晞怒吼,於韓玊珧榻上坐下,拽著他的雙耳搖晃。耳朵健在,鼻子也沒有歪,就是額頭、顴骨、嘴角、下顎皆破損,衣袖下,雙臂青黃一片。
 




    「少將軍,少夫人。」呂山適時捧著藥箱入殿。方才韓玊珧下馬,他便為其滿臉的傷痕所嚇到,連忙尋來藥箱,未曾想鄢惢晞已殺進睿君閣。
 
    主僕四人,睿君閣頓時陷入無聲。尹巧倩望了望眼冒金星的鄢惢晞,又瞧了瞧滿臉瘀青的韓玊珧,噗呲地笑了。呂山見她笑,便也忍不住偷笑。
 
    「滾!」韓玊珧拾起地上的衣物,朝呂山砸去。呂山笑著放下藥箱,同尹巧倩一道退下,兩人方將門關上,便笑得前俯後仰。
 
    韓玊珧撓撓耳,只得當聽不見門外的嬉鬧聲,小心翼翼地往鄢惢晞身旁挪去。他欲拉著鄢惢晞衣袖賴皮,鄢惢晞卻起身提藥箱。「嗐,便是破了點皮,不礙事⋯⋯」他訕然一笑,意圖以撒嬌糊弄過關,故而攤手道,「你是不知,我亦將鍾愷打得嗷嗷叫⋯⋯我當真是去勸人的,他如今看著精神許多⋯⋯」「是麼,如此說來打架比言說更有用了?」鄢惢晞將濕布糊在韓玊珧的臉上,一通胡摸亂擦。韓玊珧疼得齜牙,卻不敢吱聲。
 
    洗了臉,上了藥,夫人的怒氣便消了,到底她還是心疼的。屋外風雪漸厚,一陣呼呼,一陣嗚嗚。梅花飄香,沾著雪的潤,越過木門,滿屋的高潔。嗅著梅香,郎替妾寬衣,哄著她躺下歇息。他知道她近來睡得不安穩,他自己今早亦是天未亮便出門,還同人大打出手,既都累了,便睡吧。
 
     側躺著,兩兩相望。
 
    纖細白嫩的手輕撫粗烏眉,眼前這張掛了彩的臉讓人好氣又好笑,像隻無家可歸的花貓,又像隻受了委屈的狼崽子。
 
    「這麼俊的臉,花了可就可惜了。」她說著,又捏了捏他的鼻子,確保鼻子沒有歪。「原來夫人只是瞧上了為夫的美貌。」他打趣道。
 
    不過人一個,喜歡些華美俊俏的,亦無可厚非。
 
    鄢玊晞試探地撫摸他額上的傷,又問:「人勸得如何?」他閉眼點頭,鬧了一大早,確實睏了。「玊珧,你當真了解你所認識的每一個人麼?人總是有各自的秘密,有許多見不得人的想法,你所見的,僅僅千面之一。人事往往不若表面所見,一旦深究,辱眼污耳。人心雜亂,不堪揣測⋯⋯」她一人說了許多,他未回話,似已入睡。
 
    她總是很怕他傷了頭部,前些日子方磕傷了右額,今日左額亦擦損。數年前,他傷了頭,便將她忘了,至今日還未想起過往種種。她很是矛盾,她不想有所隱瞞,很想那段不堪的過往同他說,可又憂心他因而厭惡自己。
 
    始終韓騁瑋是死於巫哧人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