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裡,風雪化了,春暖花開,蛇蟻復蘇。懋城這些日雷雨不斷,總是突如其來地於天邊炸響。伴隨著愈發大聲的轟隆聲,一匹快馬於道上狂奔,小民紛紛低頭躲避。豆大的雨點傾盆而下,打濕馬背上英姿勃發的將軍。
 
    烏雲聚合,似有將懋城吞噬之勢,人心惶惶。
 
    韓玊珧騎馬闖進嬿宮,於長廊前下的馬,顧不得濕透的衫褲,冒雨朝金武殿奔去。
 
    金武殿內氣氛凝重,坐於上位的劉鼎亦是眉頭緊鎖,由著沉悶的雷聲與瓢潑大雨亂了心神。忽地,大殿為壯碩的身影覆蓋。韓玊珧身著官服,緩緩進殿,先是朝劉鼎行禮,再是默然入座。劉鼎見韓玊珧來到,心中安定不少,便開始主持這場「午會」。劉鼎說了好些話,韓玊珧皆無心聆聽,忙著用適才於殿前換上的官服擦拭鬢邊的水珠。
   
    「韓將軍,意下如何?」
 




    劉鼎點名,韓玊珧立馬出列。
 
    「臣願領軍出征。」
 
    韓玊珧正色道。
 
    金武殿內鴉雀無聲,無有異議。如今朝中武將僅剩韓玊珧與鍾愷,此戰不論如何部署,亦無法動搖韓玊珧的領將地位。劉鼎摸著唇邊的鬍子,用餘光打量眾人,見無人反對,便欲下令擢升韓玊珧。
 
    「大王,臣有異議。」
 




    眾人循聲回望,只見一位年約四十的男子緩緩出列,是數月前新上任的典客,殷氏。見眾人聲色慌張,那男子又言並非反對韓玊珧帶隊出征,而是此戰艱辛,恐怕另需將士輔助。劉鼎有所觸動,陷入沉思,男子便又乘勝追擊道,永安必以千萬精力對付,大嬿必不可出任何差池。
 
    「鍾將軍追隨韓將軍多年,兩位將軍必定知己知彼。臣提議韓將軍與鍾將軍⋯⋯」
 
    「臣可與樊翼天會合,一同出征。」
 
    百官面面相覷,金武殿再次寂靜無聲。
 
    鍾愷驚恐地望向韓玊珧,劉鼎亦是一臉不解。
 




    雷雨停,突如其來的會議在始料不及中結束。劉鼎下令讓韓玊珧領嬿軍一萬出征,天明前出發,與樊翼天於迢西駐軍紮營,待驃騎將軍至,與之商討戰略部署。
 
    韓玊珧領了命,沉著臉走出金武殿,鍾愷見他神色嚴肅,便連忙跟了上去。鍾愷實在不解為何韓玊珧提議與樊翼天一同出征,兩人結怨已久,此戰又艱難,只怕征途危矣。韓玊珧瞧出鍾愷的心思,便拍了拍他的胸脯,緩道:「新任典客於三月前上任,殷氏。」
 
    鍾愷錯愕地立在原地,腦中浮現諸多猜想。三月前樊翼天被貶至悠州邊境,這殷氏典客便上任,主掌異族事務。若依他今日堂上之言,該是韓鍾兩將出征,屆時懋城無大將坐鎮,若有個萬一,劉鼎必將樊翼天迎回國。樊翼天若歸來,只怕難以再將其請出懋城。韓玊珧此番必為家國仇恨奮力而戰,鄢惢晞又臨盆在即,若樊殷兩氏於懋城興風作浪,只怕得不償失。
 
    韓玊珧見鍾愷蹙眉急思,招他招招手,待他來,於他耳邊輕聲道:「他該還命於我了。」
 
    還未待鍾愷回過神,韓玊珧便優哉游哉離去。
 
    遠處樓閣上,劉鼎與陳靜姝將一切盡收眼底。眼見韓玊珧一臉正色,陳靜姝若有所思,片刻,又言:「大王這是要犧牲樊殷了?」劉鼎搖頭冷哼,摟著陳靜姝走下樓閣。無謂犧牲,為君者,他只需利己利民,何況樊翼天麻木不仁,絕非可信之人。他本想藉韓忠亮夫婦叛國妄言引韓樊兩府相鬥,不料樊翼天竟多番折磨二人,亦不曾想兩老如此膽小,竟白白嚇死了。「唉⋯⋯」劉鼎嘆息,獨自傷感。
 
    又下起了滂沱大雨,聲勢浩大,遠方一片蒼茫,掩人耳目。
 
    韓玊珧穿著一身濕漉漉的官服走進睿君閣,正躺在榻上午休的鄢惢晞為開門聲吵醒,一臉茫然地望著白茫茫的殿外。韓玊珧換了一身乾爽的衣物,笑眯眯地坐在榻邊,捧著鄢惢晞的臉細細觀看。他要將這張睡眼惺忪,愈發圓潤的臉深深刻在腦中。上回遠征,他便因傷忘了許多事,此番他必要平安歸來,再瞧瞧這張臉是否不同。鄢惢晞察覺出他怪異的神色,便問他可是宮中發生了何事。韓玊珧搖搖頭,說是明日天明前要領軍出征。鄢惢晞頷首,未有不捨,想著他身為將軍,平亂救災是難免的事。兩人相視而笑良久,忽而,鄢惢晞忽地憶起還不知韓玊珧將要動身何處,便又追問目的地。韓玊珧聞言訕笑,握著她的雙手道:「迢西,巫哧。」




 
    ──巫哧。
 
    鄢惢晞臉色驟變,由方睡醒的通紅,轉為布白。
 
    「我必踏平巫哧,你知道的,因為兄長,因為數千將士。」
 
    韓玊珧以為鄢惢晞擔心他的安危,便又安慰她許多。他告訴她,此次巫哧大舉入侵大霽徹底激怒劉弘,揚言必蕩平巫哧,奪回領地,故派軍數萬北上。嬿國鄰近邊境,亦常年受巫哧騷擾,自是要派兵支援。他曾深入巫哧,熟悉地勢,此次協助永安攻破巫哧要點即可,並非應戰主力。
 
    「何時可歸家?」鄢惢晞努力地克制心中的驚恐,過了良久,方問出一句話。
 
    韓玊珧一再強顏歡笑,說是桃花開後興許可歸。說罷,他又伸手摸了摸鄢惢晞圓滾滾的肚皮。待他歸,孩子該落地了。
 
    「平安歸來。」鄢惢晞摟住韓玊珧的脖子,將那張灰白的臉藏於他的耳後。她不敢想太多,亦不知如何挽留。巫哧,那片她不知可否稱為故鄉的土地,但確實是她生命的起始。他不知道的是,她同他一樣,有著一段不願憶起的巫哧回憶。往日他將她留在巫哧,不過一載,他便已將她忘卻。那麼這次呢?他將她留在嬿國,他又會否忘了回家的路?
 




    韓玊珧摟著鄢惢晞淺睡,待東面一道白光劃破天際,他便馭馬北征。臨行前,他於鄢惢晞額上輕吻,又安撫了她肚中的孩子,方安心離家。
 
    隊伍漸行漸遠,直到瞧不清韓玊珧的背影,鄢惢晞方扶著尹巧倩回府。兩人默然來到思香殿,樹下一男僕朝她們行禮,竟是呂山。韓玊珧的踰矩之舉不止擅自留下呂山一樁,他亦不曾告訴她此番鍾愷留守懋城,他自請與樊翼天同行,勢要爭取領軍衝鋒。他要帶著千軍萬馬掃平巫哧,順帶請樊翼天的頭顱客留異鄉。這些他皆不曾同她提起。
 
    鄢惢晞亦有愧對韓玊珧之處,她便不同他計較留下呂山護她之事。昨夜至今,她腦海中只有韓玊珧那句「我必踏平巫哧」。她當真後悔,竟低估韓玊珧對巫哧之恨,應當早些同他坦白。當年嬿軍於歸國途中,究竟發生了何事,以至他對巫哧人恨之入骨,又將巫哧的一切忘卻。
 
    不過二十多日,邊境傳來捷報,大霽士氣高漲,已將巫哧大軍驅逐出境。劉弘下令乘勝追擊,繼續逼迫巫哧北退,並挑動弦商耶夏對其發動攻勢。萬事皆如劉弘所願,弦商及耶夏蠢蠢欲動,紛紛派兵南下,欲瓜分巫哧。
 
    桃花盛開,本該是霽軍班師回朝的時節,邊境卻傳來韓玊珧墜崖身亡的消息──
 
    「夫人!」
 
    彤煒殿亂作一團,婢女捧著凈水進殿,轉頭又端著染了血的污水走出。劉鼎與靜姝於殿外急得直冒汗,生怕殿內有個不妥,這大王王后亦算是做到頭了。
 
    由太陽西沉至月牙高懸,約莫三個時辰之久,彤煒殿內傳出一陣強而有力的啼哭──




 
    劉鼎與陳靜姝寬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