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忠亮與蕭玟的離世對韓府打擊甚大,驟然,韓玊珧成了一家之主,守著一座逐漸衰敗的韓宅。韓玊珧每日按時上朝,又按時歸家,到家便將自己關在思香殿──
 
    鄢惢晞挺著孕肚衝進思香殿,於排排書架中著急尋覓。殿內燈火稀疏,幽暗不明,宛若無垠汪洋。一聲「玊珧」,一個晃影。鄢惢晞緩緩前行,對著一排又一排的書架探頭,每每笑容滿面,每每落寞。直至,她踢到了牆角旁的一罈酒。罈子撞上異物,發出清脆的聲響,隨後便骨碌碌地滾向書架,一個接一個,得有五六個。罈倒水灑,思香殿頓時酒香四溢。
 
    鄢惢晞一手扶腰,一手提裙,連忙往殿外走去。韓玊珧近來總是飲酒,每每飲得酩酊大醉,前日更因醉栽進池中,幸得家奴及時發現,否則不堪設想。
 
    遠遠地,尹巧倩便瞧見行色匆匆的鄢惢晞,趕忙上前將其攔下。她固然知道韓忠亮夫婦的離世對韓玊珧帶來何等打擊,故絕不能讓鄢惢晞與肚中的孩子再有萬一。
 
    主僕二人冒著風雪,於韓府走了一圈又一圈。
 




    韓玊珧確實沒有離開過韓府,只是帶著醉意於府中閑逛,所到之處,皆充滿了回憶。他到過練武場,憶起年少父兄比武,他於一旁撫琴的情形。他也到過後院,院中花草茂盛,藏著顏柔姌的身影。石子絆腳,他摔了一跤,半爬半行地來到靜心殿前。隔著飄雪,昏暗無光的大殿乍然明亮無比,韓忠亮與蕭玟並排而坐,他與鄢惢晞挨肩同食,還有鍾愷、顏柔姌、劉芊娥⋯⋯
 
    一片雪花忽入眼,寒,酸,痛。靜心殿內的人事物化為烏有。
 
    韓玊珧俯首冷哼,轉身恰見適才靜心殿數人立於身後。看錯了,是鍾愷,鄢惢晞,以及劉芊娥。
 
    鍾愷與劉芊娥瞧出了韓玊珧眼底的悵然若失,卻若無其事地上前將他架進靜心殿,說是天寒地凍,今日必得將韓府的美酒喝個一乾二淨。韓玊珧奈不住兩人的鬧騰,回首望向立在原地的鄢惢晞。白雪紛紛,佳人一身黃衫朝他淡然微笑。大概是醉了,他竟覺著往日亦曾見過如今這番景象。白雪依舊,佳人依舊,黃衫依舊。
 
    霎時,韓玊珧覺著已然與鄢惢晞相愛千萬載。
 




    鍾愷將韓玊珧扔在四方桌前,又朝杵在殿外的鄢惢晞招手,如此,四人圍坐,呂山巧倩顧局。佳餚一道接一道上,美酒一杯接一杯下肚。靜心殿內歡聲笑語,諸多悲痛暫拋九霄。劉芊娥嚷嚷要與韓玊珧猜拳,贏了灌他一杯,輸了亦灌他一杯。鍾愷亦伺機勸酒,明知他於入座前已喝得差不多,卻還是讓他喝了好幾壺。
 
    殿外黑了一片,三人飲酒二十多罈。韓玊珧著實飲不下了,便扶著呂山往茅廁跑去,待歸座,卻無鍾愷劉芊娥身影。
 
    「又是夢⋯⋯」
 
    韓玊珧枕著鄢惢晞的雙腿躺下,迷迷糊糊地與她的大肚皮對望。近來他總是做夢,夢見雙親、兄長、顏柔姌、鍾愷、劉芊娥、樊翼天、殷樂湄、劉鼎、陳靜姝⋯⋯夢裡光陸怪離,他們時而笑,時而泣,時而刀劍相向。種種人,種種事,卻皆無鄢惢晞。因為他知道,只要轉身,她定在身後。
 
    溫熱的手輕撫剛受過風雪蹂躪的冷臉,熱的涼,涼的熱。
 




    「不是夢,鍾愷確與華照來過,適才回去了。」
 
    韓玊珧一聽那兩人確實來過,便又咯咯笑了。他伸手撫摸妻子的孕肚,對著肚皮裡的孩子哼起了歌。忽地,一陣異動在他掌心滑過,他又笑了。韓忠亮夫婦離世月餘,韓玊珧便頹靡了月餘。他怪自己未能護父母周全,怪自己不若兄長聰慧,怪自己未能手刃樊翼天。若無鄢惢晞相伴,這日子他大抵過不下去了。
 
    韓玊珧迷迷糊糊睡了過去,他做了很長很長的夢,夢的都是韓府人事。他夢見兒時父親教他刀劍,夢見與兄長比試,夢見母親月下撫琴吟唱──從靜心殿至後院狗洞,由日出至深夜,自初入學堂至成家立業──又回到了思香殿。
 
    韓玊珧見外頭好生熱鬧,便帶著呂山走出殿外張望。藍天白雲下,亂竄的珍珠險些撞倒端著鮮桃香茶的尹巧倩與秋香,蕭玟與韓忠亮爭相抱著小孫子,鄢惢晞扯著針線朝韓玊珧微笑。
 
    夢很長,情悠遠。這個夢,這般光景,蕭玟往日亦是想過的。畢竟是母子,總能想到一起去。
 
    經鍾愷,劉芊娥一鬧,韓玊珧倒是振作了不少。父母之仇,他必然是要報的,唯必須要在樊翼天回嬿前鞏固韓府的勢力。韓玊珧重整旗鼓,終日埋首於宮中事務,更說服眾臣提拔鍾愷統領嬿宮護軍。
 
    鄢惢晞亦未敢鬆懈,整日挺著大肚於案前查看帳簿,又親自清潔凌寒樓與寧德殿。某個午後,她途徑寧德殿,耳聞殿內有人抽泣,便入內查探。循聲行至長廊,恰見秋香正抱著蕭玟的舊衣涕零。鄢惢晞於心不忍,便與韓玊珧商議,贈店舖家宅各一,讓秋香返鄉養老。秋香雖不捨,卻又自覺眼下確無精力照顧鄢惢晞,便收拾行囊返鄉。一月後,鄢惢晞收到秋香的信件,信中道:
 
    「總角遇之,不曾分離。歸鄉難安。賣地,山冢置家,相伴不離。」




 
    鄢惢晞又憶起了秋香離開韓府的情形。那日天還未亮,朦朧一片,秋香提著包袱緩緩踏出韓府。她站得筆直,微風吹過,衣袂飄飄。風吹走了她眼尾的皺紋,將她眉間的憂愁皆撫平,又輕輕於嘴角帶起一絲笑意。她淡雅地長成,又淡雅地老去。
 
    或許一切始於四十多年前某個滿是菊香秋日午後。鄢惢晞想像著。
   
    山中一抹秋香,年年歲歲長,歲歲年年安。
 
    鄢惢晞亦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夢裡有巫哧山水,鄢府老小,韓府諸位。她雖不知這一生有多長,但自覺已是絕對燦爛耀眼。
 
    聚了散,散了聚,誰是誰,誰又記得誰。
 
    鄢惢晞夢裡也到過思香殿。韓玊珧抱著珍珠逗弄韓忠亮懷中的孩兒,秋香遞上蕭玟剛烹好的茶水,尹巧倩與呂山忙著捕蝶。她坐於一角為孩兒縫製秋衣,驀地回首,恰見鄢霆鈞笑容滿面地朝她走來,身後緊隨著一位身著巫哧衣裙的女子。她放下手中的針線,朝女子跪地行禮道:「明陽公主安。」
 
    鄢惢晞來嬿國數載,夢中常回巫哧,今日卻是頭一回夢見明陽公主。公主三十出頭,氣韻端莊大方,眉目間盡是溫婉多情。她對鄢惢晞喜愛非常,每日都要尋她說話,偶爾沉默不語,便撫琴一曲。
 




    這一夜,鄢惢晞懷念那離世多年的明陽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