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初升,東方一片燦爛光明。懋城戶戶大門緊閉,商販不吆喝,民眾大門不出。布告板上的告示搖搖欲墜,枯葉輕刮,滿地堆黃。
 
    鄢惢晞輕聲喚醒尚在睡夢中的韓玊珧。
 
    樊翼天於懋城內憑空消失了整整兩日,任鍾愷與韓玊珧如何找尋,仍未見蹤影。鍾愷與韓玊珧商議,須得挨家挨戶搜尋,而每批人馬於入夜後輪流歇息兩個時辰。因此,韓玊珧黎明時方歸家稍作歇息。鄢惢晞自是不捨,可只有待樊翼天被捕,大嬿才能「辭舊迎新」。
 
    鍾愷抓捕殷樂湄一事,鄢惢晞亦有所耳聞,不免想起鄢霆鈞。他雖非她生父,卻待她極好,體貼入微,關懷備至。他當日所受的冤屈,如今得以平反,亦了了她的一樁心願。只不過,她未曾想過大霽皇帝如此陰謀算計,竟犧牲鄢氏一族換大嬿衰亡。帝王將相,何其無情。
 
    「想甚麼呢?」
 




    韓玊珧見鄢惢晞心不在焉地給他更衣,便捏了捏她的臉頰。鄢惢晞笑著搖頭,摟著他的脖子,癡癡地望著他。榻上的韓璂璋忽然哭鬧起來,鄢惢晞放開韓玊珧,轉而將兒子抱起。
 
    該是與鍾愷換班了,母子兩人送韓玊珧出門。韓玊珧叮囑鄢惢晞自今日起莫出門,已調派人手守衛鍾韓兩府,並安排呂山伴她左右。如此嚴正以待,鄢惢晞不免感到不安,神色肅穆。
 
    「大王今早下令,日落前於市集絞殺殷樂湄。」
 
    言畢,韓玊珧低頭於妻兒額上輕吻。
 
    鄢惢晞大概明白他的意思,樊翼天脾性陰晴不定,為人陰險狡詐,為達目的無所不用其極。殷樂湄不但是他髮妻,亦是近親表妹,若殷樂湄有何不測,他必會奮力一博。劉鼎欲藉殷樂湄逼迫樊翼天現身,樊翼天自不會善罷甘休。如今兩股勢力比的正是誰更豁得出去,誰更沉得住氣。可若有萬一,遭殃的終究是黎民百姓。
 




    不知樊翼天匿於何處,竟可不見蹤影兩日之久。懋城宛若死城,除軍士外,無人行動,只餘樊翼天的緝拿令漫天飛舞。秋風蕭瑟,孤城無援。
 
    日入,已到殷樂湄行刑時刻,仍未見樊翼天蹤影。
 
    牢頭趕著牢車至集市,開了鎖,將一身素衣,戴著鐐銬的殷樂湄交給鍾愷。集市空無一人,只有守衛刑場的將士在場,便連廷尉亦無。手腕粗的繩索橫掛於三樓高的木樑,繩索兩端為四位壯漢所持,中間則留有圓狀活結。鍾愷將殷樂湄拽至樑下,為她套上結,朝四位壯漢頷首,隨即後退。四位壯漢吆喝三聲,奮力向後拉扯,殷樂湄隨即被吊在半空。她掙扎了一會兒,便斷了氣,宛若草人般一動不動。
 
    殷樂湄死了,樊翼天依舊無影無蹤。
 
    鍾愷與韓玊珧回合,繼續逐家逐戶查探。劉鼎指令已下,一日未尋得樊翼天,便每日於集市中絞殺一位樊氏族人,直到樊翼天現身。若有人匿藏,同罪,誅九族。
 




    皎月初升,懋城依舊一片寂然。
 
    鄢惢晞為韓玊珧解下佩刀,端來一碗熱呼呼的湯餅,要他吃得一乾二淨方可離開。他若忙起來,鐵定顧不上吃飯,想必已是餓得頭暈眼花。她亦讓呂山給鍾愷送去一塊胡餅,讓他揣在懷裡,得空了吃上兩口。
 
    「大王口令。」
 
    韓玊珧方呼呼吃了兩口湯餅,宮裡便來人宣旨,又趕忙接旨。
 
    「追捕樊賊一事交由鍾將軍負責,另有關乎國體之事急需處理,特令韓將軍即刻入宮。」
 
    得了,這湯餅是吃不完了。
 
    韓玊珧回首,朝抱著韓璂璋的鄢惢晞擠出不得已的神情,換鄢惢晞輕輕的一句「去吧」。
 
    韓玊珧隨內侍入了嬿宮,鄢惢晞心裡頓感空落落。




 
    鄢惢晞抱著韓璂璋與蘭澤閣等韓玊珧歸來,等呀等,時至夜半,仍未等到。尹巧倩寬慰道,定是有其他更重要的事要交由將軍處理,稍後便會回府。鄢惢晞無奈地歎氣,抱著韓璂璋睡下。劉鼎的命令實在怪異,他怎會於如此危及關頭召大將入宮,無疑給敵人喘息的機會。不知為何,韓玊珧一刻未離宮,鄢惢晞便放心不下。她輾轉反側,鬧騰了許久方睡下。
 
    她做了個夢,夢見巫哧,夢見與他的初見──便醒了。
 
    已是平旦,還未有韓玊珧離宮的消息。
 
    鄢惢晞心中的不安愈發強烈,她喚來尹巧倩,命她抱著韓璂璋於西廂等候。安全起見,她又撥了一批侍女匿於西廂殿內,男奴則守著西廂內院。過後,她讓呂山帶著數位男奴躲在蘭澤閣院中,莫聲張,直至天明。
 
    興許鄢惢晞所感無誤,今夜不同往昔,漫長得很。
 
    懋城外,一男子要求入城,為守衛以封城捕兇為由攔下。不得已,男子出示韓府金牌,要求即刻拜見鍾愷,守衛只得從令。男子見到鍾愷,隨即躬身行禮:「屬下文一,前來覆命。」文一回來了,鍾愷滿眼期待地望著他,渴望他能為他帶來真相。文一奉上一枚刻有飛鷹的銀牌道:「屬下一路南下,於長沙國尋得那男子,那外衣亦確為其物。男子自朔方而來,原想入嬿國歇息整頓,不料卻目睹事發過程。彼時日未落,道上卻無人,男子心有不安,遂加快步伐前行,欲趕在日暮前進入懋城。忽而,地動山搖,約莫十個盜匪騎馬自林中衝下,襲擊前方婚隊,男子嚇得急忙躲在坡後。未幾,傳來女子的驚呼聲,男子探頭張望,卻⋯⋯卻見盜匪輪番凌辱新婦,最終更以刀抹向新婦頸間⋯⋯男子心有不忍,便脫下外衣替新婦遮蓋,欲離去時,恰見新婦身旁有塊銀牌,便將其帶走。男子至懋城後,原想報官,可礙於行程緊迫,亦不願圖惹是非,便急忙南下。」
 
    顏柔姌的死狀再度於鍾愷眼前浮現,他雖不曾忘,過了一年,本已平靜了許多。然而,文一的話無一不刺激著他,若兇手現下在他面前,他必千刀萬剮之。
 




    文一望了眼一手緊握銀牌,一手緊握佩刀的鍾愷,壯膽高呼:「將軍,此銀牌為樊翼天近身侍衛之物,將軍,樊翼天乃殺害夫人的兇手!」
 
    言畢,文一又自懷中掏出數張男子繪製的兇手畫像。
 
    鍾愷憶起兩日前於殷樂湄處搜到的書信,與此事不謀而合,不禁仰頭大笑。深夜,幽暗無光的道旁傳出陣陣男子的笑聲,當真使人毛骨悚然。文一與眾侍衛亦不禁打了個寒顫。
 
    「文一!即刻入列!」
 
    鍾愷拋給文一一把刀,轉身便帶一隊人馬於街頭奔走。
 
    鍾愷的大軍途經韓府,聲勢浩大,隔著院牆,鄢惢晞亦能感受到。蘭澤閣昏暗一片,僅偏殿點有一束燭火。偶然風吹,火光便搖曳多姿。
 
    鄢惢晞坐於梳妝台前發愣,既睡不下,她便等韓玊珧回府。她想起數年前與他於巫哧分別的情形,忽而淺笑,如今她方明白何為「願合兩姓之好」,當年還以為「兩姓」為嬿國獨有的鮮甜果子。她又想起他教她寫「韓」字,四四方方的,她便當繪畫般寫寫畫畫,如何亦寫不端正。他們之間有許多的回憶,儘管如今只有她一人守著。何其有幸,他忘了許多人事,卻不曾忘記愛她。只此,便終身無憾了。
 
    月光下,銅鏡中忽現一張男人的臉。扭曲的鏡像,猙獰的面目。




 
    鄢惢晞迅速轉身確認,確是樊翼天。
 
    「莫聲張,你可知夜半翻牆鑽洞進這韓府有多難麼?」樊翼天詭異地笑著,步步向鄢惢晞逼近。
 
    他向鄢惢晞訴苦,這些日他只能躲在橋下、井中,蕭瑟秋日,當真痛苦。他說他知道她的妻子死了,行刑時不曾目睹,怕被鍾愷抓著,不過適才去看過。他當真心疼,貌美如花的嬌妻竟如禽獸般遭人吊起,午後的烈日更將她曬得乾枯,風吹,她便如枯葉般搖搖晃晃。鄢惢晞以手掩著口鼻,險些嘔吐,她未曾出府,竟不知殷樂湄落得如斯下場。
 
     「你知道麼,我本欲過了今夜便投河自盡,直到我於巷口見到它。」樊翼天自懷中掏出一張畫有女子容貌的緝拿令,見鄢惢晞欲搶來看,又立馬塞回懷中。他若無旁人般於走動,憐愛地撫摸窗下的黃菊,倏忽,他轉身望著鄢惢晞陰笑:「你往何處躲呀,獨孤依!哈哈⋯⋯巫哧三公主,獨孤依!」鄢惢晞心中一緊,咬牙道:「我不是獨孤依!」
 
    樊翼天見鄢惢晞惶恐,便愈發地興奮。他摘下一株黃菊,享受其中,緩緩閉眼道:「那又如何?你忘了金玉峰的碧泉麼?」鄢惢晞怔怔地望著他手中的株菊花,她怎敢忘,那日殷樂湄使計,她跌入泉中,肩後的刺青於一眾后妃貴婦眼前暴露。樊翼天將手中的殘花摔至地上,飛撲至鄢惢晞跟前。他緊緊地拽著她的衣領,滔滔不絕道:「你是巫哧人!賤奴!你亦該死!你忘了麼,你應該認識的,明陽公主!劉鼎生平最痛恨的,正是巫哧人!他對你起疑了,否則怎會將韓玊珧拘在宮中!」
 
    藍光乍現,冰冷的利刃刺進溫軟的胸膛──鄢惢晞抽出藏於袖中的匕首,狠狠朝樊翼天刺去,失溫的血珠四濺──「呂山!」
 
    院外黑影四竄,如猛獸般想蘭澤閣撲來。樊翼天仍不死心,奪過匕首,奮力向鄢惢晞刺去。鄢惢晞無路可逃,只得拽出身後的木匣子抵擋,朱釵散落一地。
 




    「你便看看劉鼎會否⋯⋯輕易放過韓玊珧⋯⋯還有你那尚在襁褓的孩兒⋯⋯你要死,你是該死的!我非良善,那你呢!獨孤依!哈哈哈⋯⋯劉鼎不會放過我,那韓府呢?哈哈哈⋯⋯該死,都該死!你便看看韓玊珧天明前能否活著回來⋯⋯」
 
    樊翼天胸口淌滿鮮血,仍不依不饒持刀砍向鄢惢晞,鄢惢晞找準時機,奮力踹向他的腹部。呂山率男奴闖進蘭澤閣,合力將倒地的樊翼天摁住,韓府外的守衛聞聲入內支援。
 
    滾滾黑煙直竄青天,韓府霎時引人注目。
 
    鍾愷驚恐,連忙帶大軍奔向韓府。韓玊珧尚在嬿宮,鄢惢晞獨帶稚子守著府邸,若再生是非⋯⋯鍾愷拔刀殺入韓府,方到靜心殿,便看見四肢為鐐銬所縛的樊翼天正跪在濃煙旁。
 
    「啪。」利刃落地。鍾愷至,鄢惢晞便心安了。
 
    鍾愷緩緩走向樊翼天,走向他的殺妻兇手。他曾想過無數次以刀砍向樊翼天的情形,如今他就在跟前,還有三步,他便可如願了。三,二,一,刀起,落入鞘中。在距離樊翼天一步之遙時,他想到了更完美,且更適合他的刑罰。他將他拽起,往韓府外拖去。
 
    樊翼天並不掙扎,只是不斷朝鄢惢晞喊話,諸如「公主」、「韓府要亡」此類。鍾愷不明就里,回望被稱為「公主」的鄢惢晞,可她不為所動,只靜靜地望著那束黑煙。
 
    鄢惢晞回到蘭澤閣,細賞鏡中濺滿鮮血的臉,耳畔不斷響起樊翼天的話。
 
    劉鼎已得知她的身份,因此將她的夫君拘在嬿宮,正如那張緝拿令所示,嬿王在尋她。嬿王劉鼎,他是那麼恨巫哧,那麼恨她。他要殺了她,而她的夫君與稚子亦要因她而受難。這不是她想要的。她不遠萬里而來,為的就是與良人相愛相伴,待老了,便含飴弄孫。她當真不捨夫兒終身活於她的巫哧身份下,遭千夫所指,甚至因此喪命。韓府如今只餘韓玊珧與韓璂璋這一脈,父子倆若再有萬一,必將家破名亡。
 
    她本是賤奴,是世間多餘,是不該苟活至今的。
 
    日出,還未有韓玊珧的消息。樊翼天現身了,韓玊珧卻不知所終。
 
    懷揣著不安、不捨、愧疚,她躡手躡腳走進西廂,於窗口望了眼安睡的韓璂璋與尹巧倩,便獨自回鄢府了。
 
    她要回鄢府,回家,保護她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