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無聲地落下,悄無聲息地堆積,漸漸地,成了山。白茫茫,雪皚皚。大風呼呼,商旅攥緊衣物,艱難地前行。
 
    嬿宮,雖冷,卻熱鬧。
 
    白雪飄進鐵窗,落地化水。濕漉漉,黑黢黢,看不見明日。
 
    「唯有一事我想不明白。」鍾愷憐惜地擦拭手中的匕首,轉身問道:「你既為劉弘賣命,又為何意圖勾結巫哧及西羚?」
 
    空洞無物的眼眸忽地有了精神。
 




    樊翼天四肢為鐵鏈所縛,赤身躺在刑凳上,他望著雪花紛飛的鐵窗思考鍾愷的問題。片刻,他回答:「不為何,只求快活。大嬿於我何恩?大霽於我何恩?同我父親無異,他們不過視我為走狗,企圖利用我爭權奪利!我的生母無名無分,妾亦不是,我是那樣的卑賤⋯⋯好在錢財不會辜負我,哈哈哈⋯⋯先前我勾結巫哧,不過為了謀財。可韓家兩兄弟屢次阻我,我便怨恨,我恨他們多事且愚蠢,於是我便聯合巫哧襲擊他們。後來,我覺得霽嬿相鬥頗為有趣,便想看看最終誰能獲勝。再後來,我感到無趣,又想著若異族入局又該如何⋯⋯你知道麼,那日午後,當我得知送往西羚的文書為人所劫,便心有不安。我本想回府收拾衣物離城,卻發現樊府已被重軍包圍,只得藏起來。只差一步,就差一步,我便可逍遙快活,哈哈哈⋯⋯天要亡我,不過如此⋯⋯」
 
    鍾愷拿了壺酒,將其倒在利刃上,以達清潔之效。霎時,牢中美酒飄香。樊翼天莫名大笑,打斷了鍾愷的思緒,順其目光望去,韓玊珧正緩緩走來。韓玊珧望著面容滄桑的樊翼天,心中莫名感到暢快。
 
    「噓⋯⋯」樊翼天故作緊張,對著韓玊珧壓低聲音道,「那賤奴不是我害的,真的。我知道你一直在追查我的行蹤,所以藉故讓劉鼎安排你去查探獨孤依一事,但那賤奴真不是我害的⋯⋯哈哈哈,巫哧賤奴,巫哧賤奴亦配嫁入韓府⋯⋯男奴刺陽,女奴刺月,樂湄告訴我她肩上有花時,我便猜到如此⋯⋯但你當真不知麼,竟同賤奴生子,哈哈哈⋯⋯」
 
    樊翼天若無旁人地說了許多,認下所有罪名,鄢霆鈞、顏柔姌、韓忠亮、蕭玟,都死於其手。自他由殷樂湄處得知鄢惢晞肩上似有刺青,便至嬿宮借來典籍,仔細比對。由於鄢惢晞曾毀壞圖騰,難以確認身份,他便至集市與巫商攀談,最終確定該圖騰非王室羽翼,應為宮奴月牙。他至牢獄向鄢霆鈞揭穿鄢惢晞的真實身份,不料他竟早已知道鄢惢晞乃冒名頂替,他便同他分析霽嬿與韓鄢樊鍾四府的利害關係。最終,出於對鄢惢晞的保護,他認下通敵叛國之罪,以一人換鄢韓兩府性命。
 
    當年韓騁瑋與韓玊珧於巫哧遇襲,正是他勾結巫哧人所為,所有阻礙他謀利的人事都該死。他原以為韓玊珧滾下山崖必死無疑,不料為鍾愷所救,所幸失憶,忘卻於巫哧撞破他與巫人私相授受一事。當初韓玊珧與盛海藍平鍾山之亂後遭盛海藍軟禁一事,亦是他匿名將劉鼎欲侵吞禛定的消息傳遞至禛定國,不過他不曾想禛定國畏懼嬿國,不敢對韓玊珧下手。故上回北征巫哧,他早已謀劃要韓玊珧葬身巫哧。為確保韓玊珧墜崖身亡,更不惜耗費大量兵力下崖尋屍,千算萬算,當真未料想他竟可借他人屍還魂。
 




    是今日了,華照公主已遠嫁西羚一月,是行刑受死的好日子。樊翼天笑著合上雙目,靜待死亡的來臨。
 
    鍾愷手持匕首,於樊翼天肩上劃了個半圓,接著又劃了半圓,又以刀刃將皮肉微微掀起。韓玊珧亦不閒著,食指輕敲瓷罐,藥粉一瀉而下,紛紛揚揚,好似白雪。
 
    晶瑩的藥粉與血肉相觸,頓時鮮紅。樊翼天咬牙隱忍,齒間傳出陣陣低吟。
 
    為確保受刑者不會於短時間內死去,執行者需分數日施刑,以藥粉吊著受刑者的命。最終,樊翼天脖子以下肌膚皆刻滿半圓,遠看,恰似一條人魚。此乃鍾愷為樊翼天獨創的剜刑,所謂「海上人魚」。在樊翼天即將斷氣前,鍾愷特意問內侍尋來了工具,又對他施以宮刑,並將穢物丟出牢外餵狗。血流成河,鮮紅沾染白雪,腥味遠飄,此生已過。韓玊珧命人將樊翼天與殷樂湄的屍首油炸拖至山上,曝屍野外,為鷹狼啃食。此乃韓玊珧為樊氏夫婦獨創的葬禮,所謂「歸隱山野」
 
    大仇終得報,當真痛快。
 




    韓府靜心殿前,將軍兩位。他們不撐傘,任風雪吹拂。
 
    「將軍!西羚的信!」呂山高舉信件,興高采烈地奔向兩人。
 
    日落,韓玊珧與鍾愷於靜心殿用了飯,又命尹巧倩開罈好酒,今日勢必要喝個不醉不歸。鍾愷亦不含糊,當真陪他喝到夜半,實在喝不下了,便倒在桌上裝睡。韓玊珧覺得沒勁,便又捧著酒閒逛,走著走著,就來到蘭澤閣。
 
    蘭澤閣,一成不變,便是多了一幅將軍撐傘的畫作。
 
    韓玊珧望著那幅畫,不禁笑了,那畫是他前些日至鄢府取來的。尤記得初見此畫時,他總覺得怪異,如今卻覺著此畫甚好,畢竟那是他妻子眼中年少的他。是呀,她畫的他撐傘尋她。那日他將她趕出王宮,又適逢大雨⋯⋯興許那時,他便已對她動心,他想將她擁入懷,想保護她,想看她展露笑顏。
 
    可他並沒有做到。
 
    她萬里迢迢,歷經千萬險阻來到他的身邊,他卻沒能將她留在身邊。直至她離去了,他方意識到,自己並不厭棄巫哧人,只是厭倦了戰爭,何況她亦未必是巫哧人。後來他想起了一切,想起他與樊翼天會合,卻被告知兄長遭遇巫哧埋伏而亡,想必當年兄長亦是因察覺樊氏與巫哧勾結,方遭其報復。他還想起於營帳內,他問她為何受人欺辱,她道巫哧人覺著她長得像中原人,因而排擠欺壓,實則她無父無母,自記事起便於王宮為奴。她的父親,假父親,原來一早便知道她的真實身份,經樊賊提醒,他方憶起其遺言那句「勝似己出」。所幸,在他再次為她傾心前,曾有人真誠地愛護她。
 
    他放下酒,踉蹌來到床前,脫了鞋便上去。他抱著榻上熟睡的兒子呢喃,他說:




 
    阿玉,你知道麼,璂璋已學會了行走,就是總哭,大概是想你了。你若在,他定會行得更快,然後笑嘻嘻地撲進你的懷裡。對了,華照上月出嫁了,一身華服,當真美麗,你真該瞧瞧。今日她來信了,說姚哲待他極好,在西羚一切皆安。阿玉,你是否同柔姌商量好了,要一起回家,這才拋下我和鍾愷。可這算甚麼,我倆大男人於世間獨活做甚。往日柔姌走時,我便覺著心若刀絞,待你離去,我方真切明白鍾愷當日之痛。我尚有璂璋,我必好好教導,讓他成為好男兒。到時,到時便是三個大男人了,還有呂山,那便是四個了,忘了珍珠,五個堂堂男子漢⋯⋯
 
    自她離去後,他近乎每日都是如此睡去。
 
    韓玉珌逝後兩月,劉芊娥自嬿宮出嫁,與姚哲於永安行禮設宴。一月前,劉芊娥夫婦抵達西羚,霽羚頒布令法,締結盟約。劉鼎將樊翼天交由鍾愷處置,下令須於華照公主出嫁後至新年到來前施刑,務必使其於斷氣前受盡痛不欲生的折磨。
 
    鍾愷與韓玊珧謹遵指令,無不讓樊翼天痛不欲生。可惜性命不可抵押,譬如樊翼天的死亡並不能換來韓玉珌、顏柔姌、韓忠亮、蕭玟、鄢霆鈞的重生,又譬如永安與嬿國,已然到了無法挽回的地步──
 
    平康十六年,劉鼎起兵造反,一路南下,劍指永安。皇帝劉弘無力抵抗,攜后妃子嗣南逃,常樂宮為劉鼎所佔。平康十七年,劉鼎麾下兩名大將,韓玊珧及鍾愷於蜀地生擒劉弘,劉弘宣布讓位,被囚於常樂宮,終為鍾愷所殺。劉鼎在百官擁護下接受皇位,更年號「康寧元年」,改嬿國為嬿郡。
 
    大風呼呼,小臉紅彤彤,冬日總是這般冷冽。高門前,身著厚衣的小兒追著藤球奔跑,遠看,正是大球追小球。小兒緊盯越滾越遠的球,不慎摔了一跤,雙手盡是泥土。他倒堅韌,竟不哭,拍拍手便又起身追球。
 
    「你阿父呢?」
 




    「思香殿呢!」
 
    小兒撲到男人的懷中,男人讓他玩球去,他便跑開。
 
    男人沿著路,來到靜心殿,繞過院子,來到思香殿。由懋城至永安,人變了,公職換了,家卻不曾變。
 
    「璂璋長得真快,過幾日該高過我了。」
 
    「大白日的你醉了?三歲小兒,能多高?」
 
    坐在案前的男人放下手中的案牘,抬眸,朝門前的男人招手。
 
    男人向他走去,背著日光,頸上的刺字長腳似的,亦向他緩緩走來。男人向他走去,借著日光,他唇上的鬍子亦黑得發亮。恍惚間,他們想起彼此兒時初見的模樣。不過十載,他竟這般沉著機敏,他亦如此穩重老練。
 
    他喊他鍾愷,他喚他韓玊珧。如今,他們一人掌管永安守衛,一人統領羽林軍,是大霽位高權重的大將軍。




 
    鍾愷從身後拿出一罈酒,笑嘻嘻地坐下。他的來意很明顯,就是尋他喝酒。韓玊珧搖頭嘆息,自案下取出兩個酒器。他的表示也很明顯,就是要同他不醉不歸。
 
    今日飲酒,心照不宣。一晃三年,韓璂璋亦三歲了。該死與不該死的,都留在了懋城的那個冬日。這三年的每個冬季,他們都會相約飲酒,大多是笑著。
 
    烈酒下肚,兩人倒地嬉笑。鍾愷笑韓玊珧的大鬍渣過於蒼老,韓玊珧笑鍾愷年輕力壯便已華髮叢生。
 
    「又去品秋閣了?」韓玊珧問。
 
    「是呀,收了不少她的東西回府。」鍾愷閉眼淺笑。
 
    「後來再想,還是便宜了樊翼天。」韓玊珧想著,眼中仍有怒意。
 
    鍾愷點頭稱是:「當年⋯⋯好在阿玉姑娘聰慧,將璂璋安置在西廂,又手握匕首⋯⋯我到時,那狗賊跪在一旁胡言亂語,一聲一聲『公主』地叫著⋯⋯」
 




    韓玊珧微微一怔,又釋懷遙想。他險些忘了,樊翼天臨死前承認是他引導劉鼎查探獨孤依的行蹤,必定是他利用巫哧身份威脅韓玉珌自戕。
 
    「不過,他為何稱阿玉姑娘做『公主』呢?」鍾愷至今仍未想明白,又自言自語道,「是那張緝拿令上的女子麼?」
 
    韓玉珌、公主、緝拿令──韓玊珧一骨碌從地上爬起,嚇得鍾愷亦連忙起身。
 
    「女子緝拿令?何來女子緝拿令?」
 
    「他身上收著的,後來我又於霖霜門前拾到幾張⋯⋯」
 
    鍾愷努力地回想當年之事,可時隔三年,當真無法悉數記起。當年他審問樊翼天時,從他的衣袖翻出一張緝拿令,那緝拿令已是四分五裂,還沾有污血。他自零碎的字句中得知,大概是尋找巫哧三公主獨孤依的下落,唯並無王印,他便不再理會。
 
    韓玊珧激動地搖晃鍾愷,大聲疾呼道:「何時簽發的!寫了些甚麼!寫了甚麼!」鍾愷定神想了想,蹙眉道:「上有女子畫像,寫著⋯⋯『巫哧三公主』、『獨孤氏』、『翼狀刺青』⋯⋯當日簽發的,並無王印⋯⋯」
 
    韓玊珧沉思片刻,驟然大笑,口中不斷呢喃著「竟是如此」。一陣讓人膽戰心驚的狂笑後,他將酒器重摔至地,高呼一聲「劉鼎」,隨即衝出思香殿。
 
    韓玊珧策馬至常樂宮前,聽聞帝后正於朱楓殿品茶賞畫,便又往朱楓殿趕去。
 
    劉鼎與陳靜姝見韓玊珧來到,興高采烈地讓內侍賜座,要他一同賞畫。韓玊珧冷不丁地望著劉鼎,步步向前,一個轉身,抽下懸在牆上的利劍。劉鼎意識到事態不對,邊是警告韓玊珧此舉等同逼宮,邊是將陳靜姝護在身後。
 
    一進一退,步步進,步步退。劍出鞘,寒光閃爍,奮力砍下。
 
    「哐當」──劉鼎與陳靜姝的髮冠落地,兩人頓時披頭散髮。
 
    韓玊珧劍指腳下的大霽帝后,對二人冷言道:「吾今日之苦,汝他朝必受之。」
 
    此言一出,劉鼎似乎猜到韓玊珧為何而怒,卻不由分說,連忙喚人護駕。霎時,羽林軍將朱楓殿層層包圍。韓玊珧毫不畏懼,陰著臉走出殿外,揮刀砍下擋在門口的侍衛,污血濺了一臉。他當真怒了,若劉鼎不識趣,他今日便讓這江山易主。
 
    「莫忘了,巫哧也好,永安也罷,是我帶著你們走到如今。」
 
    「擋我道者,亡,傷我分毫者,死。」
 
    「就此別過,願此生不復相見。」
 
    鮮血沿著劍刃滴落,噠,噠,噠,很是沉悶。
 
    韓玊珧臉帶污血,手持染血利刃,緩緩走出椒房殿。羽林軍面面相覷,靜默地讓出一條道給他,好似在夾道送別。這是他第一次手刃自己的將士,他們出生入死,以命相托,卻終究走到了這一步。只此一次,他只允許這一次。
 
    行至宮門前,韓玊珧回望常樂宮,恰逢飄雪,一片黑壓壓朝他席捲而來。
 
    「阿玉,永安竟下雪了。」
 
    雪中停了兩輛馬車,車旁有人朝他揮手吶喊,他便渾渾噩噩地向他走去。
 
    「玊珧,快!上馬!」鍾愷於馬車上,向宮門前發愣的韓玊珧伸出手。
 
    兩手相握,以命相托,共赴此生。
 
    韓玊珧跳上車,韓璂璋便急忙撲到他身上,指著他臉上的污血呵呵笑。馬車肆無忌憚地於永安街頭橫衝直撞,車內的人亦隨之搖晃,一切的人事物皆在動盪不安。鍾愷問韓玊珧於宮中做了些甚麼,竟引得羽林軍追捕。韓玊珧告訴他,他本想砍了劉鼎的腦袋,思及還有璂璋,便砍了他的帝冠。鍾愷又問他為何如此,他摸了摸韓璂璋的腦袋,笑道:「給他阿娘報仇。」
 
    當年他一早告知劉鼎,獨孤依已死,劉鼎亦再派人至迢西挖墳確認,自此便未再提及此事。天底下便從未有活人緝拿死人的道理!劉鼎曾給他載有獨孤依容貌特徵的文書,該文書僅文字記載,未有畫像,何故樊翼天撿獲的緝拿令上會有女子畫像?只怕上頭畫的,並非獨孤依,是他的妻子。樊翼天為官多年,怎會不知未蓋王印的緝拿令實為廢紙一張,不過將計就計,欲於死前再給韓府致命一擊。當年全城正值奮力緝捕樊翼天,他妻自盡前夜,劉鼎忽召他入宮,說有要是相商。他雖困惑,但仍去了。怎料至宮中,劉鼎佳餚美酒齊備,又命他與之對弈。劉鼎笑稱他為大嬿出生入死多年,該是培養鍾愷之時,要他於宮中靜待鍾愷佳音。夜深,他憂及妻兒安危,欲離宮,劉鼎便當著他的面加派守衛至韓府。那夜,劉鼎如何亦不讓他離去,他的妻便是因此而死。
 
    劉鼎才是該死的那個,竟以他妻兒為誘餌,引樊翼天現身。
 
    他,他兄長,他父親,韓氏一族,世代以命守護大嬿。他亦自問對劉鼎並無虧欠,何故會落得妻死家敗的下場。他們曾親如手足,信任彼此,為何劉鼎要如此待他。是他愚蠢,自劉鼎求他與韓府聯姻後,他一直遭其利用算計卻不自知。劉鼎為王時,他赤誠相待,劉鼎為帝時,他仍坦誠相待,即便如此,依舊換不得他的片刻真心。
 
     將相,不過天子劍上美玉,裝飾了帝王的夢,守護了君主的國,卻仍須以粉身碎骨表衷心。
 
    「厭了,甚麼『黎民蒼生』,不過上位者偽善的說辭罷了。」
 
    王公貴冑,何其無情。
 
    兩架車駛出永安城門,向北長驅,途經懋城,卻不曾流連,直闖巫哧。巫哧亦有雪,比永安更多,更厚。韓璂璋將手伸出車窗,接過一把白花花大雪,美滋滋地品嚐起來。
 
    鍾愷抱著韓璂璋下車,眾人亦隨之而動。
 
    「站好,要點名了!」
 
    「韓璂璋!」
 
   「到!」
 
    鍾愷時常同韓璂璋玩點名的把戲,韓璂璋亦很樂意,他總覺著這是大將軍才能有的權利,很是威風。
 
    「韓玊珧,尹巧倩,呂山,珍珠⋯⋯還有我,鍾愷。齊人了!」
 
    迎著雪,眾人樂得捧腹大笑。
 
    鍾愷尋了間旅館,訂下兩間房,讓逃亡數月的大夥好好歇息。他了解韓玊珧的性子,為人敢愛敢恨,願為親近之人赴湯蹈火,亦無懼與敵人決一死戰。當日見他氣勢洶洶地出門,又直呼皇帝名諱,他便知該棄大霽而去。他安排呂山與尹巧倩遣散下人,收拾必要行囊,準備大量現錢,帶著韓璂璋於常樂宮前等候,又獨自回鍾府變賣珠寶器物。
 
    如此,無後顧之憂矣。
 
    「鍾叔叔,這是何字呀?」韓璂璋趴在鍾愷肩上問道,他留意這塊刺青許久了,很是好奇。「是你顏姑姑的名字。」鍾愷將韓璂璋交到韓玊珧手中,忙著幫呂山搬運行李。
 
    韓玊珧抱著韓璂璋於巫哧的集市閒逛,韓璂璋卻無心觀賞美景,埋頭在韓玊珧頸上找尋。他問:「阿父,為何你頸上沒有阿娘的名字?」
 
    對街有間茶館,老伯於門前攬客,屋內人不多,卻是一片歡聲笑語。有一黃裙姑娘自茶館走出,搖著手玲,朝他們微笑,著實溫婉動人。
 
    恍惚間,他想起那年冬日,天色灰白,滿天飛雪。他與呂山於霖霜門前等候父母親乘車而至,隔著人群,對街有一抹梨黃,是位身著胡裙的姑娘。她在看他,他亦在看她。人群熙攘,瞧不清她的臉,大概地看見她嘴角揚起的溫婉。在這無際白茫中,她恰似暖陽,傾城傾國,美豔端莊,溫柔可親。他覺著前生見過她,想多看幾眼,韓府的馬車駛近,他攙扶父母下車。再回首,卻不見姑娘蹤影。
 
    大雪紛飛,商旅撐傘走過,茶館前的黃裙姑娘亦無了蹤跡。
 
    白雪模糊了視線,老伯揉揉眼,看清了對街的父子。他興奮地朝他們揮手,隔著人群大喊:「小將軍,你回來啦!」
 
    他握著兒子的手也同老伯招手。
 
    「回家了。」
 
    「我們的家不在嬿國,不在永安麼?」
 
    「阿娘的家在這,我們的家便在這。」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