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暫地下過一場雨,蒼穹驟然潔淨,雲華透著碧綠。如此溫和柔情的天,還是第一次見。
 
    戰敗了,宮中亂作一團。逃的逃,搶的搶,便連大王亦棄這座富麗堂皇的宮殿而去。婢女賤奴抱著金銀珠寶向宮門跑去,他們撞倒了我,不曾停留,又繼續奪命狂奔。一時間,王宮比市集還吵雜,還混亂,還骯髒。
 
    吵雜的大殿傳來一陣驚呼,又驟然安靜,寂靜如夜。我躲在側門後觀望,只見滿殿的軍士將逃亡的奴僕圍作一團,又以刀劍長矛指著他們,那些奴僕便一聲不吭地跪在那。驀地,一身長影將殿中眾人籠罩。那人抱著鐵冑走進大殿,軍士邊喊「韓小將軍」,邊給他讓出一條道。韓小將軍大步流星,於那群奴僕前止步。
 
    他問:「明陽公主居於何處?」
 
    無人回答。他說的是霽語,而不是巫哧話,他們自然聽不懂了,頂多知道「明陽公主」是誰。
 




    他似有不爽,蹙眉再問:「公主生前居於何處?」
 
    依舊無人回答。他怒髮衝冠地從將士手中奪過刀,指著一名男奴,又問了一遍。那男奴嚇得起身磕頭,珠寶玉器隨即嘩啦落了一地,他連忙解釋明陽公主已於兩年前離世。這下,到那韓小將軍聽不明白男奴的話了,覺著男奴有意為難他。
 
    韓小將軍氣急敗壞地將男奴拽起,並迅速揚起手中的刀——我後背受了一掌,被人推進大殿,準確來說,我是滾進殿內的——一把大刀橫在我眼前。
 
    刀柄抵在我的下顎,緩緩上抬,韓小將軍問我:「你知道明陽公主居於何處?」我點點頭,下顎撞上刀柄,我說:「知道。」韓小將軍望著我良久,將頭探向我,又問:「你聽得懂霽語?」
 
    的確,我聽得懂。不知為何,我自幼便聽得懂霽語,但講得並不流利,總是結結巴巴。亦是這個原因,王宮內無人不對我嗤之以鼻,只有明陽公主待我良善。明陽公主教我霽語、霽字、繪畫,她和我說永安山明水秀,勸我必要一睹其風采。
 




    我帶著韓小將軍來到明陽公主的宮殿,從床下拉出一個小木箱,拍拍灰,將它放在桌上。木箱中放滿了明陽公主的遺物,字畫、手帕、繡品、髮飾、衣物⋯⋯林林總總,幾十來樣。小將軍問這些可是我收好的,我點頭稱是。我說宮中除大王外,便只有我略懂霽語,公主亦覺著與我親厚,便求大王讓我陪著她。
 
    小將軍讓我將木箱搬至大殿,我便抱著木箱跟在他身後。迂迴長廊上,他不再說話,走得很急,我抱著木箱,努力地跟上他。畢竟他手握長刀,又是擊敗巫哧的大霽將軍,要殺死我實在太容易。猛然,他握刀轉身。我以為他要打我,嚇得摔倒在地,箱子亦摔至老遠,公主的遺物隨之四散。我連滾帶爬地來到箱子旁,著急忙慌將物品收好,生怕他怪罪。他向我走來,蹲在我的面前,拽起我的手腕。他將我的衣袖往肘處扯去,問道:「何故這麼多的傷?」我從他的手中掙脫,將衣袖放下,回他:「不記得了。」他拋給我一瓶藥,抱著木箱走了。我並非有意欺瞞,而是真的不記得了,傷口那麼多,難道我要逐道為它們命名麼?
 
    天黑了,明月初上。
 
    明陽公主居於「婉慈殿」,那是大王以她名字命名的,公主名諱劉婉婉。公主居正殿,奴僕群居在後院矮樓,我有自己的寢室,就是矮樓上的小閣樓。他們都嫌棄我,討厭我,憎恨我,不願與我同住。如今這婉慈殿內,除了我,已無人居住。婉慈殿還是明陽公主的,我為她守著。但矮樓,小閣樓,膳廚,都是我的了。偶然,我覺得巫哧敗了挺好,它敗了,我便能在此處做一回亭台樓閣的主人。
 
    我走進膳廚,拿出前些日藏在木柴中的羊肉乾,將它收在懷中。我回到小閣樓,躲在窗下享用我的羊肉乾。這是我第二次吃羊肉乾,上一回還是明陽公主恩賜,當真美味,一試難忘。我正吃著,卻聽見有人沿梯而上,便連忙將羊肉乾收在櫃子中。是韓小將軍,他換了一身巫哧藍袍,要我帶他去集市逛一逛。
 




    昏燈三兩盞,商戶兩三家,頹垣敗瓦,滿目瘡痍。我帶著韓小將軍來到巫哧往日最熱鬧的集市,只是因著戰爭,已然不復往昔繁華。他伸長脖子東張西望,好似在尋覓甚麼,又好似在觀察甚麼,我實在不明白,這般蕭條荒蕪有甚麼好看。
 
    身後傳來一群男子的嬉笑攀談,有的說巫哧語,有的說著霽語。韓小將軍怔怔地望著那群男人,尤其那個說霽語的男人。那群男子離我們愈發接近,小將軍連忙轉過身來,眼中又怒又驚。驀地,他摟住我,側頭吻我。他大概是瘋了。我對他拳打腳踢,他仍不放開,情急之下,我咬破他的唇。他終於放開我,卻蹭著我的鼻尖問道:「還望姑娘幫我這個忙。」他竟然在請求我,渴望得到我的幫助。他慢慢地向我靠近,將我貼在牆上,輕輕地吻住我。這個吻,較適才溫柔許多。那群男子從他的身後走過,看見了我們,他們眼中滿是鄙夷,笑話巫哧女子浪蕩下賤,揚言明日亦要至酒館中尋個姑娘作樂。他們走了,韓小將軍放開我,他同我說:「我族男兒並非人人如此無禮。」
 
    我們不再說話,適才過於荒誕。他牽著我,於空無一人的街道走著,又牽著我回了王宮。
 
    我爬上小閣樓,翻來覆去,總是難以入眠。最終,我望著桌上那瓶藥,想著集市的種種睡下了。清晨,我被皮鞭喚醒。那群妖魔鬼怪又來了,我的每一個早晨,都是如此開始的。他們對我又打又罵,我疼得亂竄,只能盡可能以手擋下他們的毆打。他們將我逼至窗下,揚起皮鞭,我抱頭埋在膝間,靜待那一鞭的落下。突然,有人倒地哀嚎,緊接著一陣混亂,他們人踩人地下樓了。
 
    韓小將軍將我從地上拉起,讓我坐在桌前,他扯高我的衣袖,不緊不慢地替我上藥。著實疼,我欲將手收回,他卻緊緊拽著。他問我他們為何打我。我說他們想知道霽軍何時離開,我回不知道。「所以便打你了?」他怒視我。
 
    日復一日,年復年,自我記事起,他們便是如此待我。有何不妥?難道不是我本該受的麼?為何他生氣了?
 
    韓小將軍又扔給我一盒藥,說是我需要它的時候多著呢。
 
    後來的好幾日,他讓我帶他走遍王宮鄰近的村莊部落。山上,林中,河旁,谷低⋯⋯他邊走邊記錄,寫的霽字,我看不懂,好似在繪製巫哧的山水地勢。




 
    有日,他沒有來小閣樓尋我帶路,我便去大殿找他。
 
    天沉著臉,大白日卻昏暗無比,看來要有一場暴雨。
 
    大殿中女婢男奴紛紛列隊,隊伍之長,延伸至殿外。韓小將軍坐在大王的桌上,望著階下另一位小將軍點數,我記得,那位小將軍姓鍾。鍾小將軍點完了數,揮揮手,那些奴僕便逐一離去,有的欣喜若狂,有的抽泣不已。
 
    都走了,殿內只餘兩位將軍,以及,躲在門後偷看的我。
 
    「你亦走吧。」韓小將軍拋給我一袋東西。我摸了摸,似乎是銀兩。兩位將軍搭著肩離開大殿,走出王宮。我無父無母,無親無故,無家可歸,便斗膽跟上了他們。我跟在他們身後走了良久,他們去集市,我也去集市,他們去酒肆,我便在外頭等著。來到了山腳,韓小將軍忽然停下腳步,他回頭對我說:「便走吧。」我鼓起勇氣,又向他們走近些,低聲道:「我無處可去……」「我稍後亦要離開此處,你便快些走吧!」韓小將軍生氣了,他必定覺得我麻煩。
 
    我不敢再向前,只得離去。
 
    可我能去哪呢?我沒有家,沒有人喜歡,他們都討厭我,說我是賤種。是呀,好人家的女兒怎會沒入王宮為粗使奴僕,便連普通侍婢亦比不上,只有罪人之後才會刺花為奴。我的父母親到底是誰呢,他們是巫哧人麼?我聽得懂霽語,難道他們是霽人?霽人不遵巫哧律法,自不會受獨孤一族責難了。或許,他們一人為巫人,一人為霽人。
 




    莫名,我來到了平原。一望無際,杳無人煙,只有一顆參天枯樹。隨著一聲雷響,大雨傾盆而下。我無處可逃,只能躲在枯樹下避雨。雨越下越大,風勢亦愈發強勁,我埋首於雙膝中。我想著適才未想明白的問題,想著王宮,想著大霽。明陽公主,韓小將軍,鍾小將軍,這些從不打罵我的人,都是霽人。他們和藹可親,溫文爾雅,是我這十多年僅能感受到的溫暖。如果我也是霽人便好了。
 
    雨還在下,我卻感受不到雨水的飄灑。昂首望去,韓小將軍正撐傘站在我的面前。他說:「過幾日我便當真要離開了。」
 
    我猛地點頭,連忙躲進他的傘下。我們撐傘同行,走了很長的路,爬過陡峭的山坡,最終走下山谷。前方扎滿營帳,是霽軍於此整頓歇息。礙於我的身份,韓小將軍不便領我入營,他讓我在林間觀望,待將士集合訓練時,再悄悄潛進營帳。他指了指山坡旁,掛有紅旗的那個營帳,那是他獨用的帳篷,他示意我躲在那個營帳。我只可於那頂營帳中活動。
 
    午後,鍾小將軍帶著將士於營外平地訓練,我便藉機躲進韓小將軍的軍帳內。韓小將軍見我衣衫未乾,又翻箱倒櫃地給我找來一件黃澄澄的巫哧衣裙。那衣裙華麗非常,他說是在巫哧王宮搜羅而來,隨即催促我快快換上,我便入屏風後更衣。我穿上黃裙走出屏風,他一聲不吭地盯著我,我以為是髮髻亂了,便趕忙理好額上的碎髮。他將窗關上,讓我於躺椅上歇息,轉而又去處理軍務了。
 
    初時,我睡不著,畢竟換了個環境。許久後,我大概是累透了,便聽著不遠處將士的口號聲睡著了。我做了個夢,夢裡那些人得知我離開王宮,對我惡言相向,並使勁打我、抽我。我害怕極了,便拼命奔跑,不料還是被他們追上。他們高舉利劍,狠狠向我砍來——
 
    我滾下躺椅,韓小將軍接住了我。
 
    韓小將軍指著屏風,讓我在床上歇息。這是他的營帳,那必是他的床。我不敢,欲回躺椅,他卻拖著我進了屏風,將我塞進他的床裡。他又去批閱文書了,我亦再次睡下。那個夢又來了,我仍是在夢到他們欲奪我性命時滾下床。這次韓小將軍沒有接住我,他懸著手站在不遠處。
 
  「為何捲曲於榻邊?」




 
    「懼怕。」
 
    懼怕呀,我懼怕突如其來的攻擊。雖然那些人每日打罵我,可總是出其不意地,我只有側身睡於床邊,才能於短時間內護住頭,或者逃跑。
 
     巫哧連日下雨,霽軍正以極其緩慢的速度遠離此地,他們需與其他隊伍於邊境會合。韓小將軍每日帶著隊伍向南移去,我也向南走去。他們在谷中行走,我在坡上追隨。後來他們於淺灘前紮營,我便又趁將士精神鬆散時偷偷溜進軍帳。
 
    「鍾小將軍!」我躲在營帳窗口悄悄呼喚。
 
    鍾小將軍似嚇到了,連忙走進帳內。我為難地告訴他,我餓了。他不讓我叫他「鍾小將軍」,他說他只是校尉。他又說如今不到用膳時間,軍廚不會煮食。我求他幫我尋來木柴,石板及簡單的食材,便不會再麻煩他了。許久,鍾小將軍,鍾校尉真的給我尋來了石板及麵粉。我在韓小將軍的座椅後生火,架著石板,煎了些麵餅。我喚來鍾校尉,請他品嚐,他卻連連後退,說是不必。
 
    「小將軍呢?」
 
    「是韓小將軍,韓小將軍!」
 




    「那有韓大將軍麼?」
 
    鍾校尉被我問得不耐煩了,便鐵著臉告訴我,「小將軍」之稱無禮,須得加上姓氏,譬如「韓」。至於「韓大將軍」,確有其人,正是韓小將軍的兄長,現下應在巫嬿邊界等著大軍集合,而韓大小將軍的父親則尊稱為「韓老將軍」。
 
    大霽禮數真多,又是姓氏又稱謂的,還分大小。罷了,多想無益。我問他韓小將軍身在何處,他說不知,興許在河邊。我便又溜出軍帳去尋韓小將軍。
 
    河邊空無一人,亦不見飛鳥的蹤影。陽光遍灑大地,碎石路中忽閃發亮,沙石嘩啦碰撞⋯⋯蛇!
 
    小蛇往我爬來,我步步後退,千鈞一髮之際,韓小將軍破水而出,以石子將其擊殺。我開心地跑向韓小將軍,欲同他道謝,不料滑了腳,將他一併帶入水中⋯⋯我不懂水,覺著難受極了,連忙手腳並用地緊抱浮木。
 
    「你倒是看看水深多少。」
 
    我睜開眼,發現那浮木竟是韓小將軍,便連忙鬆手。原來,水位不高,剛好及腰。
 
    韓小將軍換上乾爽的衣物,帶著濕漉漉的舊衣,以及濕漉漉的我回了軍營。他讓我自他的衣物中找件能穿的,他沒有其他衣裙了。不得已,我只得換上他又寬又長的衣袍。
 
         「平日你便是如此躲過守衛的追查?」
 
    韓小將軍忽地入帳,我嚇了一跳,連忙從座椅後爬出。我遞給他適才烤好的餅,他搖頭拒絕,可這是我特意為他和鍾校尉準備的謝禮,於是我將餅遞到他的嘴邊。他吃了一口,說是鹹了,我也吃了一口,不鹹呀。
 
     「將軍!」帳外傳來找尋韓小將軍的聲音。
 
    驚恐之下,韓小將軍打開屏風,拉著我和他一同躺上床,又以被子將我蓋住。來人稱近來總於林中看見身著黃裙的女子於四周遊蕩,詢問韓小將軍是否需要派人查探。韓小將軍尋了個理由搪塞,不料來人總擔心是巫哧餘部的探子,要求前往查看。兩人一來一往,說了良久,我於被中悶得慌,好不容易尋了道口喘氣,卻又被韓小將軍按回被中。
 
    而後,我便迷迷糊糊睡著了,再醒來時,便看見韓小將軍正看著我。
 
    這是我第一次認真打量韓小將軍。濃密的眉毛,桃花似的眼眸,右眼下還有一顆淺赭的小痣。在巫哧有這樣的說法,眼下有痣者,不輕易落淚。
 
    「他們為何欺辱你?」
 
    「因為……我與他們不同。」
 
    「何處不同?」
 
    「長得不同,我的體型模樣,都與他們不同,尤其這雙烏色眼眸。」
 
    「我覺著你如此便很是俊俏,不必理會……」
 
    韓小將軍忽然不說話,急忙起身,他好似生氣了。我問他是否自己做錯了甚麼,他回答無,語帶氣惱。他常說我無錯,卻又氣惱我。我總聽不明白大霽男兒的話。
 
    夜深,燭火依然燃燒著。
 
    韓小將軍還未睡,正坐於案前動筆。他寫著寫著便停筆,拿起簡牘於燭下細看,似有不滿,又低頭寫了起來。我瞧著他不似處理公文,便壯膽上前,想看看他在做甚麼。他說他在練字,言畢,將簡牘遞至我眼前。我左看又看,亦看不懂,他說是「嬿國」二字。原來他是大霽嬿國人,我又問他姓名,他便在簡牘上寫下。
 
    「韓,玊,珧。」
 
    這三個霽字,我全然不認識,明陽公主不曾教過我。他和我說,鍾校尉叫「鍾愷」,與他年紀相仿,親如兄弟。他又問我叫甚麼名字,我不知如何作答。
 
    「阿玉,公主改的,她說『玉』字好,溫潤避邪。」
 
    這是我唯一的名稱,也只有明陽公主如此喚我,其他人只叫我雜種賤奴。
 
    他問我父母姓甚名誰,家於何處,可有兄弟姐妹。我搖頭答無。他問的,我皆不知,亦不曾有。他看出我的落寞,便說幫我改個好名字,改個霽人名字。改名總要有姓氏,我只認識「劉」、「韓」及「鍾」三姓。「劉」為大霽國姓,我萬萬不敢用,至於「韓」,「鍾」兩字⋯⋯
 
    「這個。」
 
    「當真?」
 
    「當真。」
 
    我指著簡牘上的「韓」字,要以此字為姓。韓小將軍笑著點頭,說是便將這大嬿「韓」字借給我。他又問我要同鍾校尉般一字為名,還是要兩字之名。我想著明陽公主與韓小將軍皆是兩字為名,我便說也要兩字。韓小將軍思索片刻,於另一片簡牘寫下三個字:
 
    「韓,玉,珌。」
   
    他將寫有「韓玊珧」與「韓玉珌」的兩片簡牘拼在一起,乍一看,好似同一個名字。我拿起筆躍躍欲試,他便將簡牘給我,在一旁望著我寫。霽字四方端正,極其複雜,那「韓」字便已將我難倒。我寫得歪歪扭扭,惹得他捧腹大笑。他實在看不下去了,便握著我的手寫了一遍「韓玉珌」,也寫了一遍「韓玊珧」。
 
    終於,我有名字了,大霽的名字,我叫韓玉珌。可我才當了一日的韓玉珌,韓玊珧便要離開巫哧了。
 
    天色朦朧,流水潺潺,蟲鳴鳥啼。拆卸營帳的拆卸營帳,搬運物資的搬運物資,霽軍在為啟程歸家而忙碌。竹林中有人吹奏嬿曲,將士便隨曲而歌。我走進竹林,循著樂聲找到吹曲之人。是韓小將軍,他在吹奏塤。
 
    他見我來了,便不再吹奏。他向我走來,給了我一袋銀錢,一頂花環,然後同我道別。我接過銀兩離去,如同那日他不讓我跟隨那般。我是巫哧的賤奴,能與君相識,已是此生大幸。我不該貪心的,若你不曾教我何為心動——
 
    我戴上花環,轉身奔向他,摟住他的頸,吻上他的唇。
 
    「是我逾越了。」
 
    我不敢看他的眼眸,他待我以禮,尊我為人,可我卻妄想能夠得到更多。我握緊手中的銀兩,決意離去。
 
    驀地,他握住我的手腕,將我往後拽去。靠著樹,他回吻。我從不知,他對我的愛意已是這般熱烈。好似天邊初升的炎日,是這般的耀眼,是如此的熾熱。
 
    「玊珧⋯⋯」
 
    我輕輕喚他,我第一次這樣叫他。
 
    他貼著我的額,半响,他說:
 
    「巫霽交界有一茶館,是霽人老伯開的,你去那幫手暫住。待我回國處理好公務,便派人接你,百日,只需百日,等我。」
 
    我笑著頷首,帶上那袋銀兩走陡坡。秋葉紛落,我同他招手,隱入林中。遠遠地,我聽見他呼喊:
 
    「願合兩姓之好,於嬿待卿歸。」
 
    僅此一句,便讓我等上一年。
 
    我於茶館等候許久,過了百日又百日,不曾收到他的消息。老伯勸我再等等,興許明日便來人。我又等了好幾日,依舊等不到他的消息。我決意南下,至嬿國尋他。老伯贈我匕首盤纏,說交界之處魚龍混雜,擔憂我遭遇不測。
 
    果然不出老伯所料,巫霽交界盜匪橫行,動盪不安。我竟於迢西遇上了三公主,獨孤依,那個終日欺辱我與明陽公主的惡毒女子。但她在掠奪我的盤纏後斃命,為盜匪所殺。我亦遇上了同前往嬿國的鄢氏淑女,鄢惢晞,她待我極好,卻也因我而死。她為了救我,擋下賊人的刀劍,命喪青石村。
 
    自此,我的人生猶如一匹脫韁野馬,於大嬿橫衝直撞。
 
    在鄢惢晞奴僕的安排下,我成為了鄢惢晞。
 
    剛到鄢府,鄢惢晞之父鄢霆鈞讓我換上一身乾淨的衣裙。我穿不慣霽人的深衣,險些於拜見鄢父時摔倒在地。鄢父又讓我於府中奴僕擇一貼身婢女,我看中那個叫尹巧倩的姑娘。因著她手腕上似曾相識的傷,也因著她是鄢惢晞奴僕之女。
 
    不過兩日,鄢父便發現我乃冒名頂替。
 
    不論霽語抑或霽字,我皆不精通,更莫論琴棋書畫了。我向鄢父道明我的身份,以及鄢惢晞身亡的緣由,他悲傷不已,臥榻兩日。又過了幾日,鄢霆鈞同我說,小女與韓家少將軍有婚約,我若當真要做鄢惢晞,便要與韓家少將軍成婚。我問他,韓家少將軍是哪位,他說公子韓玊珧。
 
    我答應了,不假思索地。我自巫哧來,便是要與韓玊珧長相廝守,我是來嫁他的。
 
    如此又過了兩載。
 
    我在鄢府學會了霽字,說清了霽語,熟記諸多大霽禮儀。我學會了做鄢惢晞。不僅如此,鄢霆鈞還尋來名師教我繪畫、歌舞、棋藝、烹茶製點。我學會了做大霽嬿國人。
 
    尹巧倩告訴我,今日嬿王邀百官入宮過冬,韓府在列,興許可於霖霜門前碰見韓家人。我開心極了,決意今日要見到韓玊珧。尹巧倩提醒我,三年前的霽巫大戰中,韓府的大公子韓騁瑋葬身巫哧,小公子韓玊珧亦遭難傷了頭,許多事記不得了。她說:
 
    「興許他早將你忘卻了。」
 
    我知道的,他肯定是忘了我,否則怎會不派人接我。竹林一別後,他究竟遭遇了甚麼,在受傷之時可曾想起我,再見會否記起一切⋯⋯
 
    我換上那身他贈予的黃裙,放下髮髻,披上頭紗。我出門了,來到霖霜門下。雪大如席,這身秋季衣裙略顯單薄,我冷得瑟瑟發抖。等了許久,仍不見韓玊珧,我打算離去。幾近同時,對街傳來熟悉的聲音。我踮腳張望,看見韓玊珧正與人攀談。
 
    他身著青袍,肩披氅衣,好似冬日裡的幽夜,平靜而沉著。
 
    白雪飛揚,隔著人山人海,我望向心愛的他。
 
    韓玊珧,過往的一切你若忘了,我替你記著,你只需再為我傾心即可。大霽,大嬿,我來了,我帶著每一個我,阿玉,韓玉珌,鄢惢晞,都嫁與韓玊珧為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