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歸要來。

但我還不想死啊。我不想就此靜靜地逝去......

無盡黑暗。

雖則我的雙眸暫時仍看不見任何一物,但有一把聲音響徹了我存在的空間,貫穿了我的心臟。

「世人都犯了罪,罪的工價乃是死。」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這應當是我十年前的聲線。





「我犯了甚麼滔天大罪?為何非害死我不可?」我不能開口說話,但我的心底憤慨地吶喊着。我確信,「他」能聽見我歇斯底里的呼喊。

他固然沒有理會我,自顧自的繼續說下去。

「輕視上天賦予你的工作契機,這是罪一。你不妨問一問自己,有哪次不是在最後一天才拼命趕着寫稿?你對得起這份薪金和總編輯對你的信任嗎?」我的眼睛忽爾看見了,是一個辦公室,有個充滿霸氣的男人坐在椅上,有個女人站在他面前,和他據理力爭。男人認為,我寂寂無名,不應再浪費資源投資在我身上。但女人卻堅持,我的著作自有其過人之處,必有成大器的一天。

我看着平日催促我交稿的總編,心裏被插了一把利刃。

「輕視勞苦功高的父母,這是罪二。你不妨問一問自己,除了定期供給他們家用外,還給了他們甚麼?你可記得『孝敬父母』這道理?」我的大腦飛快地運轉着,但關於父母的記憶竟不存在於我的腦海之中,像是被無情的波浪給捲了去,消聲匿跡。我訝異,到底我對上一次登門拜訪父母,是何年何月何日?





我心裏頓時被插了第二把利刃。

「輕視他人對你的情感,這是死罪。」他並沒有補充下去。有一把熟悉不過的聲音在我存在的空間迥蕩。

「醒來啊,醒來啊,我不許你死,我要聽你說很多很多的故事。回答我啊,為甚麼不說話呢......」聲音就這樣在我腦海中迴蕩着,沒有止息的跡象。

眼前簇新的四面白牆,陽光明媚的早上,她正伏在我的身邊,與我一樣睡着覺。他補充道,這已是她守在我身旁的第五天。她每天都跟我說一堆全新的故事,希望喚我起床。每當說到一個搞笑的部分,必定會在我的床邊哈哈地笑。笑着笑着,意識到沒有那個人陪伴她笑,她便停了笑,接着不能自已地啜泣起來。鹼性的鹽水緩緩流入我體內,鹼性的鹽水沾濕了她的容顏。

「你要知道膠劇的出現並不是完全沒有其道理。當你以為電視上那個壯烈犧牲的主角不會是你時,很抱歉,你現在就被安排在這裏出現,聽我說教。」他以詼諧的口吻說着,而我心裏僅充滿了無盡的悲涼。





「你要知道,這個世界有很多傻子像你一樣,畏懼失去,擔心這樣又擔心那樣,結果不肯開口。幸運的就能虛度光陰,等到你終於下定決心講出來的一天,不幸的就像你一樣,被車撞了才徒然驚醒,啊,原來她也是很喜歡你的。那又能怎樣?這時的你,連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對不對?能開口的時候不開口,不能再開口的時候又拼命想開口,你說你們這些人類,戇不戇居?」他明明像是我,卻比我更清楚我自己。

「人類總是一種矛盾的生物。明明你每天都窩在家中聽着《蝸牛》,獨自感傷,但每次碰見她的時候也沒有任何表示。」他慢哼着歌,我雙腿一軟,跪下在地,心裏被千刀萬剮,痛不欲生。我甚至十分明白,他為何無情地安排我早了五分鐘出門。

「為甚麼你還像以前的你一樣遲鈍?」他義正詞嚴地教訓着我。

記得我從中三開始,好像就沒再哭過。也許在醉酒的時候哭過吧,但在我破碎的記憶中,似乎沒有。只不過,這時候的我,像哭喪般放聲地哭,本應流入我體內的鹽水瀉滿了一地。再多的生理鹽水,也不能治癒我滿佈傷痕的魂。

時間過了良久。其實可能只是數分鐘,但折磨人的時間永遠是漫長的。

「怎麼還不願安然死去呢。」他呢喃道。「說真的,我很少遇到像你這麼偏執的靈魂,死了又不想死,真的有點寶貴呢。」

我衷心盼望我能修補我人生中的錯誤,但似乎有點癡人說夢。我用靈魂的聲音哀求着面前的青年人,我不甘就此化作飛灰。而且我有種奇怪的直覺相信自己未死,只是「他」在試驗我而已。我一定要回到那個花花世界裏,陪她度過餘下的人世。

我抬起頭,看見他手上捧着一束藍色風信子,不再是鮮紅的彼岸花。他微笑着,把風信子遞給我。





「我感受到你的決心了。」他說。

「拿着,回到你的人生去。暫時假設你們二人的限期都是五十年不變吧,要知道我比起世界上任一個體都有信用得多了。」他依然是微笑着,「不過假如我發現你有甚麼大錯,隨時都可以奪回你的命。」但笑臉底下藏着一股寒氣。

我毫不猶疑地接下那朵花,寧靜平安地享受着鮮花的香氣。倦意漸生。雙眼完全合上之時,我隱約聽見了一句:

「願全能的上帝,聖父、聖子、聖靈,賜福給你們,保佑你們,從今日,直到永遠。」

「Au revoir.」

我由始至終都猜不到「他」是誰,但自從那天,我慢慢開始相信,世間有一個執掌生命和公義的神。我雖不是甚麼虔誠的基督徒,不過我不時也會到教堂禱告,求上帝饒恕我所犯的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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