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那天起,
我就知道了,
想要得到幸福,
必須努力爭取。


否則,
就算幸福飛過我頭上,
它仍是會飛走,
落在另一個比我更值得幸福的人身上。






當時,我只有八歲,在一個天色清澈的傍晚,我和父親去球場踢足球,我射波他負責守龍門。對我而言,他簡直就像一道牢不可破的鋼門,但我使出渾身解數,以刁鑽的角度,射進了幾個難以撲救的好球,贏取了他的讚賞。他告訴我,我天生是做足球員的材料。
 
一個小時下來,我和父親玩得大汗淋漓,肩並肩坐在看台前休息,一人喝著一枝可口可樂,觀看著一群休班的巴士司機比賽。我認得其中兩個,我常常坐他們的車,更試過趁他們不覺,少投了車費。
 
雖然,一群司機年紀不輕,有些更是白髮斑斑,走動不免有點緩慢,但每個人都拼勁比賽,吸引我這個波牛看得投入。當一名瘦得像猴子的司機用插水式的方法,用頭頂進一個角球時,我不禁喝了一聲釆。
 
然後,我偶然轉臉看向身邊的父親,發覺他沒有觀看球賽,只是斜著臉注視著我,眼神裡有著奇怪的失落。他像要避開我的目光似的,把視線轉回球場,忽然說了一句話:「兒子,我必須告訴你一個重要的秘密。」
 


我看著父親的側面,他沒頭沒腦說了那一句,就沒有續說下去,我隱約感覺到那是難以啟齒的大事。因著父親的猶豫態度,我開始滿心不安起來。我呷了一口可樂,板起臉,認真的問:「我不是你的親生兒子嗎?」
 
父親聽到這句話,一臉愕然地轉頭盯著我,語氣激動:「我當然是你親生父親!」
 
我給他的反應嚇壞了。我倆是一對感情很要好的父子,偶爾會整蠱對方,經常說笑,我沒想過會惹他生氣,只好說:「我只是在說笑。」
 
「有些事不要拿來開玩笑。」
 
忽然之間,他把大手伸過來,我條件反射般縮了一下,滿以為他會賞我一巴掌,可是,我做夢也想不到,他竟伸手把我拉入他懷內,將我抱得緊緊的。我嗅到他身上的汗臭,他額角乾了但仍黏巴巴的汗水沾到我臉頰上,我感到一陣厭惡,但卻奇怪地不懂反抗。
 


記憶所及,對上一次給父親抱著,是我三四歲時的事。打從我不肯再承認自己是個兒童,我極度抗拒他給我的擁抱。
 
「因為有了你,我才留下這麼多年。」父親在我耳邊,彷如嘆息似的說:「兒子,你已經長大,我也可以安心啟程了。」說完了這話,他用上不少的力度,大力拍拍我的背,就把我放開。
 
我對他的話感到莫名其妙了,追問他:「你要去甚麼地方旅行嗎?」
 
「是的,我要繼續穿越時空的旅行。」
 
我呆若傻瓜,父親說的每一個字,我都聽得一清二楚,但我就像聽著一種我未學過的語言,完全不懂反應。
 
「當你祖父告訴我,我們的家族是時空觀光客,我的反應也跟你一樣。」父親把視線放到球賽那邊,但毫無焦點,愈說愈古怪:「我從未來的世界回來,我非常喜歡這個年代,但我必須離開了。」
 
「為甚麼?」
 
「因為,即將有我不能面對,卻又無法改變的壞事發生。」


 
我過了幾秒才總算理解過來,「啊,就像叮噹漫畫裡的隨意門,你想去制止壞事發生?」
 
父親模稜兩可的牽了牽嘴角,略有所思的微笑,「總有一天,你也會啟程的。」
 
「我也有那麼厲害啊?」
 
「你不能抗拒自己擁有的能力,那就像……你拿著一張中了頭獎的彩票,無法子不去兌現一樣。」
 
父親這才把視線移回我臉上,用一種嚴肅的表情正視我,「兒子,這是父子之間的秘密,不要告訴誰。替我好好照顧你母親,可以答應我嗎?」
 
「好啊。」我隨口答應。
 
父親好像馬上相信我的保證,向我亮出笑容。我卻發現,他那個微笑,帶著我理解不來的憂愁。
我滿以為,那是個笑話。從父親說:「我從未來的世界回來……」我就把他的話統統當作捉弄我的笑話來看待,根本沒在意,當然也不會告訴任何人。


 
那個情況,就像他幾年前告訴過我,不久將來,北極的冰山會溶成水一樣。我看著電視上鋪天蓋地的冰山,只會當他危言聳聽,仍記得年紀小小的我說,北極熊豈非要游去南極跟企鵝同居了嗎?
 
不可能認真對待的吧!是任誰說出來也只會惹來訕笑的超級大笑話。
 
然而,就在翌日早上,父親消失了,他甚麼也沒帶走,就是人不見了。
 
母親和我,甚至一群熱心的街坊,都有出動尋找他,但他就是消失得無影無跡,就像他這個人從來沒有出現過一樣。
 
我回想了超過一萬遍,他在球場看台跟我說的那一番話,我有好多次想轉告母親,但是,我每次也逼令自己閉上嘴巴,我不要在她傷口上多撒一把鹽,我不能。
 
我沒有一天不想念父親,因為我憎恨他,他使母親哭乾了眼淚,也使我的童年提早結束。我發誓自己不會步他後塵,就算我真有他口中所謂的穿越時空的能力,我也不屑去使用。
 
那是由於,死別固然難過,卻沒有比生離更殘忍的事情了。
 


穿越時空,說穿了,就是製造一次又一次的永別。


寶貝,我最深愛的寶貝,
我怎麼會拋下妳不顧。
遇上妳以後,
我已經沒法離開了。
在妳懷抱之外,
我在宇宙之中再沒有容身之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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