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8月25日,略遊過佩斯後便開始遊覽布達。因為一晚失眠的緣故,結果快到清晨才入睡,起來時已日上三竿,那下格床位的情侶已吃完早餐回來。

「早上好!今天也睡到這麼晚嗎?」男的笑道。

「啊!早上好!昨晚睡得不好。」我面皮有點紅了起來。

「昨晚我們回來時有嘈著你嗎?先在這裡抱歉吧。」

「請放心,朋友,沒有的事。」





「我們正準備著去泡溫泉的東西,你要一起去嗎?聽說匈牙利的溫泉很著名。」男的說。只見女的正在背包取出泳衣、毛巾等物。

「不必了,我想到布達走走。兩位自便吧!」

「那邊有個地下迷宮,你有時間可以去走走,挺有意思的。」

「好的,謝謝你們。」說完便作別離開。

獨自去中央市集飽吃一餐後,便踏上自由橋過河前往布達。自由橋橋身銅綠色,是仿鏈式橋梁,可供人行。穿過自由橋後可以登山,山不高不陡,勝在景致優美,便散步似的慢慢登上。在路途上的標示知道山名叫蓋勒特山,山路由水泥鋪成,與兩邊蒼翠的植株成了對比,遊人很多,都輕裝打扮,沒有爬山裝備。不到一會踏上石階磚路,便到了高處的觀景台。石砌的觀景台,背後林立希臘柱,圍成半圓,兩邊各置一個銅像,中間一個銅耶穌像,手舉十字架。或許年代久遠之故,銅像上的綠鏽都被色污隱去,不過遙距所看,並不明顯。觀景台俯瞰多惱河,遙望對岸的佩斯,沒想到一河之隔,已是兩個城市。





在觀景台略歇一番後便另尋新路下山。沿河岸向北走可以經過城堡山,山上是布達城堡。因為建在山上,也有纜車接送,幸而城堡山不高,設有斜路樓梯,方便人行。布達城堡建築很頗宏偉,方長建築,有柱林修飾,建築中間是一個大圓尖拱,與屋頂一致,都配上銅綠色。過去曾為王宮殿堂,如今改裝成博物館,是世界文化遺產之一。雖然正值中午時份,卻多雲陰天,布達城堡缺少陽光下暗然失色,雖然人在山腳,卻沒有了參觀的興致,略略張望後便即離去。

布達相比起對岸的佩斯,少了一份繁榮熱鬧,多了一份樸實淡然。除了名勝古跡聚了一群遊客以外,街頭上人流不多,餐廳店舖較少。灰暗的天色下顯得更冷清的街道,微冷的風卷起地上的落葉,偶爾數輛汽車駛過,駛過我身旁的馬路,又消失於遠處的街角。

重入人煙稠密處後,便知附近多半有景點可去,我卻繞開人群,盡揀些少人的道路。不料在一座黃色外牆的建築外是一大堆遊客,走近去看不過普通一座不起眼的建築,卻隱約聽到遊客說這是一個地下迷宮。這是猛然想起宿舍那對情侶所推薦的去處,竟是這座碰巧經過的建築。於是毫不加思索,跨進門口,通道是一條向下的樓梯,樓梯頗深,毫不加修飾,除了腳下鋪成的石樓梯路外,通道明顯是一個水蝕洞口。穿過長長的通道後去到售票處,就是一個簡陋的小石屋間房,老店員就在一個小窗口收錢付票。只進入地下後溫度漸低,空氣流通欠佳,味道有點兒水臭味,濕度頗高,有時地下有一灘灘積水。或許是場地設計,鮮少燈光,場內環境昏暗。遊人不多的地下迷宮,環境氣氛詭異,眾人都不禁住了聲,面上都沒甚麼表情,我面上自然也無一絲喜悅,戰戰兢兢地舉步入內。雖然工人已加裝很多鐵籠封了不少通道,但仍有很多分叉歧路,所幸通道上的橙黃燈光雖弱,仍照勉強看清道路,走不到一會可以見到一洞凹平台處放著數個人型比例的人偶,近看是蠟制人像,都是歐洲貴族打扮,可能在展示著貴族日常生活,但蠟像面容枯黃,兩眼無神,而且動作僵硬,蠟像間的互動不明不白,讓人不禁心生寒意。如此一連經過幾個類似卻意義不明的蠟像展區後,通道更是潮濕狹窄,燈光更加昏暗,再多走幾段路竟就此沒有燈光,漆黑一片,要靠自己取出手機上配置的電筒照著地上才可以繼續走。一個人走在昏暗與封閉的環境裡心臟不自覺地便猛跳,額上嚇出一頭冷汗,繼續前進是怕的,但後退又丟臉況且捨不得付了的入場費。正感進退兩難間聽到身後漸近的腳步聲,一陣心驚後看見是兩位遊客探路,才放下心頭大石。他們見到我也是微微一驚,彼此面上無光,通道內了無聲響。我裝作若無其事地在原地休息讓他們先過,待他們走過不久便追著他們背後走,有時通道內有一些石制品展出,都是些雕刻品,如盤著的蛇等,但我無心久看,也不懂欣賞。偶爾經過燈光怪異的通道,忽紅忽紫的燈光,不知在何處安插的揚聲器播著悲怨的恐怖曲調,更是讓人不自覺地快步走過。最終售票員說大概一小時的路程,我卻半小時逃了出來。重新回到地面上實在說不出的舒心,在門外略歇時見到不斷有遊客走出地下迷宮重新回到地面時都是鬆了一口氣的神情,我便不禁啞言失笑。

再多走一會可以見到一座大教堂,是著名的馬加什教堂。約七百年的教堂歷史悠久,歷代國王均加冕於此,可以說是王權的象徵。高大灰白的牆身,窗戶也因而被設計成長形,配上彩繪玻璃,正門大門入口處則有數處浮雕,為簡樸的牆身修飾一點點綴。正門一旁是比教堂更高的鐘樓,越向上看,雕刻越多越精美。如果俯瞰教堂會發覺教堂被設計成十字架型,加上屋頂上的尖塔,馬加什教堂是明顯的歌德式建築風格。不過屋頂上的設計特別,頗有土耳其馬賽克的風格,這歸咎於歷史的人為影響,所有如今我們眼見的古老歐洲建築很多時存在混合建築風格。

維多克雨果曾在《巴黎聖母院》說過「建築就是人類手寫的偉大書籍」,它們曾擔當著傳意角色。回溯十三世紀以前,書籍罕有,所以在那時期思想很容易與建築融合,以為教化,直到印刷術出現後書籍普及,思想承傳才轉移至書籍,而建築成了單純的藝術。看著時代為建築一次又一次的修飾,蘊藏着歷史的蹤影,表達著建造者想分享的訊息,每細看建築的一寸,便是寄託著一份經歷,一份思想結晶。而可惜的是,這些古老建築卻漸漸消亡於歷史當中。雨果痛心地歸納了三個主要原因:大自然破壞,即風化水蝕;戰爭人禍,戰時的摧毀及群眾在狂熱下刻意破壞或人為錯失;人為潮流改造,雨果認為此類問題最嚴重,歐洲人為追求當時潮流審美風氣,擅改百年建築,隨意拆除或加建,隨著風氣熱潮交替,建築不斷改建,不僅破壞原來統一風格,而變得越來越不倫不類。人的私慾滿足了,但建築被永久破壞了。





馬加什教堂一旁是漁人堡,漁人堡雖被稱為「堡」,但其實只是一道長長的城牆,分開獨立的七座小塔,只是一處觀景台。灰白色的外牆,厚重精巧的小塔,帶有羅曼建築風格的特色。在錯錯落落的樓梯上落別有趣味,可惜正想登樓時才發現要付費入場,便無謂花費金錢登高幾寸看風景而離開塔樓。雖說漁人堡是觀景台,面積卻大,說是一個廣場亦不為過,所以聚集一大班遊客拍照喧鬧,我把漁人堡都基本走一轉後便轉身離開。

漁人堡有樓梯下山回到河邊,在塞切尼鏈橋過河回到佩斯。塞切尼鏈橋是布達佩斯九橋中最古老的橋,橋頭堡兩端矗立著石砌的凱旋門,橋頭兩端是一對雄偉的石獅子,可謂氣派十足。鏈橋至今已超過一百年歷史,但在二戰時期摧毀過一次,如今所見都是復建後的樣貌。

回到宿舍空無一人,我預備一點吃的填肚子,然後稍作休息,不久在床上睡了起來。醒來以後天色漸暗,百無聊賴下便穿了一件外套又重新外出走走,看看兩岸日落下的景色。天上的烏雲依舊不散,黃澄的陽光沒法穿透雲層,天空灰白一遍,河岸兩側更顯灰沉。佩斯的食肆開始營業,在岸邊擺設餐桌椅子,鋪上綿桌布,整齊地在位子前擺著餐具,每枱點上一盞蠟燭燈台,點點燈火在風中忽明忽暗,遠看頗具詩情畫意。隨意在河邊漫步,天色漸暗,涼氣漸盛,兩岸的燈光漸明,橋樑上,兩岸街燈店舖都開了淡黃的燈光,不久天空入黑,起伏的布達山上也打開燈光,蓋勒特山上、城堡山上的地標名勝在射燈照射下,起伏鮮明,布達城堡、馬加什教堂、漁人堡都染上淡黃顏色,兩岸燈火輝煌,燈色一致,民房與名勝互相照耀著。河中遊船駛過,遊客的喜鬧,才打破一點寧靜。

歐洲河流很多,但人們偏愛多惱河,尤其德國人與奧地利人,愛其水深面廣,是故常以為貿易運河,可見兩國交易之深。多惱河始於德國黑森林區,止於黑海,流經國家很多,如德國、奧地利、斯洛伐克、匈牙利、羅馬尼亞等。河域兩岸景色優美,風雅怡人,沿河而建的大小城市極多,甚至各國首都都倚河而建,奧地利的維也納、斯洛伐克的布拉迪斯拉發、匈牙利的布達佩斯。三國首都地理極近,文化差異不大,當初的奧匈帝國,誘因是由一河而成亦未嘗不可。當初奧地利戰敗,國內氣氛低沉,為鼓舞人心,作曲家施特勞斯便因此創作出舉世聞名的《藍色多惱河》,輕柔又帶活力的曲風婉如多惱河,在國內廣受大眾熱烈歡迎,在海外演出亦大獲成功,自此《藍色多惱河》便儼如奧地利人的第二國歌了。

去年自英國渡海過德國遊歷,沿著多惱河東去到奧地利維也納而止,第一次在奧地利的Innsbruck遇上多惱河實在感慨萬千,多年來音樂上被一直提及的多惱河終於親眼看見,而那時第一個感覺便是:「多惱河是綠色的,而不是藍色的。」其實,在我眼裡,歐洲大多數河流都是綠色的。並不因為歐洲人的水質污染而導致河水變綠,而是河底多有水草,水草成群,便把一片河水都化成綠色,其實只要伸手抄一把水細看,便知水色清澈,沒有絲毫污染物。我雖然多心問過歐洲人水底的都是些甚麼水草,但都是搖頭回應,查過資料一無頭緒,只好引用徐志摩先生《告別康橋》的一句:「軟泥上的青荇,柔柔的在水中招搖。」歐洲河底的水草,便一律稱作青荇。當然多惱河一年的水色變化很多,綠色也分不同程度的綠,而且也會呈濁黃,甚至棕色,這與河道的曲折迂迴有關,而非單一是河底青荇造成。

回到宿舍大廈,天井已無孩子嬉戲,各家炊煙四起,傳來煮食氣味。回到宿舍廚房也是一片熱鬧,那對情侶正一起下廚,見我回來便迎上招呼。

「嘿!朋友!回來了嗎?我們正下廚,沒甚麼好吃的,如不介意請一起進餐。」男的客氣地邀請,女的也在一旁微笑表示歡迎。

我偷瞄一眼,看見他們不過煎幾片火腿,切數塊面包便是一餐。我進餐是隨便的,胡亂飽吃一頓便已滿足,因為一個人到處漂泊,而且本錢不多,也無法太多挑剔,很多時候亦如他們一般的吃。所以我不但沒有嫌棄,反而深同感受。





「我吃過了,謝謝你們,請自便吧。」

「今天到哪裡參觀了嗎?」女的一邊問我,一邊把面包拿起準備帶進房間,男的亦端起另一碟火腿跟隨。

「到布達走了一趟而已。」我們一同回到房間。

「有付錢去那些名勝嗎?」男的問。他們坐在床上進餐。

「沒有。」

「我們也沒有,太貴了,於是便到門口溜溜走了。」我的說。

「是的。」





「地下迷宮是我們唯一有去的,相當有趣。你有去嗎?」女的說,然後啃了一口面包夾火腿的三明治。

「去了,挺詭異的。」

「那裡其實很早已經存在了,原本是天然洞穴,後來人類改建成了民用地下室,也做過醫院、監獄、刑房,二戰作為防空洞,如今改建成了一個蠟像館。」男的說。他吃完最後一口,又去切兩片面包,那女的便挑了一塊火腿鋪在他的面包上,弄成了一個三明治。

「難怪我經過一些洞凹會有蠟像。」

「還有德古拉的棺木呢!」女的笑道,又喝了一口原本床邊放著的大支瓶裝水。

「是吸血鬼的那一個德古拉嗎?」

「對!」他們異口同聲地說。

「我可沒留意...」我搔了搔頭。





「你一定嚇著了,對不對?」男的笑了笑,正為著女的切下面包片,女的搖了搖頭,並為他鋪上火腿片,於是男的便自己夾著吃了。

「是的,我很快便逃了出來。」我也附和著笑了笑。

「一會兒我們要去海邊散步,你要一起去嗎?」男的嚼著三明治道。只見女的正收拾著餐具。

「我剛剛去過一趟了,你們請自便。」

「多惱河的夜景很美對吧?」他吞了三明治,又對女的說,「餐具給我洗,妳留在這裡。」說完便一把搶了她手上的餐具去廚房了。

「你男朋友對妳真好。」我笑著說。

「謝謝妳。」





一陣沉默。

「你們是到處旅行的嗎?」我怕尷尬,連忙找些問題。

「是的,快半個月了,去了不少地方。你呢?也是旅行嗎?」

「我嗎?我不知道。」

「那麼你為甚麼要出來呢?」

「我不知道。」

「發生了甚麼不高興的事對吧?」

「可以這樣說。」我吃了一驚。

「總是要回家的,可不能一直如此。」

「是嗎?」

「你是日本人嗎?」

「我是香港來的。你們呢?」

「我是意大利人,我男朋友是奧地利人。我不久前到維也納與他同居,順道四處觀光,便走到了這裡來。」

「妳男友也太幸福了吧?」

「謝謝你,我的朋友!」男的拭著手上的水,走進房內,「但這是我的榮幸有一位由這麼遠來找我的女人。」他笑著看了看那女的,她低頭微笑著。

「兩位也同樣幸福吧!」我微笑著說。

「不是,我是窮小子,財產不多,可以給予的亦不多。有時會自卑地說:「啊!我沒法給這女人幸福!」有時一度想放棄。但她沒埋怨,我便咬牙去捱,我現今初入社會薪水不多,但總會有辦法的。」

我似笑非笑。

「我們去散步吧?」女的顯然有些害羞,眼睛已經不敢看人,但嘴角掛著微笑,如沐春風,若果我不在這裡,她應該會說:「傻瓜,我怎會不願意陪你捱?」

「啊!對了!我們去散步吧!」他笑了笑,又向我問,「你真的不一起出去走走嗎?我們可以上酒吧喝杯啤酒。」

「不用了,兩位自便吧。」

「好,那麼請晚安。」

「謝謝你們。」

那男的便轉身,牽了那女的手,便出門去了。其實在這座民宅裡若果不說,又誰知道這個單位是一個宿舍?一對熱戀中的戀人在此寄住,外人一看就是兩小口的簡樸自在的生活了。在他們的情侶旅行裡,沒有住別致的酒店,娛樂不過市內走走,晚上到海旁散步,飲食更是節儉,毫不鋪張,但從無埋怨,反而享受相處的每一刻,享受一起經歷的每一秒。

看著他們離開的時候,我的心不自覺地在妒忌,他們是仿佛是一種幻覺,但又如此的真實呈現在我眼前。其實曾經我也有這樣的機會,但不知道為甚麼,我卻錯過了。不知道是甚麼原因,我忽然想離開宿舍,離開布達佩斯,離開匈牙利。其實布達佩斯或許還有很多可以探索的地方,但我已經不想去了。

我艱難地讓自己睡了數小時。天光一早,便收拾行李,悄悄離開了宿舍。


2020-02-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