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8月24日,我離開南歐進入東歐匈牙利的布達佩斯。飛機在凌晨的夜空中穿梭,窗外無景可看,加上一天疲倦,一上機便睡了起來。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飛機漸漸低飛,我也被驚醒,機上一片平靜,大半乘客都已醒來坐好。窗外漸光,往外一張,是一片光點聚成的城市夜景,一點點光的聚集,相連,在漆黑中把車路路線、大廈形狀、民區都勾劃出來。偶爾在馬路上行走的車輛,就像在暗沉的森林裡的螢火蟲,輕輕飄動,溜過。

最終飛機降落,我踏上布達佩斯的地面。布達佩斯是匈牙利的首都,傳說匈牙利由游牧民族匈人(Huns)所創,因此匈牙利(Hungary)與匈人(Huns)的字首相似。匈人入侵歐洲是歐洲大事件,主要影響是歐洲人西遷、東羅馬帝國積弱、西羅馬帝國覆滅。但無論匈人是否匈牙利祖先,阿提拉的騎兵也必定曾經過布達佩斯。後來作為封建帝國的匈牙利為奧地利所統一合併,兼有捷克、斯洛伐克、羅馬尼亞等國,組成奧匈帝國,因折衷方案而實行二元君主制,設立雙首都,一個是奧地利的維也納,另一個是匈牙利的布達佩斯。一戰後,奧匈帝國解體。二戰為俄國佔領,後引入社會主義成立人民共和國,加入蘇聯。冷戰過後,蘇聯解體,於1989年共和,進入民主政體,便是今時今日我們見到的匈牙利。因為歷史緣故,東歐國家普遍都曾有共產政權的蹤跡,而隨著共產進入民主政策,背後往往隱藏著血腥的革命活動,在匈牙利最著名的便是匈牙利十月事件,3000名平民在蘇聯鎮壓中死亡,大量人口被事後清算。

歷史書上寫的字眼往往都是仁義道德,但細心的人從字裡行間細細觀察,會發覺隱藏著無數殘酷血腥。歷史書上每揭一頁已經是幾十年甚至幾百年光景,但對於生於那年代的人卻是一生的時間,諷刺的是,人的一生,在歷史上不過短短一頁,而且絕大部分人還沒法留名,即是說,後人根本不知道他們曾經存在。平凡人一生平淡無奇地死了,革命者在一片狂熱呼聲中死了,當權者在一片頌拜迎諛裡活著,最後在歷史上留下英名。小偷偷竊,被叛入獄;大人偷國,眾民跪拜。強人殺一人,被通緝逮捕;大人殺萬人,受萬世景仰。或許世間本無罪惡,只是權力的慾望。當一個人權力到達顛峰,罪惡便會自動清空。人世間缺乏的不是對知識份子的考試,而是對在上位者的考試。

因為凌晨的緣故,機場往市區的交通工具均已停駛,雖然有計程車可選擇,但我自然是為節省支出而拒絕的。布達佩斯機場頗為陳舊,但候機大堂乾淨整潔而且空間暗位頗多,很多人客亦睡在走廊角落,看上去一大部分像我一樣的窮遊遊客,也有很少部分的露宿者。我拖著行李略略參觀過機場後,因為找換店都關上了門,只好找一部提款機提款。匈牙利雖為歐盟一員,在申根區內,但所使的不是歐元,而是匈牙利福林(HUF)。匈牙利經濟低迷,通貨膨脹頗嚴重,最低面值的紙幣是200HUF,最大是20000HUF。莫見20000HUF面值很高,其實只能兌成約60歐元。雖然價值不高,但口袋裡有一張20000面值的貨幣,這新接觸總是有一種莫名新鮮感。

一切辦妥便在機場內找個位子安坐靜待天明。等候不到片刻,只見眾人紛紛拖著行李離開機場,沒想到有一班大半夜開出的巴士,查明路線無誤後便即登車,車子不久緩緩開出,在黑夜裡沿著沒甚麼車輛的高速公路駛向市區。有見及此,我刻意把宿舍訂在離市中心非常接近的地方,下車後不久,靠著街燈摸黑走數分鐘便找到住處。我鬆一口氣後連按門鈴,一個老婆婆店主睡眼惺忪地出來迎接,並引我到房裡去。怎料房間並不在該建築物,婆婆所處只是接待處,房間要拐一個路口,打開大門,走進民宅,然後走上二樓一個單位。原來婆婆把民宅收購,改建成宿舍出租,大廳內房都放滿雙層床間,我便輕手輕腳地走進內房間,佔了其中一個上格床位。老婆婆交代一番後便即離去,而我亦不多作整理,放下行李後便立刻上床睡覺。





大覺醒來不過中午時份,房內客人都已外出。內房三張雙層床,空了四個床位,只有我一個上隔與另一張床的下格有人。但那床旁有兩個大背包,一對男裝鞋及一對女裝鞋,一個床位,卻有兩個人在。走出大廳,傢具都搬走了,取而代之的是六張雙層床,雖然有數人入住,但都全數外出,房內空無一人。其餘廚房廁所一如普通單位,並未改裝,若不是大廳內房堆滿了雙層床,這就是一般匈牙利人的生活單位了。於是我自在地梳洗一番,又把行李整理妥當後,便出門去了。大廈頗為古舊,少有四十年樓齡,高不到十層,呈口字型,仿佛是一個天井,住戶都把晾曬衣物向天井的陽台掛著,也有栽著盆栽,或有放著一些裝飾,插著風鈴、風車。風吹進天井,會有鈴響,鮮色的風車輕輕旋轉著,偶爾伴著一群聚在天井遊戲的小朋友們的嬉鬧,跳繩的、追逐的、踢足球的。

布達佩斯由一條大河貫穿,人民在兩岸聚居,便形成了兩座城市。一邊叫布達,另一邊叫佩斯,雙城相通合併後,便是如今的布達佩斯,布達分布達與老布達,老布達顧名思義是舊城區,而佩斯則是主要商業區及交通中樞,國內火車線路、巴士總站都設在此。而貫穿兩岸的河流,便是流經歐洲中部、東部極著名的多惱河。在多惱河上共有九條大橋連接布達、佩斯,而我的宿處便處於佩斯一處靠近河岸的某條鐵索橋旁,橋附近有著名的中央市集,我便步行到市集進食「早餐」。

所謂市集是一座建築大廈,設有兩層,樓頂很高而且寬闊,底層是菜市場,出售肉類、蔬菜、水果、酒類、腌製品,而匈牙利較著名的腌制品是鵝肝醬,一盒盒小鐵罐頭整齊排列着出售。雖說是菜市場,但分區明確,環境衛生,沒有什麼味道。樓上一邊是食肆,一邊是紀念品店。紀念品店多是木器制品,小木盒、小裝飾物、木刀叉匙羹。也有南斯拉夫風格的陶瓷娃娃,一個小巧娃娃內裡是空心的,裝著一個一模一樣但小一碼的娃娃,而那小娃娃亦言,打開是一個再小一碼的娃娃,如此類推,做工精巧的可以裝有六、七個越來越小的小娃娃,店主把它們全部取出,由大至小地排成一列,顏色鮮艷,花紋獨特,非常有趣。略逛紀念品店後便到食肆進餐,這類食店多是外帶帶走的,也有店面做餐,讓客人自取到市集內自設的枱桌進餐。食店琳琅滿目,我便隨便找一間點餐。店員介紹下,匈牙利傳統食物是燉牛肉湯,我便要了一份,另外點了兩大條豬肉腸、牛肉腸。歐洲人的腌腸很腫長,兩條腸的價錢竟遠貴於一碗牛肉湯。燉牛肉湯放入了牛骨造湯,洋蔥、馬鈴薯、蕃茄等。牛肉燉得軟滑,非常可口,湯汁很濃,可以作醬粘面包,而且黑椒味重,也帶微微一點獨特辣椒辣味。而對牛肉湯最貼切的形容,便是羅宋湯的味道。而事實上牛肉湯帶羅宋湯味亦非常合理,東歐國家鄰近俄羅斯,羅宋湯本為俄人傳統食物,家家戶戶必食的家常飯菜,俄國主婦大多都煮得一手好羅宋湯。所以地理及歷史雙重因素下,匈牙利人為俄人影響,未不為奇。不過這都是我自己私下的揣測,沒有任何理據。至於兩條豬、牛肉腸,除了飽腹之外,也說不出任何好壞獨特之處。

佩斯市內教堂林立,很有古典優雅之感,而且音樂氣氛頗濃,設有多間歌劇院,其中最著名的是匈牙利國家歌劇院。道聽途說,國家歌劇院有著非常典雅的建築風格,可惜我到時正值裝修,整棟建築外牆都為鐵架、長布遮蓋,除了一鱗半爪外,實在看不出其原貌,但相比維也納劇院,規模並不算大。走進內部或許可以想像到其美麗的外貌,富麗堂皇的裝飾,玉石般的圓柱,頭上閃閃亮發散的水晶吊燈,腳下鋪着大紅地毯,接待處亦有一番精心佈局,配合地毯的大紅絨絲桌布,幾件銀器點綴,簡單而豪華。而對比起我一件短袖汗衫與牛仔褲,實在有點自慚形穢。

「你好,請問今天晚上有歌劇表演嗎?」我向著接待處職員細問。





「你好先生,今天晚上有歌劇的門票出售,你第一次到這裡聽歌劇嗎?」

「是的,我第一次來這裡,之前也沒有聽過歌劇。」我面紅了起來。

「我們設有歌劇院參觀團,可以為你介紹歌劇院,最後會有一小段歌劇表演,讓你先體驗一下。」

「可以,有英語的參觀團嗎?我很樂意先參觀一下環境。」

「馬上就開始了,」他下巴點了點一群在偏廳等候的遊客,「你有興趣我為你報名。」





於是我便付了參觀費用,立即加入團隊,隊裡人數很多,約十到二十人,但大家都尊重場合,沒有發出很大聲響。我們隨著導遊沿大階梯走上二樓,階梯呈螺旋形,護欄由白石搭建而成,非常寬敞,樓梯經過一個小平台後均分成兩條樓梯,最後才上到二樓。我們走到一個長形大內室才停下,樓頂很高,而且鑲滿金色飾品,四面牆上都掛著人像畫。只聽導遊講解,此室為等候室,設有酒吧,客人提前到達劇院時,可以先到此等候,或在此先行會友。當然每次過場,客人亦可以在此休息聊天。

眾人隨著導遊在劇院遊覽,有時純粹經過,也沒甚麼停留、解釋。偶爾說起上來,不過是一兩句話。

「匈牙利國家歌劇院是新文藝復興建築風格,這是建築本身充滿石柱與外型典雅的原因。而內部裝潢則採用了巴洛克風格,這是大家舉目所看到富麗堂皇的原因......」

他走回我們上來的那樓梯,指著一面牆,笑著續說,「現在教大家用簡單的方法分辨大理石,」他伸手摸了摸他一旁的牆,「現在我摸的是真正的大理石,大理石表面較光滑,而最重要的是,它很清涼,」然後他彎下身子摸了摸牆腳,「現在我摸的是假的大理石,或許兩者表面都是一致,但假的大理石不如真的清涼,各位不妨自己用體感試試。」

我看見是同一面牆,從表面看來,同一顏色同樣花款,實在沒能看出分別,但用手觸碰,雖然兩者都切割光滑,但一如導遊所說,真的大理石相對清涼。雖然導遊沒有明說,但明顯反映了其實劇院也會為了節省建築成本,做一些掩人耳目的事。而事實上若非有人提醒,我也不過傻傻的對整座建築讚嘆不已。

導遊待我們都試驗過後便指示大家留在樓梯級間等候,原來歌劇表演便是在樓梯的小平台上演出的,於是眾人都在樓梯間等著,有的倚欄等候,也有直接坐在樓梯級上。我便找了一個靠欄的站位,看著舞台,不久有一位團友站在我一旁,我斜眼一看是一位年輕、身材姣好、面形頗美的一名亞洲女性,我才知道團裡除了我之外還有一位亞裔人士。或許她也是一般心思,兩人四眼相交,都報以一笑。

「喜歡這個參觀嗎?」她微笑著用英語問。

「有些東西聽不明白,文藝復興我知道是甚麼,新文藝復興就不知其差別了。」我搔著頭說。





「我也聽不太明白。你是台灣人對吧?」

「我是香港人。妳是韓國人?」

「是的。你一個人旅行嗎?」

「對,一個人。妳呢?」

「我與朋友旅行的,不過她不願去歌劇院,於是我只好自己一個人來。你為什麼一個人旅行呢?」

我正不知如何回答而深感尷尬時,音樂響起,一位身穿軍服,手持長劍的歌手入場,略一站定後便放開喉頭唱起歌來。歌聲高亢,但歌詞不是英語,我便聽不明白他唱的是甚麼。一曲終了,他邀了一位女性觀眾陪他演出,那女士初時頗感尷尬,手足無措,但在男歌手及觀眾的鼓勵下,竟也輕輕跳起舞來,算是最有趣的一幕。

我記得去年差不多時候我也在維也納看過一場音樂表演,不過那是一場交響樂表演,而不是歌劇。其實在維也納很容易買到音樂會門票,街頭會有很多售票員打扮成莫札特模樣,向路過的遊客兜售。而門票實在不便宜,站位15€,坐位35到45€不等,包廂更貴。那時好奇心驅使便買了一張站票。到了晚上刻意穿了恤衫結了領帶以示對場合的尊重。不料去到站位位置時,大多是遊客佔多,都是汗衫短褲打扮,反而顯得我的衣著過於隆重。我紅著面擠進人群去看,劇院頂部都是黃金鑲成,明顯的巴洛克風格。遠處的樂隊規模很大,少有四、五十人,在指揮棒的指示下,樂團演奏起很多耳熟能詳的歌曲,如藍色多惱河、貝多芬第九交響曲節錄、土耳其進行曲、卡農等。當演奏到土耳其進行曲時指揮家倒轉身子指揮觀眾,全場觀眾一同跟著節拍拍手,強烈的節奏感加上觀眾的參與,一曲終了,全場掌聲歡呼聲此起彼落,把全晚推到最高潮。那時整場表演共約三小時演出,很多站位客人體力透支而坐在地上,而我卻一直站立而不知疲累。我在香港也看過很多交響樂表演,但未試過如那一夜般投入而印象深刻。或許回憶並未如事實般的好,但人的記憶總是有誤區,放大那回不去的美好,所以讓人誤會,讓人沉醉,然後說眼前的不夠好。其實很多時候眼前的不是不好,是你早已被過去的好佔據。





不知不覺間小平台上除了原本的男歌手外,多站了一位女歌手,穿著花巧的長裙,正與男歌手咿咿呀呀地合唱起來,最後歌聲漸低,兩人向觀眾行禮鞠躬,贏得一片掌聲後便慢慢離場。我們待表演者離場後亦都沿樓梯離開劇院。

「喜歡這歌劇嗎?」她問。

「我聽不懂。」

「我也一般,你有打算去哪裡嗎?」

「我?沒有甚麼打算。」

「要一起去英雄廣場嗎?聽說那裡有博物館,而且林區很美,我們也可以去浸溫泉,匈牙利的溫泉是很著名的。」

「不用了,謝謝。」

「那麼要一起喝一杯咖啡嗎?」





「我有點累,謝謝妳的邀請。再見。」然後我便拋下她走開了。我刻意繞開她走的方向,原本我是想看完歌劇,便取道去英雄廣場的,但不知道為什麼,我忽然不想去了,而那晚上的歌劇,我也沒興趣聽了。

在市內胡亂逛逛,隨便吃點晚餐後便回到宿舍,終於遇上同房的室友,原來是一對情侶合住一個床位,兩位都是歐洲人,看樣子正預備出門。

「啊喲!你好,親愛的朋友,你是昨晚凌晨入住的對吧?原本想跟你早上打個照面,但你睡死了。哈哈!很高興認識你!」那男的熱情地與我握手,長相是中歐人,高大俊俏。而那女的似是意大利人,長相很美,亦笑著與我握手。

「很高興認識你們。」

「我們正打算到海邊逛逛散步,你要一起去嗎?晚上的風景很美。」那男的邀請說。

「你們請便吧!我今天累了,可要休息一下。」

「好!那麼晚安吧!我的朋友!請好好休息!」





「晚安,兩位。」

其實一天下來並不算累,我躺在床上始終沒法入睡,但我卻提不起活力來,便任由自己攤在床上,兩眼盯著殘破的天花板。




2020-01-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