貮肆︱Ἔρις︱厄里斯


  十二月二十日。下午。圓形廣場。

  據說,後來有人把那年聖誕發生的事情,稱為「聖誕校園內戰」。

  我不知道充滿古早動漫氣息名字是誰起的,但至少我本人其實並不同意這說法。

  作為參與者之一,我只認為那是一場對決,一場付出我們每位參加者的心思、力氣、智謀、情緒與所思所想的對決。



  這不正是體育活動的精髓嗎?我們參與體育比賽,不正想讓以我們的所有,以勝過與我們比拚的所有人嗎。

  跟世上各種真正殘酷血腥的戰爭比起來,我們只是一群為自己小小的夢想而進發的年青人。

  如果有人認為那是一場戰爭、或是內戰,我只能說當中最大的差別在於:我們並無惡意,我們只是為我們認為有價值的事物而付出。

  至少我們體操隊這一方,是這麼想的。

  那天,我步上石砌的梯間,在山上校區的圓形廣場裡,鹿儀已穿著她黑色雙排扣風衣,靜待在廣場中央,手中拿著一份文件。



  「想了幾天以後,」鹿儀對我說「我好像有點清醒過來了,那天晚上對你大吼大叫,抱歉呀。」

  天氣愈來愈冷了,寂寥的校園裡冷得連雙手有微微發痛,我吐著白氣,對她說:「妳是認真的嗎?」

  鹿儀朗聲笑著,用逼人雙眼盯著我:「當然不是呀,怎麼可能呢。」

  「所以我們再沒有談判的條件了嗎?」

  「沒有了。」鹿儀展示手中的文件「這就是我剛剛發給學生議會的決議權動議,你們體育部,這學年已無法獨立。」



  我沒有接過鹿儀手中的,也不需要,但我肯定那是真的。

  「真的值得嗎?」我問鹿儀。

  「值得呀,」鹿儀抱起雙肘「我多想看你們失落,你們痛哭,你們心裡嚷道『唉呀,我本來就不應該招惹鹿儀呀』。」

  我搖了搖頭,說著:「關於那個男人——」

  「那與他無關!!!」鹿儀怒吼,圓型廣場裡響起了四方八面的回音,像有無數個鹿儀對我施以詛咒。

  「我想說的是……」我直視著鹿儀那明亮與灼人的雙眼「妳值得這樣對妳自己嗎?」

  鹿儀沒有回答,雙眼只是凝靜而尖銳地看著我。



  我嘆了口氣說:「妳就當我是女友太多,開始妄想女人很簡單吧。我現在是愈來愈真希望,能跟鹿儀妳成為朋友。」

  「哼,」鹿儀像無奈被冷笑話引得發笑「但我不想呀。」

  「鹿儀,」我呼喚她的名字「我再問最後一次了,妳真的要這樣做嗎?」

  鹿儀穿著修長的黑色牛仔長褲與長靴,她交叉雙腳,用厚重的腳跟敲著地面:「我已經做了。」

  「那麼……」我也從懷中抽出一份文件:「我們體操隊也引用『決議權』,要求凍結啦啦隊的『決議權』。」

  鹿儀得意洋洋地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哈,你們這樣做又有什麼用呢?好呀,我給你們繳械了,那我們的立場就變成一樣的啦,但我們啦啦隊不缺補助,需要補助及獨立運作的,是你們,而不是我。」

  「妳說的沒有錯。」我坦然說。

  「好啦,那你滿意了吧」鹿儀輕挑地說「體操隊的『決議權』完蛋了,體操隊的『決議權』也完蛋了。快滾吧。」



  我搖了搖頭:「我們今天就要令體育部獨立,而我們要求所有體育社團,包括啦啦隊都參與在內。」

  鹿儀歪嘴著彊硬地笑著:「喂喂,那我問你們你們都已經用了『決議權』啦,還有什麼方法呢?繼續推動到五年後嗎?十年後嗎?」」

  「妳果然是忘記了呀。」我卻處變不驚地說。

  「啊……」鹿儀那面具般生硬的微笑凝住了。

  「妳忘記了嗎?」我對鹿儀說「八卦館裡真正的解謎者,從來都不是我或是妳呀。不是嗎?」

  然後,鹿儀眼裡透露出她被沚澄掌摑時,更劇烈的震驚。

  我回頭對身後的階梯說:「妳們都出來吧,我們來讓鹿儀見見我們預定的體育部主席。」




Ω

  「殺了她吧。」

  我們大吃一驚望向說話的人,而會說出這種話的,自然就是——

  樂璇。

  十二月十八日。早上。體育館。

  我們所有人在體育館中圍成圈。我把昨天晚上我與雨薇的行動,鹿儀的宣戰(關於她與那男人的關係,我只偏重就輕地說了)向所有人解釋著。

  「妳們怎麼這麼驚訝啦,」樂璇掃視著我們說「難道還有別的方法嗎——好啦,明明妳的臉也別那麼害怕,我是說笑而已。怎麼可能殺人呢,哈哈。」



  我兀自鬆了一口氣,呃,這不等於我真的相信樂璇會……

  「如果,」沚澄向絲明問「我們直接用決議權,反對鹿儀的決議權,那會如何?」

  「那、那就……互相抵消……」絲明不用思考就回答說了「但……我們也就無法讓……體、體育部成立。」

  沚澄也了然於心地點了點頭。那就是等於兩行子彈列車對撞,我們雙方也會車毀人亡吧。就算我們抵消了鹿儀的決議權,我們自己最要緊的體育部卻寸步難進。

  「那真的只能全面開戰了嗎?」藝莉貌似十分神傷地說「我可不想再跟鹿儀這樣鬥下去,很累呀……」

  我倒是理解藝莉的憂慮,如果繼續這樣相鬥,我們不但不知道結果,而且還會耗費我們的時間精力。

  「丫~~~~~~!!!好煩呀!!!為什麼呀!!」樂璇焦急地跺著腳「為什麼我們只需要想去京都比賽嘛,要搞那麼多事情呢!!」

  ——其實這緣起是妳的Maple Speed花太多錢。我心裡默默地說。

  「好了,」我拋棄內心的抱怨,對所有成員說「其實今天我召集大家,除了想聽聽各位提出的解決方案外,我還有一個問題想再次問大家。」

  我掃視眼前我認識的每一位女生,每一位與我分享過感情與經歷的體操隊隊員,我問:

  「這只是一個單純的設問:有人想要放棄嗎?想要放棄體育部獨立,我們再去找別的方案籌款,那至少能買到機票去京都。」

  我一字一詞清晰地說著,說完這簡單問題。To be or not to be。

  體育館中無比寂靜,樂璇、藝莉、森琪、沚澄、絲明,她們沒有回答,但也沒有左顧右盼,然後幾乎是同時回答:

  「當然是、不可能呀!!!老公你白痴喔問這種問題!!要開打就打呀,誰怕誰呀!!」
  「到來到這地步啦!當然絕對不會放棄呀!我可不要回老家的機票錢都得求回來呢!」
  「我不要!我都、我好不容易才決定就算父母發現也要去!!」
  「小果我都特別歸隊了,特別為了你們東奔西跑,你不會這樣小看我吧?連鹿儀我都槓上了。」
  「不、不、絕、絕對……絕對、不、不要放棄!!這、這一定有方法的……!!」

  那像一陣交響樂的叫喚直達我的腦髓與心坎,我嘆了口氣笑了起來:

  「呵呵,好的,我明白大家的想法了。那麼,好吧,我們回歸主線,我們要如何逼到鹿儀屈服呢。」

  「ちょっとまって(等一下),」藝莉伸手說「澄澄,妳說妳槓上了鹿儀,這是什麼回事。」

  「那、那個呢,說起來有點複雜、那個先不說吧……」沚澄心虛地看了我一眼,我也只好裝作一無所知。

  「如果……」森琪這卻舉起手「如果……我們先抵消啦啦隊的決議權,再用決議權令體育部獨立呢。」

  我、藝莉與沚澄都用奇怪的眼神望向森琪,然後再互相對望,確認自己沒有理解錯。終於還是由身兼學生議會幹事的絲明說出標準答案:

  「森、森琪同學,這、這也不可能、因為、因為……決議權規定了,只能有一項、一項動議,不可能同時、同時針對……啦啦隊、又要有體育部……」

  絲明說完後,森琪卻像是驚訝於我們驚訝:

  「今年在八卦館拿到決議權的,不是有三個隊伍嗎?」


Ω

  十二月十八日。中午。溜冰場外。

  「對呀!我們之前怎麼沒有想到呢!」

  沚澄拍著手掌輕呼,她平日那冷豔的臉上竟露出恍然大悟的卡通表情,倒是令我忍梭不禁。

  「我們都慣了被小璇牽著走,一直沒有想到這一點。」

  「難得這一次小璇沒有任何意見呀。」沚澄說。

  「哈哈,」我再次笑了「她根本不在意體育部未來要如何運作,她只是想著能不能去京都,是不是真的要殺了鹿儀罷了。」

  沚澄受不了地擺手說:「別說這個了,剛才我有那麼一秒以為她是認真的。」

  我默然不語,並沒有接著說下去,其實我也曾以為樂璇是認真的。

  「好啦,我們進去吧。」

  森琪從洗手間裡出來,向我與沚澄說。我見森琪的眼鏡上沾著水珠,她應該是用冰冷的清水沖洗過臉龐。

  我們三人經過走道,再一次來到位於校外的溜冰場。

  溜冰場上,大約有十名左右滑冰隊的隊員,穿著那藝術品似的冰藍色隊服,各自在冰面上做出流麗高貴的動作,場內都是冰面被劃過敲響的清脆聲。就算不是集體表演,畫面已美麗得如精靈們的共舞。

  上一次來這邊,我們還只是一心想要湊夠體操隊的成員成軍。

  闊別數月,我們卻已經站在另一個舞台上。
 
  「瑤瑤。」
 
  森琪站在場邊喊了一聲,雖然聲音不大,但眾多身影中,其一個女生回頭望向我,就算再噪吵,她大概還是能聽見森琪的聲音。
 
  森瑤一貫受不了的表情,滑步到我們眼前,腳步依舊敏捷。
 
  「怎麼了,我要練習呀。」
 
  對了,今年聖誕慶典,滑冰隊也是表演隊伍之一。
 
  「我﹑我想拜託瑤瑤妳……妳們,啟用『決議權』……」
 
  彷彿是空氣太寒冷,連聲帶都殭硬了,森琪結結巴巴地說著,森瑤報以理解不能的表情。

  我望向沚澄,將手放在森琪的肩上,她卻搖了搖頭,我知道那是她的堅持。
 
  她堅持,要自己親口拜訪森瑤。她的親妹。
 
  「動用『決議權』……去讓體育部獨立!我們、我們已經有足夠的聯署了,加上你們滑冰隊,那、那一定可以壓下啦啦隊……」森琪吸了一口氣,總算說完了話。

  根據絲明所說,滑冰隊在八卦館事後並沒有去申請認領『決議權』,但也沒有說要放棄。

  亦是根據森琪所說,滑冰隊其實是一個鬆散的團隊,團員們比較像是來打工的兼職表演者,校外的表演項目也很固定,從來沒設有什麼隊長之類的職位。

  與其說是滑冰隊對學生議會的權力沒有興趣,不如說是沒有人有興趣走出來,肩負這能使用特權的身份。
 
  「你真的猜不到我的答案嗎?」森瑤淡然說。
 
  「我就是知道……才來親自拜託妳,瑤瑤。我不能眼白白看著,小璇跟大家放棄我們一直堅持的想法,我……」森琪說著,聲音不覺咽哽起來。

  「那是妳們的事呀,」森瑤面無表情地說「我早就過,我對這種事情沒興趣,跟滑冰隊也不會傾向任何一方,我堅持我們的中立。」
 
  森瑤腳步仍然沒半分遊動,似乎會溶化的冰卻在她腳下凝固了。
 
  「可是,可是我們……」森琪握住場邊的把手,勉強提起聲線道。
 
  「而且,我也不是溜冰隊的隊長,甚至代表也不是,也不懂你們什麼鬼體育部的。姐你跟我說,又有什麼用呢?」森瑤擺開穿著冰藍長袖的雙手說。
  
  「瑤﹑瑤瑤……我……」森琪雙手顛動,好像連一個標點符號也不欲放棄,要說服森瑤。
 
  「未來姐夫,我姐應該先想辦法躲過爸媽去日本吧。我勸妳還是先帶她回去。」

  森瑤說著又擺起腳,在冰面上滑步盪開去。我拍了拍森琪的肩頭,然後向沚澄使了個眼色,她便開口:

  「那森瑤同學——」
  
  「你懂個屁呀!!!死瑤瑤!!!」
 
  森琪的喝罵如寒風席卷,整個滑冰場都響起了回聲,不只是我,不只是沚澄,不只是森瑤,連只正在練習的其他隊員都停步不動。數朵藍色的身影,也剎步下來,一同注視著這個在欄杆上絕不起眼的女生。

  森瑤皺起眉頭,微張嘴吃驚地看著望森琪。
 
  「妳……這臭丫頭!死小鬼!!妳是有多自以為是啦!!!」森琪舉起手背,抹著眼邊湧出的淚水「妳比我聰明!妳比我漂亮!!胸部比我大,長得又比我高!!妳根我說妳甚麼都不是、甚麼都不懂!?妳以為自己是甚麼啦!!會有妳來稱讚妳,嘩妳好聰明喔,甚麼都不管,比妳那笨蛋又矮小的姐姐精明多了!是這樣嗎?」

  森瑤稍滑前了兩步,對她親姊說:「那、我、我也不是這個意思——」

  「妳以為老是聽我們爸媽的話就好了呀!!妳懂個鬼啦!!我每次被爸媽逼我說『好』的時候!妳有幫我說過一句話嗎!妳知道我心裡有多難受嗎!!妳有知道我多希望妳能幫我嗎??妳就只是不說話!妳就是捧著飯一直吃!!我是妳姐啦!!我是妳唯一的姐姐啦!比妳又笨又固執的姐姐啦!!為什麼我妹妹那麼厲害,就不能、不能一直在站在我這邊嗎?每次都要我們求妳了,我這哭著來找妳了,妳才裝模作樣動一動!妳是在暗爽個屁啦!!」

  除了偶爾孩子氣的哭鬧,我從未見過森琪如此怒號,溫馴如小免子的她,竟然也會發出這種聲線。

  森瑤站在滑冰場中央,怔怔地說不出話,她抬起頭狀若想反駁,但又接著低下頭去。

  「我、我……」森琪扶著欄杆,用乾啞的聲線說「我不會說我在堅持的事情很偉大……我也不會說,小璇、小璇就一直是對的!但、但那是我們想要的目標,那是我們每個人努力那麼久的理由,妳真的就不懂嗎!就當我們不是姐妹好了,我們都一起成長那麼多年了!我聽我父母的話聽了那麼多年!我就唯有為了體操隊付過這麼多,因為、因為我真的喜歡這群人呀!我可以求妳幫我嗎,瑤瑤……」
 
  我見森琪泣不成聲,便撫著她的背。森瑤終於開口,以被責備的聲音說:「姐妳也不用說成這樣,事實上……我既不是隊長,也沒有什麼權力——」
 
  「那妳去給我搶回來呀!白痴!」
 
  森琪再一次發出歇斯底里的尖叫。
 
  「妳從小就是最厲害的呀!死瑤瑤!是我先學溜冰的!為什麼妳要滑得比我好那麼多呀!為什麼爸媽沒有逼你去諗書呀!討厭死了!什麼『我不是』『我沒有』!妳是在嘲笑我嗎!啊?妳是在嘲笑身後那些技術比妳差了一百倍的廢物嗎!妳憑什麼呀!給我去把隊長跟代表的位置搶回來呀!!妳比妳後面那些人都厲害百倍呀!!!我知道妳每次演出都是主角呀!!妳本來就是隊長了呀!!妳卻說不要!!妳知道這有多蠢多自以為是嗎!!白痴瑤瑤!!」
 
  森瑤背著其他的溜冰隊員,為數眾多道視線,全落在森瑤的背項。她們都面無表情,既不憤怒也不挫折,大概她們都知道,森琪所說的,並非謊言。
 
  「求妳了,瑤瑤……我已經什麼也做不到,什麼也沒法幫到小璇,什麼也沒法幫到小果……我不想那麼沒用呀!我好想有妳的天份與聰明!還有自由……但我沒有──求妳了,妹,可以去幫小璇嗎……!」
 
  我抱著森琪的手臂,扶住她發抖的身驅。
 
  森瑤低下頭,別開臉,不讓我看見她飄渺的眼光,只有喉間不明的嚥動。
 
  「姐,我……」
 
  然後,森瑤的腳步滑了個恍如漩渦的細圈,回身望向她身後的隊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