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獨女,所以我不太懂呀。」

  我們在溜冰場的空地前,午後的陽光下,沚澄的眼眶仍然帶著微紅,原來她剛才聽著森琪的呼喊,邊聽邊流起眼淚。

  「我跟瑤瑤一樣,」我想著說「我有姐姐,但怎麼說呢,妳們也知道,我姐是走無腦路線的,我跟她的相處沒有那麼複雜,倒像是打鬧的朋友。」

  沚澄抽了抽鼻頭,摩擦起雙手,我見她大概是冷了,便拉好她頸間的圍巾。她說:「我相信瑤瑤大概是真的不懂吧,她從來只是獨善其身而已,為什麼卻被琪琪就是『自以為是』呢,唔呼,這樣想著看,琪琪所承受的父母壓力,可能比我們想象中還要沉重呀。」

  森琪自從獲得世青賽的資格,幾乎每天就是一味的訓練,因為她只專攻高低槓,奪得金牌的可能性比樂璇更高,花姐對她自然就更嚴控了。



  「看到她們這樣子,」我再次嘆氣說「總覺得家庭很複雜呢,還好體操隊裡的大家都是獨女,連薇薇也是。」

  「對呀,所以就都來投靠我們的小果大人了。」沚澄打趣說。

  我對沚澄報以「你饒了我吧的」的微笑,沚澄也難得吐了吐尖細桃紅的舌尖。

  「那麼、這樣就……咦,我姐呢?」

  森瑤換過了運動外套與長褲球鞋,手中拿著一疊文件步出。



  「她說她先走了。」我對森瑤說「她都在妳面前啦哭成這樣了,妳就不要逼得她那麼緊了。」

  森瑤眨了眨眼,無辜地說:「連你也覺得是我的錯嗎?姐夫閣下。」

  「小果不是這個意思啦,」沚澄卻揮了揮手說「好啦,妳都準備好了嗎?」

  森瑤那總莊重的臉吁了口氣,將手中的文件交給沚澄:「唔……我接下隊長的位置了,那麼再去認領及按你們的意思動用『決議權』就可以了吧。」

  沚澄展開文件檢閱著,我也探頭去看,是森瑤作為隊長對體育部獨立運動的聯署。沚澄點了點頭,伸手雙手說:



  「十分感謝妳,森瑤同學。作為妳姐的朋友,作為體操隊的成員。」

  「那我們也不是沒有好處,」森瑤禮貌地握了握沚澄的手「至少以後出去表演,什麼旅行車啦、服裝車啦,醫療設備啦,我們至少可以多爭取一點吧。」

  沚澄展現端雅的微笑,對森瑤說:「對了,我還有一件事情想請問妳的意見。」

  我驀然望向沚澄,好奇她還有什麼要問。

  森瑤也稍為意外地說:「是的……?」

  沚澄繼續說:「關於將要成立的體育部主席人選,妳有什麼想法嗎?」

  森瑤皺起眉頭,看了我一眼,我也很是吃驚地望向沚澄,沚澄卻沒有打算理會我的視線。

  「這、這個……」森瑤問道「不是你們體操隊的樂璇嗎?」



  我一樣用我的眼神投以相同的疑問,這不是就是樂璇嗎?整體個體育部都是她一個人的構想呀。

  「不,怎麼會呢,」沚澄搖著頭「我完全接受小璇成為體操隊的隊長,但她不適合擔任體育部的主席呀。」

  喂、澄澄,妳這是先斬後奏,以下犯上了吧?正所謂古時二五仔都要行宮——

  「那……」森瑤一時無法應答沚澄對話「妳想說的是……」

  這時候,我的電話震動起來,我拿起來一看卻是絲明的來電。我心感有點奇怪,不喜說話的絲明跟我主要都是訊息聯絡,如果用電話的,那就不是簡單的事態。

  我自然說了句「不好意思」,暫時步離沚澄與森瑤,來到旁邊接聽:

  「明明,怎麼了?」



  「小、小果、那……」絲明在大氣電波中吐出喘急的聲線「學、學生議會、出、出事了……」

  「什麼意思?妳先吸口氣,再慢慢說。」

  然後我就真的聽到了絲明深吸一口氣,然後再說:「原、原來……伶馨、伶……馨在三天前、前終止……了、了職務……所、所以『決議權』相、相關,都、都暫時停作審批!」

  我手握著電話,剎那說不出話來。

  我感受到沚澄與森瑤正看著我,是因為我的表情嗎?


Ω

  十二月十九日。



  
就像很多男人——很抱歉我要拖你們下水——我並不懂什麼花語。我只知道玫瑰花代表愛,而百合花是悼念,菊花大概是活力吧。其他的,我就不得而知了。

  此刻我手執一束洋甘菊,雪白的花辮,像雞蛋黃般的花蕊,散發出清淡的微香。

  我拾級而上,在城市中最古老的住宅區中沿路攀登。四周都是足有一百年、甚至幾近一百五十年的老住宅大廈,斑駁深灰的外牆,剝落得所剩無錢的油漆,古風的洋式騎樓,殘破的茶色玻璃暗示幾乎已人去樓空,地下的老字號商戶都賣著各種最傳統的乾貨、醬料與衣服,間或傳來收音機走調的電波雜音。

  當我知道她住在這一區,難免感受頗為驚訝。我從未問過她的住處,但總直覺住在高檔的單幢獨立平房裡,又或是樓高數十層的公寓,甚至是像八卦館那種誇張的老古宅裡。

  我按著地址,來到一橦只有三層的單幢老式住宅前,然後走進沒有鐵門的入口裡,在幽暗的地址中拾級而上,那老舊的燈泡,外露的電線,我幾乎錯覺連手中的花朵都會快速枯萎。

  我來到三樓,也就是最頂層,這裡只有一戶人家,上鎖的高級木門前旁邊,是一個現代化的密碼鎖。

  我按著她預先傳給我的密碼輸入,木門只是輕輕發出「啪」的一聲鬆開了。

  我進門內進,裡面卻像另一個時空。



  木製的地版,明亮的防霉牆壁,自動感應開啟的照明燈,玄關及走廊都掛著似乎所值不菲的現代風格掛畫,空氣由混濁變成異樣而幾近人工化的清新。

  玄關裡沒有任何人,也聽不見有任何人聲,我逕自脫了鞋,放輕步伐,走進屋內。

  由玄關經過走廊後,是一個寬闊整潔的客飯廳,放著殖民時代風格的傢俱,但沒有太多的雜物,一台打開了的高級家用鋼琴,書架上有各種像是文獻或是經典的古書。廳裡並未亮燈,午前的陽光自然柔和,廳內散發著一種老房子等有的靜憩。

  我留意到在其中一個櫃子上,放著一張泛黃的合照,是菲林沖曬質感的老照子。

  還是孩童時期的她已經透露出典雅高貴的氣質,穿著黑色長裙,站在一位面容溫和的中年男子身邊,帶著以小孩子來說甚是成熟的微笑。

  我轉身走向睡房的方向,眾多木門當中,只有一扇是虛掩的。

  我拿著花束,推開門,初次步進她的房間裡。

  「嗨,你來啦。很抱歉,我不能親自替你開門,也不能迎接你,或是帶你參觀我的家。」

  她的房間一樣是殖民古典風格設計,但比簡潔的客廳顯得更為精緻,米白色的暗紋牆紙,各種歐陸風格的木櫃,寫字桌也彷彿是從城堡中搬回來的陳設。

  「你怎麼這副表情啦?我不是還活著嗎?我也不像那些什麼日劇韓劇中的苦情女主角,要把頭髮剃光成慘兮兮的模樣呀,怎麼了嗎?」

  我來到病床前,看著在床榻中的伶馨。

  伶馨穿著純白色的病人服,坐起來靠在雙人床上,身邊是各種儀器,床前的櫃頭則是數種藥物。

  她就在我面前,我卻無法觸碰她。

  病床四周都圍起了透明塑膠膜,形成籠罩著床病的長方型囚牢,機械氣管連接到塑膠膜的角落下方,持續地發出沉響,替換著伶馨能夠呼吸的空氣。

  我走到塑膠膜前,看著那只有陽光就夠進入、將伶韾隔絕在內的世界。

  伶馨放下手中的平版電腦,從床上下來,赤腳她的走前塑膠膜前,靠近著我。

  「嘩,你買了花給我喔?好浪漫呀,我好久沒有收過花了,但還是很抱歉,我沒有辦法伸手去接,你待會幫我在廳裡找個花瓶,放進去就是了。啊……這、呵呵,小果……」

  我在旁邊的櫃子下放下花束,然後張開雙手向前,抱住了伶馨。

  正確來說,是被塑膠膜包裹著的伶馨,膠質而厚重的人工隔膜拓印出伶馨的身體。她溫暖的體溫、她豐滿的上身、她纖細的腰間,都顯得那麼微弱而遙遠,我抱著的彷彿只是自我哄騙的海市蜃樓,

  「伶馨,」我對她說「我想要妳。」

  伶馨那明顯消瘦而蒼白的臉上,挽起如常優美的笑容。

  「我也是,」伶馨的聲線很遙遠,像虛構的合成人聲「如果可以的話,我也想要你。現在就要。」

  伶馨說著,她那脆弱的呼息在塑膠膜上形成如薄雲般的霧氣,我輕撫著她那像塑膠質感的烏黑秀髮。

  伶馨已接受了超過一年的藥物療程結束了。五天前,她接受了另一次大型的氣管及肺部手術,但卻沒有改善她的病徵,她便唯有在無菌而經過淨滌的空氣中生活,靜待再下一輪的大型肺部手術。

  她無法離開病床,也無法前往學校,無法再擔任學生議會的主席,所以她在三天前,正式向校方申請終止職務,學年已幾乎過半,目前主席的位置繼續懸空。

  我終於明白,上一次在露天茶座外與伶馨見面,那次她提議用家族資金幫助我們的時候,為何叫我盡快下決定。

  「伶馨,」我放開她的身體「妳早知道自己的病情會變成這樣?」

  伶馨輕輕搖著頭:「我的病是先天的,本來就沒有療法,呼……能否變好,會否變差,都是我這副身體就了算。藥物不行,我就要選擇接受手術,手術不行的話、那……」

  我想試著握住她的手,卻發現那塑膠膜很難包覆手的形狀。伶馨平靜地嫻笑著,舉起手,用手心貼到膜上,我也依樣張開手心,印到她手掌上。

  「妳……要一直留在這無菌膠膜裡了嗎?」

  「當然不是啦,」伶馨嬌笑著道,粗重地呼吸著「呼……你看太多傭俗的愛情劇了吧。這只是讓我的氣管能舒服點,少點咳嗽,那確實是有用的。甚麼時候能離開,就看我的主診醫生怎麼說吧。咳、咳……」

  「妳下一次的手術,是什麼時候?」

  伶馨的掌心想似收合起來,去握住我的手,但她才又發現那是塑膠膜無處不在。她說道:

  「你今天來找我,不是為了體育部的事情嗎?」

  我深深倒抽了一口氣,遲疑地說:「是的,但……」

  「不用覺得內疚呀,呼……」伶馨徐徐說著,依舊那麼率直老練「雖然我已經凍結了主席的職能。」

  「我希望……學生議會能夠、能夠給予的滑冰隊隊長森瑤『決議權』,讓她成立體育部,然後……」

  「小果,你聽我說,」伶馨喚著我說「我在考慮,要不要再接受手術。」

  我按著她的手心,看著在那我觸不到的世界裡,伶馨漆黑的雙瞳流露出深藏以久的痛苦。

  「其實手術的成功率只有30%,而且……接受這種手術,身體要好久才復元,呼……我的身體會有一道長疤痕,而且復元那幾天可能要灌喉餵食。如果失敗的話,我的身體會需要更多藥物,氣管也有會變得更脆弱。呼……小果,妳知道嗎?我從養父領養我開始,我就努力地接受治療,那都是為了報答他領養我的心願……但現在、他已不在了。呼……咳、咳……」

  伶馨又開始乾咳,她趕快抄起床邊的一道全黑色的手帕掩住嘴。我當然知道那手帕為何是黑色,那能夠掩蓋裡面的腥紅。

  「如果妳不接受手術,」我說著,發現我的喉間一陣乾涸「那是否代表妳會……」

  伶馨放下手帕,再次緩緩搖頭:「不……那只代表,我沒有康復的可能。呼……我的病其實是沒有顯示倒數時間的計時炸彈,從知道有這個病開始,我就早準備隨時會離開,睡夢的時候,上學的時候,做愛的時候,見你的時候﹐隨時隨地就會離開……只是這樣而已。呼、你不要這樣啦……我也會哭的,你知道嗎?」

  伶馨的手在膠膜裡挪動,貼向我的臉。我帶著濕潤的眼眶:「那妳更不能放棄呀。不是嗎?」

  「如果我說,」伶馨挽起覺悟似的微笑「你們放棄體操部的獨立,我就去接受手術呢。」

  「不……」我在她的手心裡搖著頭「這兩件事不能相比呀,那、那……妳能活著,比任何事情都更重要,但那與體育部、體操隊,沒有關係呀。」

  「『比任何事情都重要』,所以我比樂璇重要嗎?比絲明重要嗎?比體操隊去京都比賽重要嗎?小果,我當然知道那之間沒有關係,但我想知道,我到底有多重要?我、伶馨的生命,在你心目中到底可以重要到甚麼地步?」

  我還是不願接受地搖著頭,我嚥著喉間說:「這、這是不能對比的……生命比任何事情都重要,活著的世界比任何事情都重要。所以、所以我們願意那麼努力,去爭取我們想要的事物,想要遲到的境界,我會說——伶馨,妳很重要,小璇也很重要,明明也很重要,這之間、這之間沒有差別呀。妳不能強行分割這一切呀。」

  「可是,」伶馨的雙眼散發出細薄的淚光「你又怎麼肯定你是對的?」

  「我、我……」

  我剎那說不出話來。樂璇對沚澄的所做的,雨薇對鹿儀所做的。

  「體操隊強行獨立,真的會有好結果嗎?你們這樣催逼啦啦隊的鹿儀,真的是正義的嗎?你們去日本京都參加世界賽,真的能有好成績嗎?我活下去……又真的是合理的嗎?」

  我也伸起手,摸向她在彼岸的臉龐:「也許、也許我們都是錯的……但,我仍然希望妳能活著,伶馨,我仍然希望,妳能夠離開這個無菌室,讓我觸碰,讓我擁抱,讓我親吻,讓我……進入妳的身體裡。伶馨,我不能、也不會用任何條件,來交換妳能活著,我只希望……就當我狂妄一點好了,我希望,我能陪著妳活下去,而妳也能陪著我活下去,我想妳看著我,看著我們前進,伶馨,這足夠嗎?」

  伶馨的眼簾眨動,像遠去的黑夜,她終於流下了淚。

  她閉上眼,那凝重而滿足的眼淚,劃過她瘦削的臉龐。

  「小果,你有信心可以贏過鹿儀了嗎?」

  我再次擁抱她的身體,那只有粗糙形狀,像生命成形前的胚胎。

  「有。」

  然後,我們的嘴唇相貼,隔著那無限遙遠,卻又從未如此接近的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