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莉挑了一個飄雪水晶球,就是那種精品店裡都必定的量產記念品。她拿在手裡輕輕搖晃,水晶球底下的白色粉末就隨之飄散,隨著水晶球內部的清水降成偽造的雪。水晶球裡的微縮景觀,則是這個城市著名的夜景,海港裡還有古風的小輪船。

  「唔……這種東西,日本應該有滿地都是吧。」

  我陪著她在商場裡購物了一整天,此刻站在她的身旁,不予置評的摸了摸這些水晶球的的冰冷球面。

  「怎麼這麼說啦!」藝莉又再抱怨我的不解風情「城市的記念品,就是在那城市裡買才有意思嘛。」

  我晃了晃水晶球,白雪飛舞。我們都知道這個城市不會下雪,小小的圓球裡透視的,只是浪漫的假象。藝莉卻像著迷地看著這不可能存在的風景。



  「妳很喜歡雪吧?」我對藝莉說。

  「那有女生會不喜歡雪啦?」義莉卻武斷地說「是老公這種木頭人才不懂那份浪漫。」

  「我沒有說我不懂呀,」我辯解說「我也很期待能看到雪呢,像我們去京都的時候。」

  藝莉將水晶球捧在腰前,像是初出茅爐的占卜師學徒,大概是決定非買這水晶球不可了。她嬌笑說:「哈哈,很可惜,京都是難得不太下雪的日本城市,就算有也只是一兩天,然後下場雨就什麼都沒有了。」

  「是嗎?」由於我沒有拜透過京都,只好說:「還想著能跟妳一起看雪呢,妳在雪裡一定更漂亮。」



  藝莉掛著柔美的甜笑,淘氣地將水晶球放在左眼前,靈動的妙目瞬間被水晶球放大了。她輕輕搖晃著水晶球:

  「那我們現在不就一起看著雪嗎?」

  藝莉黑色瞳孔裡降下了雪,這無雪的城市在她的祈願之下,為只有屬於我們兩人的景色披上銀妝素裹,那只存在於水晶球與我倆之間的小世界。

  「藝莉醬……你喜歡這個城市嗎?」

  「就日本人的角度嗎?還是就是你小老婆的角度?」



  「有差別嗎?」我問。
 
  「當然有。」藝莉將水晶球裡的小城市捧在手裡「如果是前者,討厭死了;如果是後者,愛死了。」
 
  我抬起眼,思考著當中深意。
 
  「這裡的生活既傭俗又乏味,每個人只想盡辦法把別人當賺錢的工具,都不會想想,難得的生命可以做到多了不起的事情。舊的東西全拆掉,新的東西又難看,簡直就是個垃圾堆。」

  「ひどいなぁ(好過份呀)……作為這城市土生土長的人,都想在妳面前切腹了。」我對藝莉說。
  
  「不過,」藝莉又以元氣美滿的笑容說「因為你們……我才相信,這個城市還有希望。因為有你們,不論世界有多可怕,我仍相信所有生命都有著非同尋常的力量,仍然能夠有勇氣前進,仍然能夠抵抗各種壓迫。如果這城市裡真的會下雪……」

  藝莉又搖動著手中那永遠不會實現的未來。



  「那麼,最美的不是雪景,」她說「而是我會為了每年能跟大家一起賞雪,而努力生活下去。一心不亂,一生懸命。」


Ω
 
  十二月二十二日。下午五時五十一分。

  我跑過登山步徑,向學生議會的方向進發。
 
  樂璇與森瑤是速攻隊,她們想從赤軍從空虛的防線橫掃,直到佔據到鹿儀的本陣,直接將體育館與學生議會兩端的區域能夠相接。
 
  但鹿儀似乎看穿了這一點,放棄與樂璇直接衝突,以同時針對本陣與主將的攻擊方式去決勝負。

  我甚至懷疑,鹿儀從來就沒有打算要比併誰的佔論區較多,而目標在於令我們無法佔領。



  果然論狠心,我還是比不上鹿儀。

  那昨天夜裡,向我決絕地吻別的鹿儀。
 
  我費力氣向前跑,氣管難受乾澀地喘息著。曾經熱衷於長跑的我,自從擔任了體操隊的人事經理之後,便再也沒有參與任何長跑訓練或是比賽,此刻橫隔膜開始顛動,散發出令人難受的疼動,真是的,頻繁的性愛根本不能鍛鍊身體嘛。
 
  我終於來到山腰的學生廣場上,看見了那一片藍色的旗織。

  這是絲明的想法,她說學生議會的規則沒有規定除佔領用的旗幟外,不能豎立旗幟,適當的豎起旗幟,也有試探預警的作用。

  然後,我再看見了,穿著冰藍色戰衣,外披深灰色外套的她。
 
  她看見我,眼裡是無盡的驚訝──森瑤的臉孔,像跟森琪的重疊了,那杏桃似的雙眼,圓潤的下巴。
 
  「你──怎麼會,咦?」


 
  我喘息著,用力抱住森瑤,她作為女性的身體是如此親切。我好像要將她收進胸口裡的緊抱著她,我不知道她有沒有感到驚訝或是不悅,但我只是不想放手。
 
  森瑤沒有反抗,也沒有抱怨,反而趕快問著:
 
  「我姐呢?為什麼沒有信號了,只有你嗎?其他人呢,藝莉呢?沚澄呢?那穿娃娃裝的呢?」
 
  我胸口抽搐似的陣痛,只是在森瑤的肩上搖了搖頭,然後說:
 
  「鹿儀直搗本陣,守不住了。她們也想進攻圖書館區、我跟澄澄……本來想繞道過來,但遇上了、遇上了赤軍……」

  「這、不,我們要回防,再攻下往前拖長戰線,只會更亂!」
 
  森瑤雙眼一眨,推開了我,然後跑向廣場的分隊面前,開始高喊道尋找眾多分隊長,準備指揮反攻



  我追上去:「瑤瑤!小璇呢?」
 
  「信號斷了後,我們都知道後本陣大概出事,我們無法聯絡所有人,不敢妄進,所以先停駐在學生廣場,樂璇分兵繼續探路慢慢攻向學生議會。」
 
  「她一個人往前?」
 
  「她有拳擊隊的陪著,」森瑤也皺眉說「我們一直沒有碰到赤軍,猜想赤軍在忙著擴張自己大球場那邊的本陣,所以樂璇不太擔心,想著這樣能留更多兵力防守。」
 
  「啊……」我沮喪地說「鹿儀根本無打算要乖乖玩佔領遊戲,打散我們本陣後,就預備把我們六個主將都擒住了吧。」

  森瑤繃緊著臉,恍若萬不得已也不欲說出以下的話:「是的,我們全部低估了鹿儀的鬥心。姐夫,我留下來防守,準備回防,你立刻帶人去找樂璇,就立刻反攻!」
 
  我趕快向她打了OK的手勢,便也跑向其他分隊的隊員,不只是因為我尋找樂璇心切,而是我察覺到——

  森瑤刻意沒有追問森琪的狀況。


Ω

  我走進體育館裡,卻發現在這八點半的晨間,竟然有人比我還早到。

  我步出走道,發現森琪已經在其中一張軟墊上。

  她沒有亮燈,體育館上層並不明亮的窗戶引進陽光,投落了幾道像被粗糙手工剪出的光柱。

  她並非在自行訓練,也並沒有在整理現場環境及物資,而是穿著寬身的T恤與運動長褲,佇立在軟墊上,雙臂高舉過頭伸直,掌心相對合併,然後左腿提起,曲著踩向右腿的大腿上,整個人單足站立,像一根肅穆的塔尖。

  這是瑜珈嗎?我不知道是否該打擾她,放聲了腳步,從後慢慢接近。

  森琪那矮小的身驅即做起這「塔式」——我可不知道有否官方名字的——的動作,雖然並沒有她令長高或是身長比例變得更高佻,但那身體曲線在凝靜的燈光之下,卻像轉化無視時間流逝的無機物,在泛塵的空氣中超脫自在。

  「啊,你來了呀。」

  我正想著森琪什麼時候會轉換姿勢,她大概是聽見了我的腳步聲,放下雙手與左腿。

  「原來妳會瑜珈嗎?」我好奇地問。

  森琪推了推她那黑框眼鏡,運動著肩頭說:「我們不是得到了瑜珈部的聯署嗎?那之後我看著好像蠻有趣的,就去請教她們一下,學了一點簡單的動作。感覺還不賴。」

  「是嗎?」

  瑜珈部是最先答應我們聯署的社團之一,瑜珈也算是是新興的運動,參加者也太多是女性,在我們學校裡還不算是主流。

  「嗯,我們玩高低槓的,」森琪又換了姿勢,開始壓起腿「老是頂靠迴轉力飛來飛去,而瑜珈主要是靜態的,總覺得讓我覺得很平靜,感覺很好。」

  我摸了摸她總是乾燥的頭髮:「對妳有用那就好了。」

  「小果,」森琪握起我的手,比我矮了一個頭的她,卻用抬起頭起,用沉穩眼神看著我「不管如何,我們一起能去京都的,是吧?」

  「妳終於下定決了嗎?不再害怕爸媽那邊了嗎?」我輕撫她那孩子般的臉。

  「那也沒有辦法了,」森琪坦然搖頭「我無法不擔心,但也無法不去京都。我不知道結果會如何,但我非常肯定,我是會去京都的。特別是沚澄回來以後,我突然很相信,這是我們體操隊一定要做的事。」

  森琪的鏡片下雙眼有著非常一般的堅決,晨間的光線照落在她透過著冥悟的臉上。

  「我一直在想,如果,我只是說如果,」我問森琪「妳的父母最後還是發現了,那妳會怎麼辦。」

  森瑤渾圓的雙眼遲疑著,搜索著各種可能的答案,終於才說:「我也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們不能在時候放棄。」


Ω
 
  十二月二十二日。下午六時十一分。

  「拳擊隊,跟我到下去!箭隊,等我救出小璇後,你們斷後!」
 
  人的情緒的真很奇妙,興奮到極點會哀傷,心灰到極點會有勇氣。沮喪到極點的我,看見山下樂璇等人的分段正被男子足球隊追趕,卻異常的憤怒。

  我也拿起防具,隨全幅武裝的拳擊隊疾衝向前方的學生議會廣場。

  入夜了,天色只殘留著虛弱的蒼藍,廣場上的自動照明燈仍未開啟,我的雙眼艱難地適應著微弱的光線。
 
  「小璇!快退到這邊!」
 
  直到我終於看見那穿著寶藍色披風與灰白色風衣的身影,她與水泳隊的隊員正被進逼得節節後退,她本來焦慮的臉,看著我便依舊燦爛地笑了。
 
  「哈哈哈哈哈老公呀!來救我啦!英雄救美呀!」
 
  「拳擊隊!防線!」我揮手指揮。
 
  以光哥大哥為首的拳擊隊共有十數人,從兩邊湧手,切斷手執漆彈格的足球隊,槍聲四起,有人試圖著射擊,但都被拳擊隊的護墊盾陣擋下了。
 
  然後就是一陣天空彷彿撕裂的共嗚——一輪鈍頭的竹箭,直射向足球隊的隊員,他們見形勢不對,鬼叫著散開了。
 
  樂璇成功後退,帶著再不畏懼的微笑,撲向我的懷裡。

  我全心抱住樂璇那柔軟溫暖的身驅,我撫著那對我來說竟像闊別良久的臉龐:「對不起,小璇,我們守不住,失算了,鹿儀攻陷了本陣,藝莉醬跟明明她們……」
 
  「沒事的。」剛得救的樂璇雀躍依然,人生中似乎沒有所謂失落「只要我們最後勝出,就可以了呀,不是嗎?」
 
  為什麼呢?
 
  妳真的不會害怕嗎,妳真的不論任何險境都可以如此勇敢嗎?

  妳為什麼可以如此奮進坦然地活著?
 
  「怎麼了?怎麼這樣看著我啦,小璇會害羞的。」樂璇撒著嬌說。

  樂璇的雙眼總是熒熒閃亮,連在這種冰冽陰鬱的密雲下,也有如宇宙深處緻密的星雲。
 
  「小璇,不要離開我。」

  我低頭捧起她的雙頰,親吻她豐潤的紅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