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六時,我拿著一壺日本酒,再次打房間的障紙門。

  戀音雙手被反綁著,雙腿盤坐在榻榻米,仍然穿著那髒亂白色浴衣,雙眼靜閉,似在默想打坐。

  黃昏的落霞透入房間裡,古樸的旅館陳設令戀音化成虔誠的修道者,心無雜念,一心一意。

  我在這佗寂的氛圍中細賞著戀音的美態。雨薇說得沒有錯,愈看久了,她就愈像藝莉,只是沒有藝莉那份在都市成長的世俗親切,更像未經傭俗砥磨的精巧藝術品。

  「呼……時間到了嗎?」



  戀音緩緩張開眼,我回答她說:「差不多了。」

  戀音那散發著溜光的眼色眼珠凝望著我:「怎麼了,還是不捨得妾身嗎?客人先生。」

  我將那壺日本放在我與戀音,倒了兩小杯酒。我對她說:「我仍然分不清楚,妳是否完全是騙我的。我仍然難以相信,頭幾天我跟妳的相處,完全只是妳的演出。」

  「如果妾身說喜歡,你會相信嗎?」

  「如果能夠被來自京都的妳喜歡,就算只有一瞬間的真心也好,那也是我的榮幸。」



  戀音淺笑著,低頭望向我倒好的酒杯,我舉起來,餵她喝了一口。戀音說:「你知道嗎?日本舞當中,很多劇目也是單獨演出的,那當中沒有對手,沒有佈景,役者就只靠想象,去構想整個世界,讓觀眾一同感受到那看不見的心思,『見えない心の一端』,那麼役者就算成功了。」

  「妳一定要如此不擇手段嗎?」

  「那又有何問題呢?」戀音輕聲笑說「一生懸命,一心不亂。客人先生,你就夠膽說,過去這些年來,你為了爭取你想要的事物,你沒有傷害過任何人?沒有令人任何人難過嗎?」

  「我──」

  有的。



  我想起鹿儀的痛哭,我想起伶馨的病痛,我想起沚澄的低泣。還有,森瑤的煩厭、森琪的怯弱,絲明的畏縮。

  戀音見我沒有說下去,便了然於心般接著說:「當我確定阿藝真的來到京都了,才又發現她竟然是一位男生的後宮之一,說真的妾身也頗驚訝。她可是千金呀,呼風喚雨的財閥獨女,為什麼會委身於你呢。現在……我倒能理解了。」

  我伸手觸碰她那溫軟的臉龐,像呵護著某種原本碰不得的名物:「小戀,我知道藝莉醬的父親也許……令妳無法原諒,但妳就真的不能重新與藝莉醬相處嗎?」

  「可是,妾身為何要改變想法呢?就因為你很喜歡我嗎?這是理由嗎?」

  「不足夠嗎?小戀。」我直視著戀音的雙眼問道。

  「不足夠呀,小果,」戀音坦然搖頭「你很愛你身邊的那些女生們,以至去愛她們的世界吧,為何就不能連妾身的世界也愛呢?」

  我低頭不語,又再次倒了一杯酒,舉起酒杯,送到她的嘴前,問道;「我們今天晚上之後,還會再見嗎?」

  戀音呷著我舉起的酒杯:「你不會捨得我的,因為……客人先生的心,早已被妾身這『恋泥棒』(戀愛小偷)盜去了,對嘛?」



  酒杯中的清酒被戀音喝了一半,我決定把剩下的一半都喝掉:

  「小戀,一直沒有妹妹在身邊的妳,很寂寞吧。」

  戀音湊前嘴唇,輕吻著我,卻沒有再回答,只是帶著唯美的淺笑,然後靜靜闔上雙眼。


Ω

  戀音的厚外套之下,是被反綁了收在背後的雙手,我輕抱著她的肩膀,像一對戀人,而樂璇與雨薇,則默默無語跟在我們身後。
 
  我們決定在鬧市中交換人質的地點,是鴨川上的四条大橋。

  雨薇說,鬧市公眾眼光密集,阿鶴她們才不敢亂來,而且就算有任何異狀,大橋就只有進或退兩個方向。我們也方便逃竄或應變。森琪﹑沚澄﹑絲明也早已匿藏在街頭的角落,準備後勤。


 
  跟白天相比,三月的寒意更為刺骨,濃夜彷彿有無形的重量,令我們的呼吸都顯得更為困難。
 
  戀音整個下午都果然沒有異動,安靜地吃了飯,洗了澡,靜待晚上交換人質。她這時候規規矩矩地倚在我的身旁,相比入夜後仍車水馬龍的河原町,我們一行四人顯得太過安靜,但不要緊,沒有人會想到,這整個城市的命運,可能正掌握在我們手裡。
  
  戀音的話彷彿像荊棘般纏繞著我的心臟。跟不擇手段的她想比,原來我都一樣嗎?
  
  我們步進四条大橋的橋首,立即看阿鶴正獨自站在橋的另一邊,我們前方約數十米外的距離。
 
  她穿著不顯眼的深棕色和服,但就只有她一個人。雨薇拿出電話,阿鶴也拿起了電話。

  雨薇對電話裡說:「你家的主人帶來了,藝莉醬呢?」
 
  阿鶴盯向我們,我察覺到戀音稍一點頭。
 


  阿鶴似對電話說了什麼,阿鶴舉起手指,指向她的旁邊不遠處的人群裡。
 
  我們回頭一望,只是另一位穿著同樣暗色和服的中年女性,挾持著一個穿著深墨綠色浴衣的身影。
 
  藝莉。
 
  她面上帶著口罩,雙手收在身後,大概是被反扣住了。

  藝莉看見我們,雙眼便泛起紅暈,即使在夜裡,我也看得她流轉的淚水。

  「藝……!」
 
  雨薇拉緊我的手臂,不然我已經衝出去了。雨薇說:「阿鶴說,我們同一時間釋放人質。我們放開戀音,她們也會放開藝莉醬。」
 
  四条大橋仍然有不少行人,聚會談笑的青年,嬉玩喝罵的情侶,無家可歸的流浪漢,演奏著結他的街頭表演者。我猜想這當中一定有戀音她們的埋伏。


 
  我望向樂璇,樂璇跟我一樣,正焦急地看著藝莉。

  我便翻開戀音的披風,解開了她手上的麻繩。
 
  戀音向我報以微笑,說:「またね,御主人様。」(下次再見了,主人陛下。)
  
  戀音開始往阿鶴的方向步去,我回頭一望,藝莉身後的少女,也替解開了藝莉的口罩,再推了她一把。

  藝莉剛開始小心地向我們走來,每一步都我的心跳加速。雖然只是兩個晚上,但這是我們認識以來,第一次分別,第一次重逢。
 
  藝莉鼻頭通紅,兩眼熱淚盈眶,卻又不敢張聲,她像用身體裡最後的力氣踏出每一步,終於,就在距離我們大概有十來步的距離之際──
 
  「藝莉醬!!!」
 
  樂璇淚流滿面大喊一聲,抱住了撲進她懷裡的藝莉,兩人緊緊相擁,我只覺得淚腺一陣苦澀,也握起藝莉的肩頭說:

  「好了,好了,都沒事了……」
 
  就在這時候,雨薇的手機響了,是阿鶴與她通訊的號碼。雨薇眉頭深鎖,按下接聽與擴音器。我們望向戀音,只見她拿著阿鶴的電話,透過擴音器向我們說:
 
  「抱歉呢,打擾你們如此感人的場面。不過,阿藝,那麼多年沒見,妳捨得我嗎,不再陪我玩一回嗎?」

  「夠了小戀!」藝莉放開樂璇,對著擴音器叫道:「妳別再亂來了!」

  「如果我亂來呢,」戀音語氣平緩地說「妳會如何阻止?妳可以付出哪些代價?妳所愛的人嗎?妳最愛的男友嗎?妳父親給妳的財產嗎?還是……妳這次特別回來的體操比賽?」

  「不!小戀!不要──」

  藝莉驚惶地張開眼,看來已意會到戀音將要說話的話。戀音果然打斷藝莉說:

  「聽好了,阿藝,」戀音績道「妳知道在京都很爭議的寺院旅館計劃吧?我早就決定要對五位東京財團的首腦下毒,不會致死的,只是令他們有點難過;但如果妳阻止我,那麼我就會買通體操總會決賽裁判,讓妳直接落敗,無論如何都是最後一名。」

   「馬鹿な!冗談はやめて!(白痴!不要說笑了!)」

  藝莉雙眼怒睜,顫著眼珠說。我望向雨薇與樂璇,兩人都是一臉鄙夷。電話又再響起戀音的聲線:

  「うちたつ小さい時の遊び、おもろいわ(是我們小時侯的遊戲呢,好懷念喔)~」

  「不可以這樣!小戀!!不可以!!」

  「我期待妳的選擇呀,阿藝。對了……」
 
  我望向大橋的另一端,阿鶴已拿出了櫻花色的羽織,讓戀音穿起來。她遙遠的目光正看著我說:
 
  「客人先生,妾身其實也不捨得你喔,願能與您再渡春宵呢。有空就來找妾身吧。」
 
  噗。掛線了。
 
  戀音將電話還給阿鶴,雙手膝前端疊,向我們欠身道別,彷彿一場演出成功落幕了。


叄陸︱Πολύφημος︱波里菲謨斯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