卌︱Νέμεσις︱涅墨西斯


  古代的日本人相信,天下萬物皆有神靈。

  天之神,海之神,地之神,風之神,太陽之神,樹木之神。

  眾神環顧的人間,必須對世間都抱持祟敬之心,順應神明的心意,否則便會招來惡果。

  後來,我問藝莉,可是現代的日本已經發展得如此先進,妳相信神明仍然存在嗎?



  藝莉只是說,如果根據日本神道教,神靈的本質是不會改變的,不論世間如何變化,靈魂中的荒魂或和魂,也始終存在。

  我與藝莉身處八坂神社。

  祗園區只要是白天,遊客就像源源不絕的河溪般川流不息。我們站在「舞殿」前方,抬頭望看殿閣的簷下,掛起了三圈古式白紙燈籠,燈籠以倒金字塔的方式,從下而上遞增,產生出宗教儀式似的壯嚴高貴。

  每個紙燈籠都寫著日文,我問藝莉:「燈籠上日文的是什麼意思?」

  藝莉聽見我的問題,用意味深長笑容回答:「那都捐款贊助商的名字。」



  「……所以只要我大撤幣,就可以得到眾神的眷顧了嗎?」

  「哎,」藝莉挽著我的手臂說「神社要有人管理,神職人員也要吃飯的,外觀弄得漂漂亮亮,來的旅客多,祈福的人多啦,不止神社收入增加,也能導人向善啦。這樣想不好嗎?」

  「唔……」我沉思著說「由作為日本人的妳口中說出來,總覺得有點微妙。」

  「至少京都的神社的確是這樣呀,又優雅又會賺錢又能顧及到傳統文化。」

  藝莉語帶嘲諷地說,我反詰著說:「妳是故意的吧藝莉醬,搞不好她就在我們旁邊偷聽著呢。」



  「呵呵,」藝莉笑起來說「那我可要繼續說她的壞話呢。喂!小戀,妳竟然把妳妹妹的老公給睡了,要爭玩具這也不是這樣的吧。」

  「……我是性玩具嗎老婆大人?」

  我碎碎念著,然後環顧周邊擠擁的人群,並無異狀。

  「不過我真的想問呀,老公,」藝莉拉住我的手心「小戀她身材好嗎?是跟我一樣的嗎?這我真的不知道呢。」

  「這個嘛……」

  我回想起戀音那絕對不下於藝莉的美好肉體,被藝莉那溫婉卻堅毅的眼神直視著,想著該如何回答。

  「欸,老公你怎麼不說話,難道是比我還好嗎?你最喜歡巨乳了,難道小戀也是有著巨乳來著?」



  藝莉說著就竟顯得有點情切,我心頭也不禁慌亂,愈來愈難找到合適的回答──

  「お待たせ(久候了),兩位在京都似乎過得很愉快呀,真是我的榮幸。」

  還好。她來拯救我了。

  「她來了,」我對藝莉說「妳要直接問她嗎?」

  「不用了,有機會我親眼看看就好,」藝莉收起笑容,望向前方「別來無恙嘛,我最親愛的姐姐。」

  戀音就站在舞殿旁邊。

  她身穿著灰藍色浴衣和服,外披純白色羽織,帶著優雅的微笑,以美麗的細步向我們走來,她身穿著和服所自然綻露的和式貴氣,令不少遊客頻頻注視。在旁人眼中,我們三人一定只是相約在八坂神社裡碰面的普通朋友。

  「我們要用姊妹相稱了嗎?」戀音依舊用溫和不失嘲弄的語氣說「這倒像置屋裡的生活呢,阿藝,妳身段也很好,要不要來當藝妓?」



  「我這年紀,當不上了,」藝莉回答說「我玩玩體操就好。」

  「哦呵,看來……」戀音又往前數步,與我們相距只有約莫兩三米「今天你們找妾身出來,倒是來者不善呀。」

  我隱約看見在戀音身後不遠處,正站著她的僕人阿鶴,低垂著臉,散發著關注戒備的氣息。

  「小戀,」藝莉放開我的手臂,靠前說對戀音「過去這段日子裡,我是真的不知道妳就是我的姐姐,是我爸的另一位女兒。這件事情,妳知道比我要早,我很想很知道,妳之前有想過找回我這位妹妹嗎?有想過至少幻想過有妹妹、有家人的生活嗎?」

  戀音低歛白晢臉本來帶著微笑,隨著藝莉的話而顯得冷酷困惑。她終於沉著臉回答:「我的家人,就是我的母親;我的家人,就藝妓置屋中的同伴與姊妹。妳嘛,我承認我之前想起過妳,可是,如果我能再遇到妳,我會──」

  戀音說著就打住了,墨色的雙眼凝視著藝莉,像要看透她的魂魄。藝莉也繃緊著臉說:

  「妳會……」



  「我會好好地教訓妳一頓,讓妳知道,就算我沒有妳,就我媽跟我都被妳父親拋棄了,我還是可活得好好的。」

  藝莉雙肩一垂,吁了一口氣:「這一點,妳真的跟我一樣。我們都是遺傳自父親的吧──我們都不懂得坦率呢。」

  「是嗎?」戀音不置可否地說。

  然後,藝莉從裙袋中,拿出兩件物事。

  「小戀,這是我的銀行卡,以及我的存摺印章。」

  「這……」戀音皺起眉頭,看來一時無法理解。

  「我們來比一場吧,」藝莉對戀音說「如果我輸了妳贏了,我所有的財產,包括我爸給我的、我媽給我的,全都任由妳使用。而且,我會協助妳的所有計劃,妳要復興武家也好,吞掉我父親的企業也好,全都聽妳的。」

  戀音默默聽著,由不可思議的表情,終於豁然開朗,然後露出燦笑,輕喚著:「 啊……原來如此。我懂了,那麼如果是我輸了的話。」



  「以後就全都聽我──」

  「──全都聽妳的。」

  藝莉與戀音異口同聲的說著,然後相視而笑。

  這就是藝莉昨天靈光一閃想到的計劃。

  只要我們一天還身處在京都,我們就無法逃離戀音的擺佈,不論我們想著如何談判如何反擊,也只能順著戀音的步調走。

  然而,如果我們把目光放得更遠大,想想戀音真正的意圖,那麼就可以分反客為主。

  戀音刻意針對藝莉,除了個人感情因素外,藝莉的家世對於戀音而言,對她所謂武家復興的狂想而言,確實是一大助力。

  要引誘貓,就必須先引發貓的狩獵心。這是藝莉從絲明身上學會的道理。

  八坂神社人流如鯽,到處到是喧囂的人們,致使神社不像供奉神明的處所,而更像俗世的公眾劇場。

  藝莉收起展示過的銀行卡,此刻手中所掌握,正是這個城市與我們的命運。

  「小戀,」藝莉對她說「我們已好久沒有一起玩了吧。」

  戀音帶著精巧無瑕的微笑:「對呢,好多了年,我還記得在妳家的後院,我們玩得很開心呀。那時候,妳總是說我欺負妳,而我母親,總要我讓著妳一點。」

  藝莉臉上稍稍閃過一抹憂傷:「說真的,我是真的很敬重阿姨……也就是妳的母親的。關於我爸對她做的一切,我是真的很抱歉,這點我可以保證。」

  「妾身感激。」戀音輕輕頷首「可是她己經不在了。」

  「這都是我們父母留下來的因緣,」藝莉若有感慨地方向舞殿「似乎到最後,不是妳來斬斷我的執著,就是我來斬斷妳的執著。」

  「わが恋は、ゆくへも知らず、はてもなし……(我的戀情呀,未知去向、也無有終點),」戀音隨口吟唱出一段音節幽婉的和歌(註1),又轉眼向著我說「客人先生,你會成為妾身的終點嗎?」

  戀音絕美的臉容再一次令我感受那份被玩弄的淒楚,我望向藝莉,藝莉卻只是看著我,似乎在跟我說,這必須是由我來回答的問題。我說:

  「小戀,我是運動員,是練長跑的。」我對她說「對我來說『終點』並不存在呀。」

  藝莉聽完我回答,對報以肯定的微笑,然後接著說:「れちゃん(小戀),も一度遊びまそ(再來玩一次吧)。」

  「ええわ(可以哦)~」戀音回答「不過我看,要一起玩,不只有你們兩位吧。」

  果然被發現了,可能一開始戀音就已經知道了。

  我的目光投向戀音身後,點了點頭。

  「當然呀,藝莉醬是我們體操隊的隊員,從前是,現在是,未來也是。妳要奪走我們的藝莉醬,得先問過本小姐呀。」

  樂璇邊走邊說,與森琪、沚澄、絲明一同從戀音身後的人群中步出。

  「還有我們,我們也決定要參一腳。首先藝莉醬是我的好朋友,我不能放著不著,而且戀音小姐想借藝莉醬破壞體操比賽吧,那作為參賽者之一,我也不能袖手旁觀呀。」

  人群的另一邊,則是雨薇與鹿儀,加上我與藝莉,變成我們三方包圍著戀音。

  戀音卻完全沒有一絲的懼色,稍作環顧眾人後,又再次望向藝莉。

  戀音漆黑的眼珠裡,卻散發出某種我無法描述的悱惻,她對藝莉微笑說:

  「這樣才對嘛,這才是我最親愛的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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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出自:《古今和歌集.巻第十二   恋歌二》,完整原文為:「わが恋はゆくへも知らずはてもなし逢ふをかぎりと思ふばかり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