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

  毀滅之火。光明之火。

  火是文明的契機,也是災劫的起源。

  藝莉取出我們預先撕碎溫泉毛巾製成的布碎,用鹿儀的火機點燃起來,再丟棄到塔樓的四周。老舊的塔樓到底都是灰塵及木屑,乾燥的木材幾乎是瞬間點燃起來,如蛇般開始蔓延。

  戀音的臉初次出現了憤怒、怨恨、困惑以及驚呆所混合而成的猙獰,她用幾近沙啞的日語說:「妳、妳……到底、到底在做什麼?」



  藝莉點燃了一輪了布碎,又再接過我交給她的新一堆,繼續點燃,用日語回答回答說:

  「比試還沒有結束,做什麼都可以吧。妳定下來的規舉裡面,沒有說不可以破壞建築物。」

  藝莉點起了一片碎布,直接丟到戀音身前的地上。戀音沒有多想,上前就踩熄火舌,我想趁機往前。想摘掉她的勾玉,戀音急忙站起身來退後,藝莉這時候又已經點燃好幾個火頭,火炎開始從地上爬升到樑柱上。我們四周瀰漫出充滿壓迫感的熱力。

  「你、你們──!!你們知道做什麼嗎!這是有一千二百年歷史的円和覺寺,經歷了應仁之亂和戰國時代仍然留存下來的円和覺寺!!」

  戀音雙眼泛紅,咬牙切齒大聲怒吮。地怒眥著我與藝莉。藝莉已經點燃了所有的布絮,塔樓頂樓的火種已經快燒塔頂的橫樑。



  「不,」藝莉冷靜地搖頭「這些我一點也在不在意。」

  火炎逐漸焚燒,木頭開始併發被燒毀的裂音。戀音悽白的臉在火光之下更似失去血色的幽靈:

  「藝莉!汝……汝乃大和民族的女兒,汝乃八百萬諸神──」

  「夠啦!戀音!」藝莉放聲高喊「不要再撤嬌了好嗎!你別再在我面前的鬼扯!這一切根本從來就不重要!京都不重要!祗園不重要!円和覺寺不重要!幕府的歷史更不重要!!妳想要的,從來不是這些呀──!」

  藝莉緊握住我的雙手,尖叫的高喊在夜空中盪起了回音。戀音扭曲的臉頰張嘴無法語言,焚燒的樓閣圍繞著搖晃的身驅,她飽含著火色與淚水的雙眼有如身處地獄。



  「妳……!」戀音抽噎著高喚「妳懂什麼!妳不知道我花了多少心血──」

  嘩啊~~~~~~~~!!!!

  這時從塔樓下傳來的各種尖叫與吵雜的人聲,戀音大驚失色,轉身步向暫時未燒起來的柵邊,望向下方的寺院。

  寺院不同各處都昇起了黑煙,有屋簷的角落已經焚燒起來,一眾穿著浴衣與和服侍女爭相走避。

  戀音回頭過去,用看著惡魔的眼神對我們怒目而視,我們逼近上前。我說:

  「火都是小璇放的,她從來就沒有埋伏在塔中,而且還有比試資格。你不用擔心,為什麼我們要沚澄雨薇她們先退場,就是因為了確保可以救走所有人。」

  「嗚哦──!!!!」

  戀音忽然狂怒地吼叫,張手向我撲過來,我選擇不去躲避,反而上前抱緊她的身體。她用盡所有攻擊方式,雙手對我的臉不斷抓鎚。我使力緊攬著失控的她,戀音卻開始想要掙脫。火焰已經焚燒到塔頂的橫樑,熱力令我渾身發汗。我大喝:



  「藝莉醬,快!」

  「你們這群惡魔!!」戀音對我不斷又打又踢,劇烈哭喊「我、我詛咒你們──!我要你們全都下地獄!!我要你們──」

  「得罪了,小戀。」

  藝莉深吸一口氣,雙手交握成拳,敲向戀音的後腦。

  戀音喉間發出怪叫,雙眼翻白,一下子暈倒下來。我立刻蹲下身,藝莉幫忙將戀音失去知覺的身體推向我的背上。

  「來一起下地獄吧。」我揹起戀音,對藝莉說。

  「はい,一緒に。(好的,一起去吧)」藝莉笑著應道。




Ω

  那是夏夜的祭典。

  在日本城鎮常見的河岸兩邊,有不少市民參觀完祭典市集,就來到河堤上散步、閒聊、有一雙一對的情侶,也有溫馨美滿的家庭。

  藝莉的父親帶著妻子與家僕,駕車旅行車來到河邊,直接架起了餐桌,放置各種時令的果子與美酒,與親友僕人一起開懷閒聊。

  「喂!!阿藝,妳跑到哪裡了啦!!」

  7歲半的戀音與身為僕人的母親也跟來了,她其實也不清楚母親與老爺的主僕關係是什麼一回事,但老爺雖然有點威嚴,對所有人還算客氣,母親也似乎樂意繼續在這個家庭裡工作下去。

  而她呢?她也是覺得還好,雖然母親總提醒她是京都的女兒,總跟她練習京都語,但有藝莉作伴,其實她也不寂寞。反正,藝莉很好欺負嘛。



  戀音穿著粉紅色的浴衣,在河岸旁邊的樹林邊緣叫喊,可是裡面還是沒有任何動靜。

  奇怪了。她想。藝莉何時這麼會玩捉迷藏的?每次藝莉躲一躲就會被她發現,她根本不懂隱藏自己的氣息。

  「喂!!阿藝!!妳到底在哪啦?別跑太深啦,待會又要被罵了啦!」

  大人在河邊借醉閒聊,戀音跟藝莉兩個小女孩就在河邊追逐,藝莉的母親總提醒她們別跑到河裡去。兩人玩了一會,便猜拳決定了戀音當鬼,藝莉去躲起來玩提迷藏。

  戀音閉上眼數了五下,再張開眼,正好看見笨手笨腳的藝莉,彎身躲進了樹林裡。

  戀音胸在成竹地在樹林外側搜索了一回,卻沒有發現藝莉穿著深紫色浴衣的身影。

  「阿藝~~喂~~!!」

  戀音張聲叫喚,可是又戒備著回頭,望向河堤上的大人們。有好幾次她們玩捉迷藏跑太遠,事後都被罵得一臉灰。



  戀音隱隱覺得有些不妥,她在樹林外探頭探腦,還是看不見裡面有任何動靜。

  「呼……」

  戀音深呼了一口氣,決定撥開雜草與低矮的樹枝,走進樹林之中。

  樹林之中一片漆黑,戀音集中注意力前進著,各種煩人的蚊蟲她滋擾著她的皮膚。她抹著額上的汗氣,喚著:

  「喂喂,阿藝,你到底在哪啦?快出來啦,待會又要被老爺罵了啦!」

  樹林中仍然只有昆蟲的低嗚與她自己的腳步聲。她不斷回頭,大致記住進來的方向,仔細地搜尋著藝莉紫色的身影。

  「阿藝、阿藝,咦……阿藝!?」

  戀音走著走著,突然注意到地上有一團深紫色的物事。她驚恐地上前,卻發現是藝莉軟軟地趴倒在地,她連忙拉起藝莉無力的身驅:

  「喂!阿藝,妳醒醒!怎麼了嗎!喂──」

  戀音一片混亂,腦中閃過各種被責罵的場景,跪在地上著急地搖著藝莉的肩頭。可幸的是,藝莉終於醒過來了:

  「啊……小戀?嗯……?」

  藝莉眨了眨矇矓的雙眼,昏昏沉沉地轉醒過來,她摸了摸自己的額頭。戀音說:

  「妳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嗎?」

  「我好像……跑進來之後,唔……額頭就撞到了什麼……」

  戀音抬頭一看,發現在藝莉倒下來的位置正上方,長有一根橫生的低矮樹幹。她要不是剛才看見藝莉的身體就跪下來,可能她也會在黑暗中撞上去。

  「呼呀,嚇死我啦。」戀音明白過來,抱住藝莉說「我還以妳怎麼了,原來妳是太笨而已,呼……」

  戀音緊緊抱住藝莉的身體,哽咽著不住喘氣。藝莉在黑暗沒能看清戀音的臉,她倒是處變不驚的嬉笑,然後伸手拍向戀音的肩頭。

  「好耶~捉到小戀了。」

  那是戀音與藝莉玩耍的規則,當鬼的人當然要去捉人,但如果當鬼的人被拍到肩頭,就算輸了。

  那是藝莉唯一一次成功捉到戀音。


Ω

  當戀音再次張開雙眼,在她面前的,是比地獄更殘酷的場面。

  躺伏於山野之間整座円和覺寺陷入火海,佛堂、側翼、塔樓、後院,所有的走廊,全數被赤色的烈焰吞噬。火炎席捲著所有的建築,在黑夜中發出熱氣翻騰的呼號,猶如一頭被釋放的失控魔獸,將一千二百年的古蹟蹂躝成無形的飛灰。

  戀音從石地版上爬起來,顫抖著匍匐向前,淚眼縱橫地跪倒在地:「嗚……為什麼、為什麼妳們要這樣做、嗚……為什麼……我母親的牌位就在裡面……阿藝、我、我不會繞恕妳……我不會饒恕妳們……」

  我們所有人站在戀音的身後,在鹿儀等人的協助下,侍女們與阿鶴都已經全數撤出了。目前火勢太猛烈,她們也做不了什麼,只好先通知當地的消防署。

  這是藝莉的計劃,可以說是鹿儀版本的極端化。

  藝莉決定,一把火燒了整個円和覺寺,即使她知道戀音母親的牌位就在寺中。

  我們引戀音到塔樓上,非但不是為了將她擊敗,最大原因反而是要確定她的位置,在最後帶她安全離開現場。

  藝莉臉上仍然沾著黑色的灰屑,她來到戀音面前,陪她一同面對面跪下來:

  「小戀,妳要不要饒恕我也無所謂,但我希望,妳要先饒了妳自己。」

  藝莉抱住戀音的身體,戀音想要搖頭掙脫,但似乎已哭得沒有力氣。

  「嗚……我不懂、嗚……我不懂,妳到底在說什麼……我不懂……」

  藝莉緊緊地攬抱住戀音,撫著她的背,雙眼含著淚水。

  「阿姨的牌位可以重設,円和覺寺也可以重建,可是小戀,我不能失去妳,我不能失去真正的妳,不可以這樣的,小戀。我不想失去妳了。」

  戀音仍然一股勁地搖頭,嘴唇顫動像孩子般哭著:

  「我還是不懂,我……嗚、我……是京都的女兒,嗚,我是母親是武家的血脈……我要重新振興武士的精神、我、嗚──」

  藝莉解下自己頸間上的藍色勾玉,然後,再解下戀音頸上的藍色勾玉。

  藝莉流著淚,攬住戀音烏黑的長髮,她耳邊陪著她低泣著。

  「不是這樣的,小戀。妳就只是小戀,妳就是我的親姊姊戀音。父親拋棄了妳,阿姨那麼早就走離開,這都不是妳的錯,妳知道嗎?這都不是妳的錯呀。」

  「嗚、嗚……我、我……妳到底在說什麼、阿藝……嗚、嗚……」

  戀音依舊用力搖頭,火光點燃了藝莉與戀音臉上的淚,兩人的臉上像燒起了劇痛的豔火。藝莉深吸了一口氣,說道:

  「小戀,
   妳不需要把整個京都摃在身上,也會有人愛妳的;
   妳不需要復興幕府,也會有人愛妳的;
   妳不需要向父親復仇,也會有人愛妳的;
   妳不需要學會武士的所有知識,也會有人愛妳的;
   妳不需要毀滅現代化的日本,也會有人愛妳的;
   妳不需要承擔阿姨的怨恨,也會有人愛妳的。

   小戀,就算妳承認自己被捨棄,被冷待,被孤獨折磨,被遺棄在世界上,
   得不到父母親的愛,對一切也無能為力,也沒關係的,
   就算這裡是地獄,就算世上充滿惡鬼,也沒關係的,
   仍然會有人愛妳的呀;
   因為我,仍然會愛妳呀。」

  藝莉一句接一句地對戀音訴說,戀音一句接一句地聽著,緊抱著藝莉放聲痛泣。

  這只是理論。

  我們沒有讀心術,或許就算有,我們也無法完全讀懂任何人。

  戀音從小就沒有正常的父母認知,她知道父親是父親,是在被母親帶回京都之後。

  我們沒有人知道到底戀音的母親是如何指導戀音,但肯定的是,她將一套綿密的京都歷史,強加於戀音之上。

  戀音總是透露出對母親的敬意,對父親的痛恨──然而,如果事實是相反呢?

  如果戀音心底裡真正想要的,反正是能夠留在藝莉的家中、留在她真正的父親身邊;如果,奪走了她一切的,反而是她的母親,以及京都。

  假若,戀音除了童年與藝莉相處的時光外,她所有對人的感情只是一套等同於演技的公式,源自於她的母親賦予她的藝妓身份。

  如果戀音捉走藝莉的所有計劃,並不是復仇,而是求救。

  假若──

  轟隆。

  寺院內五層的塔樓在焚燒下倒塌,像一道被斬殺而墜落的火龍。

  戀音沖天的哭聲與円和覺寺焚毀的焰聲混雜為一,在京都的夜空下悲痛地回盪著。


肆貮︱Ηρόστρατος|黑諾斯達托斯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