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喔………」

  當絲明抬起頭,她的雙眼便整片星空佔據了,彷彿一瞬間她的虹膜、血液與氣息,都流趟成為一道道絢爛華麗的星雲,在她的身體裡縈動併發。

  「很漂亮吧,我剛才一看到,就拉妳出來看了。」

  我與絲明來在晚飯的會館外,站在河岸的渡頭上,身前是在黑夜中清脆流動的桂川。旅館周邊沒有任何建築物或民居,我們像沉沒在山野的最深處,被嵐山蒼鬱的原生樹木所包圍,在完全沒有光害的環境下,我們方抬頭,銀河與繁星便給予了仰望者光芒。

  「真的……好、好漂亮……嗚嘩、那個、嗚……」



  絲明驚嘆地半張著嘴,視線在星系間不斷漫遊,不住發出驚喜的歡呼。

  「妳看見什麼了?」

  「星、星座……是、是在城裡……在、在孤兒院裡、也、也看不見的、星、星座——」

  我緊握著絲明微涼的手,她目不遐給地瀏覽著夜空,連跟我解釋的時間也沒有,只是連連發出輕嘆。

  我心滿意足地陪著絲明,細看著她那喜出望外的笑容,像孩子般雀躍的眼光。



  我們剛才於會館中享用完高級的壽喜燒料理,就又各自去消磨時間:鹿儀與雨薇又想去洗溫泉、沚澄、森琪與樂璇則去了遊戲室、藝莉則去打點明天的事項。我一個人陪著絲明,她也沒有什麼特別想法,我不經意間看到窗外天上的銀河,就立即帶她出來看了。

  「我倒想起了,」我對絲明說「我們之前有天說,不如就在京都住下來。」

  絲明好一會兒才回神過來,眨了眨眼看著我,確認沒有聽錯,才垂著眼吞吐著說:

  「那、那不……不行,的,小果……我、我們……還得回去,學校、的、的事情……體、體育部的事情……」

  對了。絲明目前是體育部的會計,也負責與學生議會聯絡。退一萬步說,就算今天體操隊原地解散,絲明還是沒法說退出就退出。



  絲明的鉑金色微曲長髮在夜色中散發神秘的微藍,像一縷縷由晚風織成的白色輕紗。

  「那我要藝莉醬把學校買下來,明明你在京都辦工吧。」

  其實我那當然是笑話,絲明卻微張著嘴,圓呆的雙眼竟然認真地思考,才又說:「也、也是不、不行啦……我、我們是公、公立大、大學、很、很多環節、也與政、政府有關……這樣交、交易,她父、父親一定會發現的。」

  我笑著撫起絲明圓滾滾的臉,她大概以為自己說錯話,便鼓著嘴紅起臉起來。我輕吻她可愛的表情說:

  「我知道啦,我說笑而已。我們怎麼可能留在京都呢,單是小璇一定會悶得發慌,我會下次她真的會把京都燒了。」

  絲明這才展現羞澀的微笑,動著嘴尖俏聲說:「不、不會啦,我、我……我想、小璇……頂多會在……河原町醉、醉酒鬧事、或、或掉進鴨川裡……」

  我愣住了。

  絲明滿戴繁星的圓眸看著我,我幾乎無法相信剛才那句話是她說的。絲明竟然會接住我的話去吐糟樂璇?



  「哎喲,小果……」

  我用力抱住絲明,抑制想要流淚的眼角。那總是怯生生的絲明,那總是默默跟著大家的絲明。

  我撫著絲明紅彤彤的臉,又再輕吻著她,看著她那深邃而散發著星光的雙眼。

  「小果先生,絲明小姐。晚安。」

  「咦?」
  「丫嘩——」

  正當我絲明深深對望,忽然有人打開了會館旁邊的門,絲明嚇著縮進我的懷中——而這一次不是雨薇。

  我花了片刻,才肯定我沒有認錯人。



  是阿鶴。

  戀音隨從的侍女。

  我的思緒一陣短路,為什麼她會突然在這裡出現?那麼戀音也在嗎?

  「小果先生,藝莉小姐請你跟我來。她也說﹐如果你在跟其他女生在一起的話,那就請一起過去。所以,絲明小姐,也請妳跟我來。」


Ω

  論相貌及外表,阿鶴大概40來歲,是典型日本人的五官。

  她跟戀音說的都是日語,只有多次與我們碰面對話的時候,才說著明顯有口音的漢語。



  戀音從來沒有解釋過阿鶴到底是誰,我們也只能從常理去判斷,她應該是戀音的首席僕從之類,負責打點戀音的雜事。

  円和覺寺大火那一晚,她仍然顯得十分冷靜——應該說,她恍似沒有冷靜與忠誠以外的情緒。昨天決賽早上,她仍然打點送我們回市區,完成戀音許下的承諾。

  我跟絲明尾隨著阿鶴身後,我們從旅館某橦側翼離開,穿過一道矮牆的出口,來到了樹林之中。

  樹林中一片幽暗,但奇怪的是,沿著兩旁燈樓都已經點上了蠟燭,形成兩行燭光形成的引路燈,照亮了我們眼前的石徑。

  阿鶴要我們事先披上羽織外套,以防寒冷。我與絲明手握著手,略帶緊張在張滿雜草的石徑上走著。

  我與絲明沒有說話,只是跟著阿鶴,注視著她褚色的和服背影,與戀音一模一樣的優美步伐。

  我們默不作聲,大概走了十分鐘左右,眼前的森林終於開闊出一片景觀。



  「藝莉醬……?」

  絲明先我一步發出輕呼。沒錯,在我們眼前的,是藝莉。

  不只如此,藝莉身後的,是一片遼闊平靜的湖泊,如一片無瑕的漆黑鏡面,映照著閃爍浩瀚的蒼穹。

  「哎,我以為會很多人一起過來呢,結果只有明明嗎?」

  藝莉站在探出湖畔的木浮橋上,橋上點滿了一個個羽白色的日本燈籠。

  「怎麼了?你們怎麼不說話了?」

  我與絲明說不出話來,是因為——藝莉穿起了正裝的紫色振袖和服,臉上化起了尊貴的妝容。

  空氣中散發著湖水的清洌味道,聞起來像整片森林都安穩沉睡時的吐息。燈籠的簇擁之下,藝莉身上一襲紫色的衣料散發著高貴的霞光,如水墨般的黛紫色與層疊的金色雲紋隨著燭光而流動。米白色的寬腰帶,錦白色的浴衣內搭,深紅色的腰繩。她盤起傳統日式的髮髻,嘴上塗著朱紅的唇彩,雙頰是渾然天成的胭暈。

  星空之下,湖面之上,美得令人屏息靜氣。

  「藝莉醬……」我終於開口說「這是為什麼?」

  藝莉帶著貴氣的微笑,沒有直接回答,而是望向阿鶴,說道:「麻煩妳了。」

  阿鶴點了點頭,走進湖畔小道的另一端。

  我與絲明牽著手,靜靜地等候著,藝莉也靜瞼容顏,偶然闔起雙眼,沉定心神,雙手穩穩地握在腰前,一刻也沒有放鬆過那優雅的儀態。

  「藝——」

  「噓。」

  我禁不住輕喚,藝莉卻舉起食指,碰到嘴前。

  燭光綽動,星海流轉。

  終於,阿鶴牽著她的手前來了。

  戀音穿著粉紅色的正裝振幅和服,一步又一步,從湖的另一邊走過來。

  在她身後,是兩行十數人提著燈籠的巫女,在夜幕下伴隨著戀音前行,她們每一個人都帶平和的表情,細碎而幾近無聲的步伐有點鬼魅,但卻又如此虔誠。

  戀音一樣梳起了優美的髮髻,插著深紅色的髮簪,雙袖是上盛開的梅紅色繁花。她拈著阿鶴的手,以舞踊蹈般緩慢而踏實的腳步向前。

  戀音的臉浮現出艱困的表情,她緊抿著櫻紅色的嘴唇,強忍不願再一次流下的淚水。

  「妳來了呀,小戀。」

  戀音抽噎著鼻頭,輕輕點起頭,僵硬的聲線說:「是妳呀……阿藝。」

  「對,是我呢。請過來這邊好嗎?」

  藝莉在浮橋上向戀音伸出手,阿鶴扶著戀音的腰間,讓她踏上浮橋。

  戀音踩到浮橋上,湖面隨著她的腳步盪起漣綺,一圈又一圈地擾動著星河的倒影。

  藝莉握起了戀音的手,她們兩人面對面,站在浮橋之上,紫色與粉紅色的身影,有如一將以天地為誓的戀人。

  「小戀,對不起。」

  藝莉以雍容的微笑說,戀音握住藝莉的雙手,雙眼又一次滴下無聲的淚水。

  「是我的父親對不起妳,我代他向妳道歉,」藝莉娓娓說著「還有,是妳的母親對不起妳,她強行將對我父親的仇恨、對京都的執念加諸於妳身上,我也代阿姨對妳道歉。」

  藝莉緊緊握住戀音的手心,戀音卻已泣不成聲,燭光映照著她比整個宇宙都更哀慟的雙眼。

  「而最後要致歉的,是我。戀音,我真的很抱歉,在過去這麼一段時間,拋棄了妳。」

  藝莉說到這裡,也收不住雙眼的淚水。她稍一停頓,呼了口氣,繼續道下去:

  「在妳最需要我的時候,最想留在我身邊的時候。我都無法在妳身邊,我都沒有想過要去找妳。」

  「對不起,真的。我在8歲那年,就應該去罵我爸,為什麼要讓妳走;我應該去跟我媽談判,為什麼不逼我爸讓阿姨跟妳留下來;我應該去找阿姨,要她把妳帶回到我身邊;我應該立刻就來到京都,把妳找回來;我應該要跟所有人說,妳是我唯一的姐姐,我不能丟下妳。」

  「就算走入阿鼻地獄,就算闖遍十殿閰魔,我也不應該丟下妳一個。小戀,對不起,是我錯了,就算妳此生無法原諒任何人,也請妳原諒我,好嗎?」

  戀音飲泣著,點著頭,抱向藝莉。

  藝莉緊攬著戀音,輕撫著她的髮際,深吻著她的臉頰,在我與絲明的淚流不止的雙眼之下,像一對永不分離的愛侶。

  巫女們分站於浮橋兩邊的湖畔,提著的燈籠投落在湖面上散開成渲暈的光,藝莉與戀音那紫色與粉紅色的和服倒影,像神話時代中半人半神的化身。

  「我想請你們每一位見證,」藝莉握起戀音的手,一字一句地說「阿鶴小姐,小果,絲明,諸位追隨戀音已久的巫女。小戀,請問妳可以再次成為我的姐姐嗎?我想作為妳的妹妹,永遠留在妳身邊,至死不會分離。」

  是的。

  我們好像都忘記了,除了愛侶,家人又何嘗不是一份莊嚴的承諾。

  我們總以為那是理所當然,但我們又能否試著問一次我們至愛的親人。

  你、或是妳,能否與我常在,能否永結同心,永遠陪伴我們渡過這短暫的生命。

  「我會……」戀音啜泣著回答「我會成為藝莉妳的姐姐,我不會再離開妳了,阿藝。我一定永遠留在妳身邊的,從此以後……阿藝,我的妹妹,妳也不要再離開我了,好嗎,求求妳了,阿藝,我無法再失去妳,我無法再一個人了。阿藝。不要再丟下我。阿藝,永遠陪著我好嗎,我們永遠永遠,不要再分開了。」

  那天晚上。在我們的見證之下,藝莉與戀音再一次相擁。

  天地萬物,世間眾生,如夢又似幻,如露亦如電——

  豈有如愛不滅者。


肆肆|Ἠπιόνη|艾庇娥涅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