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玖︱Αθηνά︱雅典娜


  人單靠自己的雙腳,到底能走多遠?

  我背著登山用的背包,從老舊的郊野巴士上跳下來,站在冷清狹窄的行人路上,我朝著地圖往前走,球鞋在粗糙的路面上發出了沙泥磨擦的聲音,路有點峭斜,走起來有點費力,好在現在是四月初,空氣溫暖而微風涼爽,抬頭看著蔚藍的天空也心曠神怡。

  路就只有一條,所以即使我未曾到過這山頭,也不會怕走錯路,沒多久,我來到一個細小的老村莊,只有十數戶人家,大多是民居,但也有店鋪與旅館,看店的中年婦人與老先生都一臉日常,做的大概都是登山客的生意。

  我依著她跟我在電話說的提示,來到一間小賣店前方,就看見她坐在店前的長椅上,正拿著香草味的小杯雪糕,另一手用小木匙勾起一小口,放進口裡舐去,還伸出舌頭舐了舐粉櫻色的嘴角。



  「妳怎麼會在食雪糕了?也太少女了吧。」

  我在她身邊坐下來,她滋味地繼續舐著那充滿甜味的雪糕漿,微笑說:

  「不可以嗎?我也是少女呀,我跟絲明是同年的,這麼說來……就是比鹿儀與戀音也更年輕呢,森琪更不用說了。我才是小妹妹好嗎,小果哥哥~」

  「……」我無言以對,只好說「我實在無法叫妳做『妹妹』呀,伶馨小姐。」

  伶馨似笑非笑的瞇起眼晴,冷冷地說:



  「真沒情趣呀,事實我年紀也比你小,不是嗎?」

  伶馨穿著暗紅色的綿質運動外套,下半身是深紫色的運動長褲,黑色長卷髮用髮圈綁起來了,跟以往她總是冷峻的黑色洋裝或西裝打扮,完全判若兩人。雖然我說「少女」只是笑話,但作為美女穿著這種平民打扮,感覺更親切了。

  我伸手摸了摸她帶著淡淡腮紅的臉頰,溫軟的臉珠觸手生溫,臉色較我上一次見她時紅潤多了,而且已經完全沒有大手術後的虛弱感。我隱藏著心裡的哀傷,試著表現出欣慰的語氣說:

  「妳看來精神不錯,那就好了。」

  「是嗎,我倒覺得差不多……」伶馨依舊淡然地說「準備好了嗎,那我們出發吧。」



  伶馨吃完雪糕,將空掉的雪糕丟到旁邊的垃圾筒裡,然後拿起放到一旁的旅行背包,揹在肩上,身體有點纖瘦的她背著背包似乎很單薄。我問:「要我幫忙分一點東西嗎,我的包包裡還有空間呢……」

  「不用呢,」伶馨挽起笑容「我自行背可以了,來吧,我們快出發。」

  伶馨期待地握起我的手,往村莊深處的登山步走去,沿途有不少路徑圖﹑指示牌,以及提醒登山人士僅記安全的告示,然後,我們站在像魔境似的樹林外,旁邊的路牌寫著:「往山頂 – 648m」

  六百米的高山,對於老到的登山人士來說當然小菜一碟,但對我們這種外行人而言,要征服這個山頭,也不是一時三刻的事情。不過,我事前做過資料搜集,這座山雖然高,但山勢不斜峭,登山客也不少,所以路應該還好走。

  伶馨與我再次確定手機的電源後,便準備出發,她向我報以充滿信心的微笑,黑色眉毛下是一雙清澈的明目,我抹了抹她的頭髮說:

  「真的可以嗎?」

  「你覺得,」伶馨說「我會回答『不可以』嗎?」



  我只好跟隨伶馨的腳步,踏上了登山步道。

  樹枝的剪影與陽光灑落在伶馨的身上,她深紅色的背影走在林間,腳步穩健,看起來是一位那麼青春的美女,像一頭毛色鮮艷的小松鼠。

  可是,我卻無論如何無法寬心,即使風和日麗,即使綠樹青蔥。

  因為這個世界並不知道,伶馨的手術結束後,再接受了三個月的化療,但仍並無起色,甚至再度惡化。

  伶馨知道,那已經目前醫學技術的極限,所以她決定,除了定期的身體檢查或舒緩性的藥物,已終止所有針對其病症的醫療程序。

  她離開了那被塑膠膜包圍的無菌空間,停止所有令她嘔吐的藥物,也不再接受任何手術。

  伶馨的生命隨時都會走到盡頭,而沒有人知道時間點。

  包括我倆。




Ω

  「表演場地?」

  我從伶馨口中,突然聽見了這似曾相識又陌生的詞語。

  「嗯,我決定用八卦館的遺產將館內再度重新活化,主要提供作為表演場地,像是古典音樂,歌劇,舞蹈等等,館內的中庭絕對夠面積作為舞台。」伶馨邊走邊說,氣息有點喘不過來,然後放慢了語速:「這倒是多虧了戀音小姐。」

  「哦……」我瞬間意會過來「原來是小戀給妳的靈感呀……」

  「與其說是靈感,不如說是決心。」伶馨笑道「八卦館的活化方案早就有了,基金管理人那邊定期就會問我。包括變成酒店啦、咳唔、咳呼……嗯,展覽場地啦,商業聚會中心啦,甚至奢侈品專門站等等。可是戀音小姐的故事令我覺得,八卦館應該做八卦館該做的事,那就是呈現它原有的美與華麗,就像京都一樣。」

  我驀地想起了戀音,自京都回來以後,已有差不多兩個月沒見面了,據知藝莉也與她保持通訊,我也主要由藝莉口中得知她的狀況。還是說……我跟藝莉過些日子去見見戀音好呢?



  面前又是一道石階。

  現在我們大概到了200米的山腰處,還未走完一半的路,伶馨身體如常,我作為長跑運動員的體能也沒有異狀,可是我們面前這道階梯,看起來有點吃力。

  「如果小戀知道的話,」我說「她一定會感到很有興趣。我倒覺得妳們兩人有點咬弦,應該可以成朋友的,下次有機會,我讓妳們見面。」

  「好呀,」伶馨一口答應「我很期待呢,你後宮當中,我就差沒見過戀音了。」

  伶馨走上前,踏上石梯,開始埋頭往上登,我本來想問她要不要先歇一下,但來不及了,她已經一股勁的走上了階梯,我只好趕快跟她在的身後。

  我去日本之前,伶馨決定接受大手術,意圖根治她的氣管惡疾,但那時候的手術失敗了,其後伶馨一直以藥物與治療來抑壓病情。

  所以從京都回來以後,我幾乎是第一時間就去探望伶馨。她家中的所有醫療設備都已經撤掉,而她最近也已經回到學校去,繼續學業以及學生議會的工作。



  只是,她的病依舊藥石無靈﹑再沒有能夠100%減輕病情的手術與藥物。

  石梯頗有一點斜度,我們一步一步往前走,調整呼吸,安靜地攀登,樹林間一時只有我們的喘息聲,山嵐輕吹,我頸間的汗泛起了一陣寒意,伶馨也用手帕抹了抹臉上的汗。

  「咳──!!!咳﹑咳!咳!!」

  「伶馨!!」

  伶馨走著,卻毫無先兆地咳嗽起來,我瞬間大驚,急步跑到她到身邊,扶住她咳得折了腰的驅體,她掩住嘴不斷劇烈的咳嗽,咳嗽聲很嶙峋,乾乾的非常刺耳,像剜割著她的生命。我心痛地輕撫著她的背,直到她的身體安靜下來。

  「呼……呼~~~」伶馨咳得滿眼淚水,看了看掩嘴的手帕,卻挽起笑容「還好,這次倒沒有咳出血呢。」

  我抹了抹她眼角的淚水,卻笑不出來。我說:「要繼續走嗎?」

  「當然呀,」伶馨點頭「難道走回去嗎──嗯?啜……怎麼了?」

  我心裡有種再也無法抑壓的衝動,我抱著伶馨吻下去。

  「沒有血腥味,」我放開嘴「只有香草雪糕的味道。」

  「哈哈,」伶馨咧嘴笑了「你是在拍韓劇嗎?還是台灣清新小電影?」

  我沒再回答,理順了伶馨剛才因為咳嗽而凌亂的髮絲,她也從背包抽出水壺,喝了一口,我們便繼續往前。

  我們出發時剛過了中午,以我們算新手的速度,預計可以在黃昏的時候下山,所以我們大概有三個半小時登山,時間非常充裕,這樣伶馨也不會為了趕時間,而去催逼她那殘破的身體。

  「嘩呀~風景好漂亮哦。」

  伶馨朝著前方的景色喊道,我們登上了小石階,這邊剛好是一個平坡,設有為登山人士準備的簡單休憩區,雖然還未到達山頂,但欄外是已經起伏延綿的山巒,春天的天空與綠樹也格外鮮明悅目,彷似一幅自然畫派的油畫。

  伶馨走到欄杆前方,拿起手機將景色拍下來,然後向我招了招手:「小果,我們也來拍一張吧。」我走過去,站在伶馨身邊,她便倚在我的身上,讓我抱住她的腰間,舉起手機,像一般的情侶般自拍。

  「嗯……」伶馨掃視著照片「好像有點呆呆的,我們要不要做別的動作?」

  「例如呢?」我抱著她問道。對我們男生來說,每張照片一樣吧。

  「就親吻,舌吻之類,嗯──唔﹑等﹑等一下啦,先調好角度,好了,來吧﹑嗯♡啜﹑♡♡唔──♡♡」

  既然她說到了,我當然求之不得,抱著她的身子便吻下去了,說到舌吻,我敢說飽經舌戰。所以在我舌頭凌厲的急攻下,伶馨只嬌笑著應接,然後手裡的手機不斷連按,拍出來的照片會怎麼呢?我忽發奇想,伸手握起她的胸口,隔著運動外揉著她堅挺的左乳。

  「嗯──♡♡這﹑這到底怎麼啦?哈哈……嗯﹑啜♡♡嗯唔~♡唔~♡」

  伶馨雖然驚訝,但她瞟了瞟周遭只有我們,也任由我亂來了。直到她放下手機,我也才放過她的嘴巴與身體。伶馨打開相薄,短短十幾秒間已拍下了數十張照片,有我們親吻的,有我們相擁的,有我們舌尖交碰的,當然也有──

  「嘩丫!!」

  伶馨又驚又羞,突然掩起了屏幕,她噘起嘴回頭冷了我一眼,兩片臉龐跟耳根都紅了。

  「怎麼了,給我看看。」我抓起她的手。

  「不行,這﹑這太害羞了!真的不行!」伶馨笑說「原來我咪咪被摸時候是這表情呀……真的太有衝擊力了。」

  到底是怎樣?但我要看的話,看真人就好了,所以我也沒堅持要看照片,只是抱著伶馨吻了吻她的頸間。她的後髮隨風飄動,散發著山野的草香。

  「小果,」她在我懷前,帶著淺笑卻認真地說「有一件我想跟你坦白。」

  「是的?」

  「在你前陣不在我身邊的時候,我想清楚了一件事」伶馨握著我的說:「如果不是有這一個病,我根本不會愛你。」

  我感到胸口一陣絞緊,但我依然再次緊抱著伶馨。

  「最一開始,是因為我那段時間病發的很嚴重,」伶馨說著「卻突然跑出一隊名不經傳的體操隊,要組織什麼大型競賽活動,還需要用盡所有體育部門的預算。我身為主席,最初自然是持質疑意見,可是絲明跟樂璇一直堅持、一直固執要辦。我好奇之下,去看看你們到底是什麼一回事……卻遇見了你,才有了之後發生的所有。」

  從最初我也略感奇怪,為什麼伶馨每次主動接近我,都帶著一種彷彿最後一次的悲劇感。

  「結果是你堅持要我活下去,」伶馨那深邃的深色雙瞳像怪責又像諒解「我有好多次都懷疑,我憑什麼要聽你的。就像我作為學生會主席,一樣多次覺得,你們體操隊憑什麼跟我對抗。」

  「我也不知道……」我坦誠地搖頭「時至今日,如果妳要追問我這一切的理由,我依然說不出來,但要我再選一萬億次,我也會對妳說同樣的話。」

  「如果死亡不存在於我的面前,」伶馨感嘆說「也許你強行加諸於我的生命,就一無意義了。小果,我再問一次,我活不久的,你知道嗎?」

  她聲音除了傳到我的耳邊,也飄揚成為山野的風,很輕很柔和。但儘管如此,我喉間無法遏止地咽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