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聲音除了傳到我的耳邊,也飄揚成為春日的和風。儘管如此,我喉間仍無法遏止地咽哽。

  「我知道……」我用力閉上了眼「我知道的……」

  伶馨說,如果根據目前的醫學統計,她的壽命不可能跟常人一樣,更大可能,是在40歲前過世。

  我們此刻不過是二十歲出頭,仍在人生充滿朝氣的前期,而伶馨的人生已可能走了一半,甚至已看見終局。

  「即使這樣,」伶馨問我說「你仍然不要緊嗎?」



  我深呼吸一口氣,再次說:「是的,伶馨。不論妳的生命有多長,不論死亡何時降臨,只要妳願意讓我陪著妳,我也不會離開。」

  「即使每一日都可以能是最後一天。」

  伶馨平淡地說著,甚至沒有一點情緒的波動。陽光明媚,我卻低著頭掩飾我眼裡刺痛的陰影,點頭說:

  「即使今天已經是最後一天。」

  伶韾展露起明亮的皓齒微笑:「所以那天我決定了,以後我再也不管了。我要學不同的運動,我要參加不同的體育比賽,我要去登不同的山,我要去游不同的海,我不怕吃冷吃甜點,不再遠離人群怕空氣混濁。這才是生命該有的樣子。」



  伶馨在我懷裡轉身,抱住了我,吻了吻我的嘴唇。她說:「恭喜你呢小果,以後跟我做愛,你能領教我的騎乘位了,是有史以來第一位男生喔。」

  我抬起頭看著伶馨,看著她毫無瑕疵的笑臉,她卻伸手拭了拭我的眼角,讓我發現原來那裡有淚。我想掩飾我的悲傷,便低頭再吻著伶馨,她也吻著我,像溪澗流過礁石那麼溫柔的吻。

  「還是說,」伶馨放開嘴,微笑說「你現在就想試試看嗎?我的腰功。」

  伶馨那總有點懶慵的雙眼散發出獨特的挑逗感,修長的鼻頭下是兩片淡淡的嘴唇,她瘦弱卻玲瓏有致的身材壓在我的胸前,今天好像就只有我們這一對登山客,山裡都是野草萋萋,要在這裡野戰嗎,還是……

  「不是要先登頂嗎?」我握起伶馨的手說。



  「唔……」伶馨思度起來「也可以啦。而且你身上也沒有性慾的味道。」

  「性慾的味道?」

  「從少我就特別注意自己呼吸的空氣,所以我的鼻子非常的靈,」伶馨點了點自己的鼻頭「其實氣味有非常多的信息,一個男人想做愛而勃起的時候,會發出別樣的體味,那是像有點微弱的焦糖味,然後帶著海洋的腥氣。」

  這是特殊能力嗎?我看著伶馨那不像在說笑的臉,卻無法想象那到底是什麼一種的狀態,又想到每次動情﹑身體就會散發蘭花香的藝莉。不過,她確實說中了,我並有沒有強烈的性慾,至少我無不想光天化日之下野外露山。我說:

  「那我們還是先繼續走吧。」

  「嗯。」伶馨和應著點頭。

  我們補充了水份,伶馨再吃了點餅乾,便離開了休憩站,繼續往前走。

  主要的山徑就只有一條,而且都有指示牌,因為這是正式的登山徑,路面雖然有時沒有石地,但也算好走,愈往上攀登,植披便愈見單薄,綠樹與雜草像海平面一樣往下沉,取而代之的是泥黃色的沙石及雜草。



  我們盡量避免對話,以試著保持呼吸順暢。一路上伶馨咳嗽了好幾次,每一次我都站在她的身邊,撫著她的背,等待她的身體能夠再次無礙地呼吸這世界的空氣。

  大概到了450米的位置,又有一個休憩站,伶馨坐下來,抹了抹臉上的汗,兩頰都像孩子似的喘紅著,用水瓶連續喝了數口清水,雙眼都疲憊地瞇起來,我擔憂地說:

  「不要太勉強了,我看還有時間,你要不要再多歇一回?」

  「其實我也很想往回走呢,」伶馨說「到山腳找個小旅館,洗個舒服的熱水澡,然後跟你好好的做愛,可是還真奇怪呀,我就想繼續走下去呀。」

  由於往上攀爬登了,我們面前的景色開闊了不少,陽光照在山巒上的明暗對比更強烈了,綠林看來像老舊的織布,吹來的風也變得更乾燥了。

  「雖然我的腳有點酸軟了,」伶馨說「但我只知道只要繼續往進一步,那麼還是會走到山頂的,只要再提起腳就可以了。」

  「妳這麼說,」我笑道「倒像我田徑隊的教練呢,記得他對每個操練長跑的學生,也是類似的教誨。」



  「那有用嗎?」伶馨我的肩上問「你平常長跑的時候,會這麼想嗎?」

  「那個嘛,」我因為要服待體操隊,已很久沒有認真參賽「長跑到最後腦裡會累我一空白,什麼也想不到,就只是靠韌度往前跑已而。」

  「是哦,」伶馨似乎領悟了什麼「那以後我可以喝你一起長跑嗎?」

  「當然可以呀。」

  我抱緊伶馨的腰,她心滿意足地枕著我的肩膊。

  ——但我知道,長跑對伶馨來說大概不可能,而伶馨也很清楚我知道。

  待伶馨身體充足歇息以後,我們繼續征途,剩下來概還有兩百多米的高度。也許是身體習慣了,又也許是路被我們走慣了,又也許是知道是終點在望,我跟伶馨也走得頗為輕鬆,順著蜿蜒起伏的山路,踏過這個座小山峰的背項,一路走到便到了頂端。

  伶馨走上了最後一階石梯,跳到平整的泥石地上,喘著氣的她看見前方一根灰色的小石柱上寫著「648M」。她扶著膝蓋,大力呼了口氣,然後像電視上攀登了世界頂峰的登山家般張開雙臂,向著泛黃的天色喊一了聲:



  「嗚喔~~~~~~~~~~~~」

  我跟在她身後,也站著理順呼吸,看著她那瞇起雙眼,昂首向天,像大獲全勝的臉。

  「怎樣啦?」伶馨發現我端詳的視線。

  「沒想到妳也會發出這種聲音,會有這種表情。」

  「是嗎?」伶馨擺出好奇的表情「那我平常是怎樣的?」

  「就非常優雅,非常端莊,非常睿智,總是在幕後掌控一切……」我回想一直以伶馨在我心目中的印象「而且,有種很奇妙的距離感。」

  「所以……我現在可愛多了嗎?」伶馨以明知故問的語氣說。



  我從後抱起了伶馨,輕吻她汗熱的臉,然後說:「不但是可愛,簡直是可口。」

  「哼哼,聞到了,」伶馨揚起了鼻頭「是性慾的味道哦。」

  我便輕撫著她的輕腰,下身的確浮現隱約的衝動,但並不強烈,難道伶馨的嗅覺真的這麼靈?她笑了笑,張開胸膛呼吸:

  「啊~~~~高山的味道就是不一樣呀。」

  這不是我們城市裡的最高峰,但也算是薄有名氣的登山熱門地,附近的山丘都比這座山要來得矮小,所以放眼遠目都是蒼鬱平緩的群山,在輕微的煙霞裡安靜地躺臥著,像沉睡了億萬年的巨人。地平線上的最遠方是城市的邊緣,還能遍及一點海岸線,以及無盡的海洋。伶馨看著遠方說:

  「我第一次來到這麼高的地方呢……」

  海拔六百米的風反而很安靜,好像我們已離開了地球,來到另一種空氣裡,俯視這渺小的天地。

  「原來看著這種景色,」伶馨緊貼著我身驅「真的會想到很多事情,好像這輩子所有的記憶突然就湧出來了。」

  「例如呢?」我問道。

  「以前在孤兒院裡的記憶,第一次咳出血的記憶,第一次做手術的記憶,第一次接受藥物治癮的記憶,第一次被男生告白的記憶,第一次做愛的記憶……父親死去時的記憶。還有很多次,我一個人想放棄生命時的記憶……」

  伶馨說著輕抒了口氣,似乎她的記憶太過沉重,必須稀釋到這高山的空氣中。

  「但很奇怪,」伶馨又說「我以前真的覺得活著很難受,可是此刻知道自己隨時要死了,卻真的輕鬆多了。這麼說很奇怪,但小果,真的,我應該早一點放棄醫生的建議,跟自己確實地說『我要死了』,這樣可以真正的活著。」

  我盡力緊抱伶馨的身軀,她輕撫著我交握在她小腹前的雙手。我說:

  「也許死亡無處不在,但我希望妳記得,活著的是我們。」

  「我當然記得,」伶馨回頭說「而你也一定會記得的,即使到了我們之間,只剩下記憶的那一天。」

  「也許並非如此,」我說「也許除了記憶以外,我們仍然有更多事情可以創造。」

  伶馨卻似乎想到什麼,突然噗哧一笑:「喂,你不是說你負責帶避孕藥嗎?」

  我稍一愣住,然後輕捏她的臉龐說:「妳可以不要破壞氣氛嗎?小伶馨。」

  「呵呵,好啦,小果,多謝你今天陪我走到這裡,」伶馨對眼前的世界說「如果我一個人的話,我一樣能走,但有了你,我真的很想活下去,至少我能聽你繼續說關於體操隊﹑關於雨薇﹑鹿儀﹑森瑤﹑戀音﹑藝莉她們的故事。」

  「不只是這樣的。」我按著她的肩頭,對她說「而我也會將妳的故事,跟她們所有人說。」

  「你覺得我的故事動聽嗎?」伶馨問「跟其他人比起來。」

  「我們沒有任何人的故事是動聽的,」我說「只是這都是屬於我們、無比真實的故事。」


Ω

  伶馨再次穿起了潔淨的白襯衫,深黑色修長的西裝外套與西裝褲,她坐在旅館山莊餐廳的鋼琴前,指頭在琴鍵上流動。

  登山客本來就甚少會到旅館留宿,會留宿的也不大概不會特別到這裡用餐,目前除了我們以外,只有另一桌中年客人。

  餐桌的陳設以木材為主調的中歐風味,入夜後窗外一片漆黑,令我錯覺自己置身於海拔千呎、與世隔絕的的名勝山莊裡。

  伶馨開始演奏起來,她事先跟我說了那是莫札特的《第16號奏嗚曲》。她的指頭如舞動般撫弄鋼琴,輕柔的指法奏響著清脆、靈巧、甚至有幾份諧趣的旋律。我完全不懂樂理,也不懂演奏任何樂器,但看著伶馨的背影,聽著她流暢如清溪般的音色,我忽爾感受到古典音樂那份絕對透明的純粹。

  伶馨的演奏引起了另外一坐客人,甚至是侍應生的注意,整個餐廳中無人作聲,專心聆聽伶馨指下的古典樂曲。室內的時間開始凝結,再順著那清澈的音色而變奏,時而活潑躍動時而涓涓細流,直到伶馨簡單彈完了第一樂章,時間才再次重新流動。

  伶馨站起來,旁邊的中年客人讚賞起拍起手,伶馨一邊點頭致意,一邊回到我們的桌上,坐下來呷了一口香檳。

  「為什麼妳不管任何時候,都可以這麼優雅呢?」我問。

  「有嗎?」伶馨在柔和的餐桌燈光下說「倒如呢?」

  「例如妳總是穿著一身優雅的西裝服,例如妳說的話總是別具深意,又例如妳會彈鋼琴……」

  伶馨泰若自然地倩笑著,答道:「那不就因為我也是孤兒嗎?跟絲明一樣,我也喜歡閱讀,她自己發展出刺繡的興趣,而我則用學習鋼琴來消磨時間。至於穿著嘛,你猜猜為什麼?」

  我看著那完美地勾勒出伶馨身體線條的白襯衫,說道:「因為這比較保暖?」

  「呵,」伶馨淺笑了一聲「也可能是,但真正的原因﹐是我去看醫生的時候,鈕扣解開就可以檢查胸口,如果穿T恤就要用手拉起來,或是整件脫下,這比較方便,不是嗎?那當然,後來會配西裝外套,純粹是那順理成章比較好看。我也是女生,是愛美的好嗎。」

  「妳提到明明,突然想看妳們交換衣服穿呢。」

  「好變態的性癖哦,小果同學。」

  「會嗎?」我應著說「我只想,或許妳可以嘗試更多不同的衣著。」

  「然後再讓你親手脫下來嗎?」

  伶馨說著,手肘支著臉頰,我感到小腿在桌下被她的腳尖撩動著。我舉起酒杯說:「不要作弄我了,伶馨同學。」

  「嘿嘿,抱歉,」伶馨愉悅地笑著,跟我碰了碰杯「我就是忍不住想要試看看。我很期待的呀,對做愛這件事。」

  「即使以現代的女性來說,妳說得還真直白呀。」
  
  「我幾乎不能做任何的運動,」伶馨搖著酒杯說,金黃色的酒液折射悅目的光「做愛可能真的是最適合的了,因為做愛真的可以慢慢地做呀。」

  女侍應生將我們的餐點送來了,伶馨說著感謝,不知道她有否偷聽到我們大尺度的對話。我等侍應生離開以後,才又跟伶馨說:

  「那我們甚至不應該來爬山,又吃了這麼貴的一頓費,整天在房間裡不就好了嗎?」

  「這是情趣,」伶馨故作深意地說「男人總想著『做愛』是只有身體結合的時候,為什麼不試著有點想象力,去幻想對女生來說整個約會、談天到調情的經過,也是『做愛』的一部份呀。」

  如果套用這理論,豈不是所有愛情故事也是甜故嘛——我剎停這太過出戲的妄想,用起刀叉,對伶馨說:「我已經急不及待要跟妳做愛了,小伶馨。」

  伶馨舐了舐嘴唇上的酒液,回答說:「其實我也是呢,快等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