嘟──嘟──嘟──

  小翼的心跳聲穩定依然,跳動的心電圖像某種謎語化了的信息,她是否想跟我們說什麼呢──

  想到這裡。我突然明白了。

  為什麼每次樂璇來到,總是吧啦吧啦地說過不停。

  因為如果小翼仍然活著──即使是任何形式或意義上的──她一直躺在床上,一直規律的地心跳,一直表達著我們聽不見的信息。



  如果是這樣,那實在太寂寞了。

  我看著小翼安靜的五官,莫名抽了抽鼻頭。

  「小翼,」我再次握起手機「小璇有跟妳提過吧,我們之後也認識了來自台灣體操隊的隊長,她叫雨薇,薇薇可真的是不得了,如果樂璇與雨薇聯手的話,我相信真的會征服全宇宙。」

  我打開手機當中名命為『雨薇』的相薄,顯示出琳瑯滿目的照片,而那是所有相薄當中最香豔的一個。第一張照片就已經是我們在酒店那天的初夜,那天晚上我們與樂璇三人混戰以後,我們兩個又再浴室裡做愛,做完就抱著拍照──除此以外,還有她在我房間裡洗澡的照片,在藝莉的和室裡又是三人戰的照片;在京都我們與鹿儀輪流做愛的照片,在台北她的小套房裡做愛的照片,還有更多我們去時鐘酒店的……全都清晰看見雨薇上半身的裸體。

  「呃,抱歉呢小翼,我們太習慣溫存的時候拍照鬧著玩了,都變淫照相薄了,我再找找有沒有正常的。咦,有了,這是她穿著中華民國體操隊服的照片,這是她穿著聖誕晚禮服的照片,這是在她台北那什麼中正紀念堂拍的,這張是在淡水,這是在西門町……啊,看著我都有點想念薇薇了,我今天晚上還是打個電話跟她聊聊天好了,甄選結束了,我可以再請假去找她了吧。」



  上一次從台北回來之後,我與雨薇繼續「長距離戀愛」,雖然她忙著訓練與上課,一個禮拜也只是最多跟說兩三天電話,有時候還鬧著玩在電話裡淫叫,說自己正在自慰,要我自瀆給她看,雖然我是沒做過──但改天要不要真的試一下?我看著雨薇的豔照,也真的有點懷念雨薇的身體了。

  「小翼,有時候我會想,那麼自由自在的薇薇,如果是其他人會怎麼呢?如果她是被男人騙了的鹿儀姐呢?如果她是對自己殘缺的身體無計可施的伶馨呢?如果她照興不成材姐姐的瑤瑤呢?如果她是繼承了半個京都,卻無法自處的小戀呢──哎呀,對不起,說太多了吧,妳都聽不完呢,好,就一個一個來吧,唔……」

  我閉掉『雨薇』的相薄,打開了『伶馨』的相薄,才發現裡面的照片有點稀少,雖然有百多張,但都是最近才拍下的,登山的時候,在八卦館裡陪她的時候,陪她慢跑的時候,在山澗邊般露營的時候……她總是看著鏡頭,挽起自信陽光的微笑,或是被我親吻著瞇起甜蜜的眼晴,但始終沒法掩飾她那帶著病弱的臉色。我為免太心酸,清了清喉嚨對小翼說:

  「這位就是伶馨了,她跟絲明都來自同一所孤兒院呢,不過那故事有點複雜,就先不說了,她也是我們學生會的主席。她美得比小戀更像貴族,比藝莉醬更像混血兒,可是……就跟妳一樣,都有治不好的病。」

  我已經得知伶馨的病是絕症,她的身體有著與生命緊綁的計時炸彈,或是明天﹑或許是後天,或是大後天,或是就是現在──我們就是這樣無能為力,即使知道心愛的人可能轉瞬即逝,可是我們仍然無法每分每秒留在她的身邊。我們始終是我們自己,無法完全分享或分擔其他人的生命。



  「這樣好了,」我嚥動乾燥的喉間「改天我帶伶馨來看妳好嗎?小璇跟伶馨不熟,就別跟小璇說好了,你一定會很喜歡伶馨的,也許……她會比我們更能了解妳呢。妳說好嗎,小翼?」

  我對靜躺著的她微笑,然後劃動手機,打開名為『森瑤』的相薄,那是照片數量最少的相薄,包括在聖誕舞會以及京都時與我們的大合照,而當中最多的,是她表演時的照片。她當然不知道我在場邊拍了那麼多,但她穿著冰藍色溜冰服在冰面上的身影,實在太在美妙。

  「這就是琪琪的妹妹了,不管怎麼看,她才是姐姐吧,小翼妳也是這樣覺得吧對嗎?,瑤瑤是花式溜冰一等一的高手,我想如果硬要比的話,瑤瑤大概有琪琪同段數的實力,只是花式溜冰不那麼流行,不像高低槓那麼常見而已。但論美貌﹑身材﹑體能,她絕對不能少看,雖然她嘴巴有點毒舌,但也是體操隊的大恩人呢。她現在是貴為體育部的主席了,理論我們都要聽她的,她不想混入我們的事情,結果倒成為了我們的領袖,這倒有點神奇。」

  我想起那天與她被困在電腦機房的困境,想起她靠在我的身上說的事情,那好像是預言的話,到底只是她快冷得快睡著了的夢話?還是真正的警示呢?之後我們各有各忙,除了在體育部的聯席會議外就很少見面。她依然刻意不向我打聽森琪,我望看手機,每次合照,她們兩姊妹中間總是至少隔了一個人。我嘆了口氣,轉而打開了『鹿儀』的相薄。

  「呵呵,接下來這位就可厲害了,是真正鼎鼎大名的『鹿儀女皇』呢,是啦啦隊萬人之上的總隊長,也曾經是聖誕舞會的總召集人,小翼妳看看她的眼神,每像照片都很有煞氣吧?這到底是天生的,還是練出來的?但其實呀,她也可以非常小鳥依人呢……」

  別說合照了,一開始我怕她生氣,連偷拍也不敢,只是每一次都乖乖坐在觀眾席上,看她的啦啦隊表演,或是安靜地陪她抽煙。直到最近,我才敢自然的牽起她的手,才敢在背後抱住她的腰,才敢偷吻她的臉。鹿儀最近在努力戒煙,雖然還未能完全戒掉,但她會以此為理由,要我跟她約會,有我在她身邊督促,她抽的煙也減少了,反而我們靠在一起的合照變多了。

  「戒煙應該很痛苦吧?我沒有煙癮我不知道,但鹿儀姐──嗯,雖然她的確比我大了一年,但我有時會叫她小鹿儀──努力了兩個多月,也還是心神不定,而且也是最近開始,她才能堅持在表演或練習前不抽煙。鹿儀的表演非常厲害,那種千軍萬馬的氣勢與體操的細膩相比,是另一種的神乎其技。聽她說,她好像還沒有放棄要當藝人呢?不過目標好像是轉移到舞蹈那一邊去了。」

  鹿儀有意在明年參加各種演藝訓練,這也對,埋沒了她的表演才華太可惜了。我看著屏幕上她總故作高傲的臉,再想起她偶爾對我的溫柔,便會心微笑,我關上『鹿儀』的相薄,打開最後一個相薄:『戀音』。



  「小翼,這就是小璇口中的『死戀音』了,當然,現在已經不是那回事了,妳看她的衣服,也已經由和服變成各種時裝了。照片看來與藝莉醬不太像吧,但如果看真人的話,小翼妳會發現她們其實很像呀,尤其是那種大家閏秀的氣息,以及能夠讓男人酥了骨頭的溫婉,到底她們的父親是怎樣的呢?真令人好奇呀。」

  戀音月初的那次來訪大約逗留了一個多禮拜,礙著體操隊的訓練,主要也是由我陪伴著。戀音說,有天她在藝莉的和室裡留宿,晚上兩人在一個被窩裡聊天,結果藝莉累得只說了一句就睡著了。那個禮拜裡,戀音跟我走遍了整個城市,把她覺得好奇好玩的事物都紀錄下來,但最後還是回去處理京都的事務。她答應一定會再來,但沒有說定時候──搞不好藝莉的私奔,正是被戀音傳染的思鄉病吧。

  「小戀現在還是在經營著不同的老店與傳統生意,偶爾跟我視像通訊,就跟我研究她身上的時裝,以及跟我分享在京都市﹑或是其他大城市碰到的各種新鮮事,這麼說,小戀倒好像是由古代穿越到現代的武家少女呀。小翼呀,如果妳醒來了,世界也已經變了樣吧?妳小時候,沒有看過這種智能手機吧?那妳要跟小戀一起好好努力了。」

  我關起相薄,把剩下已經冷掉的花茶一飲而盡。

  暖黃的陽光染得更濃了,我看了一眼手機,仍然沒有甄選的消息。

  嘟──嘟──嘟──

  我靜聽著小翼的心跳,藝莉有成功合格嗎?森琪是否如願落選,而樂璇──



  「啊!」我突然醒悟,把椅子挪近小翼「我怎麼會忘記了,最最最最最最重要的那位體操隊成員,千萬不要告發我喔小翼,我來為妳隆重介紹──『變態小小璇』。」

  相薄的名字也的確叫『變態小小璇』。

  而因為照片太多了,所以我早就上傳到雲端,竟然反而被忘記了。

  我打開雲端相薄,那像馬賽克拼圖的照片之海讓我失笑了。

  「怎麼會這麼多,真的呢,」我對小翼笑說「小璇那白痴,到底是什麼時候拍了那麼多照片的?」

  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我們不論什麼時候也在一起,她的鬼臉,她的微笑,她的淫亂,她的暴燥,多不勝數的片段佔據了我所有的日常生活──

  「到底該從何說起呢?」我看著小翼深思著「連我也說不上來了,是她帶給我一切,藝莉﹑森琪﹑沚澄﹑絲明﹑鹿儀﹑雨薇﹑森瑤﹑伶馨﹑戀音,再到她自己──小翼妳的摯友:樂璇。」

  我放下手機,翻起小翼身上的被單,握起她的手心。



  即使她的肌肉只似一層快乾透的海綿,但我還是感受到了掌心的體溫。

  「小翼,如果可以的話,」我湊近她耳邊,似要祈禱地說「請妳醒來吧。」

  根據樂璇所說,小翼她小學五年級的同學,正因為小翼的讚賞,樂璇才開始接觸體操。

  如果樂璇是我的所有,那小翼就是所有的起源。

  「我想,」我對小翼說「小璇也一定,很想跟妳分享這所有,剛才我跟妳說的所有故事。12年了,小璇始終陪在妳身邊,她一直想妳能親身經歷,能夠參與在內。小翼,如果可以的話,請妳醒來吧。」

  嘟──嘟──嘟──

  我呼了口氣,放開小翼的手心,小心把脆弱的手掌重新放回被單之下。



  「對呀,」我又想起了一件事「最近我們又認識了一位朋友,她叫靜蜓──」

  噗嚕。

  我的手機響起來了。是樂璇。

  「喂,」我馬上接聽「怎麼了?」

  「呼──那個﹑那個──」樂璇的聲音上氣不接下氣。

  躂躂躂躂躂躂躂躂躂躂躂躂躂躂───!!!

  是腳步聲,從電話另一端傳來密集的腳步聲。

  我從坐位上站起來,皺起眉頭對電話裡說:「妳別跑了呀,不要跌倒,我可沒法扶妳呀。」

  「不﹑不是──呼﹑白痴老公!!!我﹑我過了甄選啦!!!」

  我聽見樂璇的喜訊,雖然是意料之內,但我仍帶著笑意望向小翼,然後繼續追問:「那藝莉醬呢?琪琪呢?」

  「呼﹑呼──這﹑這正是我要說的,我在三樓的走廊上了啦,你出來!!呼!!你快點出來!!!」樂璇喘急氣地說,語音後仍然是密集的腳步聲。

  「是是是,我現在就出來。別吵到其他病人呀。」

  我掛上電話,收到口袋裡,對小翼說:

  「我要去接小璇了,關於靜蜓的事情,就留給下次再說。」

  我步向門口,握住門把,拉開門,正剛好要離開──

  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

  咦。

  小翼的心跳聲怎麼……

  我回頭一望,望看小翼,望看心電圖。

  嘟──嘟──嘟──

  沒有異狀。

  是我聽錯了嗎?

  病院裡斜陽依舊,小翼仍然雙眼緊閉。

  大概是我聽錯了。

  門外的飛奔腳步聲愈來愈近了,先讓我去迎接那位剛誕生的奧運種子新星吧。

  然後再回來替小翼慶祝生日。


伍伍︱Άͅδης︱哈帝斯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