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陸︱Ἡρα︱赫拉


  晨間的馬拉松賽事總像是某種宗教儀式。

  我站在起跑區擺動手腳,透過熱身運動喚醒身體,多虧了體育部的推廣,今年參賽的人數遠比往年多,差不多有200人吧?而且不少也是田徑賽事的生面孔。每個人神情都有點肅穆,大概跟我一樣,都是剛從被窩與夢鄉裡強行掙扎起床,臉上都染上了天空的灰藍色,還未日出的高空只有稀薄的雲絮,呼吸裡還聞得到清晨的露氣,校園裡的植披吹來涼意,實在不像是六月初的天氣。

  對上一次參加馬拉松已經是去年的事情,那是在認識樂璇之前,仍然是田徑隊主將的我,不時會參加不同的賽事,但認識樂璇以及其他女生之後,根本沒時間及心情準備參加長途賽。

  我做完了熱身運動,用力深呼吸,即將開始的是20公里的賽事,就長度而言,算是基本版的馬拉松,但由於是在學校裡進行,所以路線無可避免會有上下坡,考慮到斜路的因素,我希望最後完成時間仍然能在1小時30分以內,更最好能衝擊到1小時20分的成績。



  我環顧四周,沒有太多我認識的人,有幾位是田徑隊的老手,至於她們嘛,藝莉﹑沚澄與伶馨聽說我要參賽以後,也分別說過要來看我打氣,但也許是時間太早了,而且打氣也的確沒必要一開始就到場。

  至於我的那枕邊人嘛──

  ──咕呀~~~~咕呼────呼呀~~~~

  我才一下床出門,她就立刻攤開手,把我的位置也佔去了,然後搔著肚子愜意地打著鼻鼾。今天不用訓練,我絕對相信她不到中午不會起來。

  『注意,比賽將在五分鐘後開始,今天的比賽全長約20公里,沿途會有飲水站及救護站,如果沿途遇到身體有問題──』



  要開始了呀。我雙腳原地蹈踏,觸感不錯。

  為了今天的賽事,我刻意鍛練了大概一個月,才漸漸把長跑所需要的感覺找回來。

  除了右膝上的關節有點炎痛以外,其實都一切如常。

  『現在的時間是早上5:58分,請有需要的各位對錶。』

  我看了一眼電子錶,時間準確無誤,我跟眾多跑手一起聚到起跑線前方,滿滿的人頭羅織密佈,工作人員舉起了氣笛──



  呠────

  我按下手錶的計時器,跑手們同一時間舉步,地面傳來如巨石裂開似的密集腳步聲。我位處中段的位置,隨著人潮起跑,我使起腳步,地面充滿力度撞向我的腳版,我隨著人潮往前邁進。

  「呼﹑呼﹑呼……」

  我很快便調整好呼吸,晨間的空氣有點乾冷,流過喉間時有點發癢

  我們從中央公園開始出發,沿著校內公路開始跑,前方是僻靜的研究院及宿舍區域,天空開始泛出橘色的晨曦了。我心不在焉地看著美麗的天色,腳步不徐不急,身體內部開始昇起暖熱,背上也已經流汗了。

  就現役的業餘運動員來說,我並非極具爆發力的跑手,也沒有那像特異功能似的速度,我依靠的是長期訓練下來的穩定性,尤其長跑,我習慣在前段保留體力,到後半段才逐漸加速。

  我沿著大會的路線往前跑,瀏覽著熟悉而明媚的大學環境。太陽完全昇起了,明亮的晨光仍未顯得熾熱,身上的汗珠傳來了暖意,在橫過3公里的時候,腳上的肌肉也散發出意料之中的酸痛感。



  坊間常說馬拉松說是講求意志力的運動,但我卻會說,那是講求「集中力」的運動,「一個半小時只做一件事不分心」,就算是其他事情也很困難。

  過了大約4公里,經歷一段簡單的上山路,很多新手或是訓練不足的跑手也滯後。

  滿身的汗水沾濕了我的全身,山上都是宿舍區,樹林成蔭,空氣帶著顯著的濕氣,陽光變得燥熱,間或有鳥的叫聲提醒早晨已經正式來臨,接下來,才是20公里賽事的真正開始。

  但就在這時候,我突然注意到前方的一個女性身影。

  她穿著黑色的單車貼身短褲,黑色的緊身吸汗長袖運動上衣,跑鞋是最實用的款式,鞋緣都是骯髒的痕跡了。看她穩定的動作與跑在我前方的速度,絕對不是新手。

  這不是我注意到她的主要原因。

  我帶著懷疑,腳下稍為加速,跑過了她的身邊,回頭一望──

  「真的是妳呀,靜蜓。好久不見了。」



  靜蜓拿下了黑框眼鏡,看來戴著隱形眼鏡的她看起來有點陌生。

  可是從那端雅而平靜溫柔的神情,略為瘦削的臉容看來,我就確定是她了。

  在長跑中交談是非常困難的事情,一不小心就會打亂呼吸的節奏。靜蜓跟我一樣滿頭大汗,頭髮綁成了長馬尾,圓圓的大眼瞧著我沒有說話,以如此瘦弱的女生來說,她的速度很穩定。

  「呼……呼﹑好久不見。」

  靜蜓果然不是新手,為免打亂呼吸,她先是吸了大口氣,然後再說出那麼一句話,又揚起下巴往前,雙腳稍一加速,就把我超前了──作為對手,我非常了解她的示意,她的意思是:不想現在說話,先把賽事完成了再說。

  我也吸了口氣,不自覺地追趕著靜蜓的腳步,我並不急著把她超前,但卻也不希望被她遠遠拋離。

  從我們由京都回來以後,靜蜓就卸下了暫代的行政人員工作,將所有職務重新交還給絲明及我姐。她本來就是唸經濟學科﹑從商學體系出身,所以這些簡單的職務對她來說並不費力。



  還記得我在關西機場打電話給靜蜓,她的電話卻變成了空號嗎?

  靜蜓後來解釋說,是因為電話號碼剛好解約,換了新的付費計劃,所以才斷了音訊好幾天。

  後來靜蜓並沒有再參與關於體育部,以及體操隊的工作,只是在體操隊凱旋而歸的(再一次)慶功宴上,稍為有露過臉。靜蜓說希望專注論文寫作,所以不會隨便參加不同的活動。

  聽絲明說,為了後續工作,她有聯絡過靜蜓好幾次,但也僅止於此了。就我個人的觀感來說,靜蜓沒興趣成為我們的一份子。

  我猶記得靜蜓平常都總是素色衣服,文靜整潔,埋頭專心撰寫論文的模樣,此刻卻是我眼前的長跑女健將,確實頗為出乎我意料之外。

  陽光完全驅散了天空的殘雲,屬於夏天的炎陽照曬在我的側身上。我不知不覺看著靜蜓的背影往前跑,進入了馬拉松中段的「襌定」狀態,只感受到風﹑太陽﹑汗水﹑空氣﹑酸痛的雙腿與堅硬的石屎地──

  咇。

  我完成了首10公里的路程,我接過工作人員遞來的小杯清水,往嘴裡潑了幾口。我全身上下都連汗水都流乾了,風吹來甚為清涼乾爽,狀態比我想象中好,可以順利完成賽事。



  可是,靜蜓真的很快。

  女性的足部肌肉理論上天生較男性弱,因此相對而生的速度亦會較弱,即使有足夠爆發力也好,持久而言,還是男生比較有優勢,因此目前各項的賽跑世界記錄,男性記錄仍然比女生為快。

  我一直在跟在靜蜓的身後,她那瘦弱的黑色細背像一道刺眼的陰影,烙在我的瞳孔裡。

  從4公里開始到現在,其後差不多6公里的路,靜蜓完全沒有墮後過,更沒有疲勞的跡象。

  我會比靜蜓慢嗎?

  不。不能想這種事情。

  馬拉松的「禪定」當中,最忌諱的是與其他對手比較,孰快孰慢,也會對心理狀態帶來影響。我抹了抹澀眼的汗水,繼續控制好呼吸,拋卻腳上的疲勞,專心想著只要前進。

  靜蜓奔馳的背影在我眼前晃動,不過──

  「小果~~~~加油呀~~~~」

  是打氣聲。而且在喊我的名字。

  大學裡不可能有20公里的直路,路線都是循環的。我朝剛經過的起跑區一望,只見藝莉﹑沚澄與伶馨站在集合處。三位美女靠在欄杆邊,伶馨與沚澄向我揮手微笑,藝莉還一邊揮動雙手一邊輕躍著。

  為免解釋,藝莉不會在公眾場合叫我「老公」,她興致盎然地注視著我,看得笑逐眼開。對了,她認識我以來,也沒有看過我比賽的樣子吧。不單是她,連沚澄,伶馨,還有其他人也未看過我認真作賽。

  我抓緊機會,向她們三個揮手回禮,然後沉了口氣,踏實心情,埋頭向前跑。

  愛情的確會帶來勇氣。作為男生的我,還是有那麼一點倔強,在屬於自己的領域裡,必須在女生面前有一點表現。

  而這只是其中一部份的動力。

  另一部份的動力,是因為為了準備今天的比賽,我已經禁慾了三天。

  想著性愛,總比想著落後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