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捌|Οἰδίπους|俄狄浦斯


  「哎喲哎喲!哎喲哎喲!!
   全都應驗了啦!!!
   現在我全部都知道了啦!!!讓我從今天起
   不再看見陽光吧~~~

   我從頭看清楚了!從出生那刻開始
   我所有托付終生的人們


   我所有殺害的人們啊……」
(注1)

  咖啡館的露天茶座上,沚澄拿著人手訂裝的劇本,全情投入地演繹著對白。

  她的每一個字我都聽懂,但連結起來我就完全摸不著頭腦,這是……什麼詛咒?

  沚澄朗誦完了那莫名奇妙的劇本,對著我微微一笑,拉起了白色的長紗裙,行起了謝幕禮。

  作為男友的我,當然不管一切,就算她朗誦的是拉丁文古希臘文希伯來文,我也要像現在一樣,雙手大力拍掌,報以熱烈的掌聲。



  「謝謝~」

  沚澄滿意地嫣然一笑,重新回到我旁邊的坐位上,與我並肩坐著。她拿起了冰咖啡喝了一大口,吁了口氣。我好奇拿起她放在桌上的劇本,名字是……《俄狄浦斯王》?這是什麼……?

  劇本打開的正是剛才沚澄試演完畢的那頁,那才那串對白用紅筆畫了筆記。我看了又看,實在難以忍受心中的困惑,我還是忍不住問:

  「不好意思呀澄澄……這到底是什麼故事?我看妳演得很蠻投入的……」

  「哎?你不知道嗎?」沚澄睜大眼睛說。



  「不好意思,我是滿身銅臭的商學院生,所以沒什麼文學素養……」

  「這是古希臘最有名的悲劇呀,」沚澄喝著咖啡說「『俄狄浦斯』是個被命運詛咒的孩子,他注定會殺了自己的父親,娶了自己的母親。他知道神諭之後,就一直逃跑,可是,最後在神推鬼使的情況下,一切還是都應驗了~」

  「咦?」我突然憶起一段對話「小璇跟我說過呢,這是『俄狄浦斯情結』的那個俄狄浦斯吧,心理學家佛洛伊德的那個學說。」

  「佛洛伊……德?」沚澄舌頭打結似的覆述。

  「小璇的心理學系的嘛,所以她出奇地純粹這一套。她說呀,當一個人會殺了自己的父親,娶了自己的母親,即使那是無意識,那也代表我們心目中,都有先天壓抑不住的慾望,不論正向或是負向,只要我們仍有生存的動力,都必然會由此影響身邊所有人。」

  我與沚澄忽然陷入了遼闊的知識海洋裡,各自沉思片刻以後,沚澄說:

  「唔……這跟我在劇社裡學到的有點不太一樣。導師說,『俄狄浦斯』的悲劇是在於無法逃離的命運,始終在憤怒與愛意之下,犯下預言中的罪行。抑或……所謂預言或是命運,其實等於我們的慾望?生存的動力,是指創造或是毀滅事物的本能嗎?」

  慾望。生存。創造。滅毀。命運。悲劇。



  「嗯哼……」各種詞彙在我腦海中的蜉遊,我暫且無法說出太完備的回答,便故作非常理解的點頭「總之就是很可憐的故事吧。澄澄妳要反串男主角嗎?會不會太漂亮英俊了。」

  「角色還未決定啦。」沚澄不好意思地拍打著我的大腿「應徵會上我會試著演不同的角色,讓導演去選。」

  沚澄從體操隊中退下火線以後,就遵從她一直以來的理想,積極參與各種社團,最近她正忙著參加戲劇社的演出。

  今天是我們約會的日子,吃完了午飯以後,帶著劇本的她還興致盎然的在我面前即興演出了一段。

  可是我事前只知道是西方古典戲劇,卻不知道是這種難以理解的故事,而且翻譯是否有點怪,什麼「哎喲哎喲」的,到底是什麼回事……沚澄雖然全情投入,但演起來卻十分像是喜劇。

  我將戲劇拋諸腦後,重新面對人生。我張臂抱住沚澄的細腰,將頭貼在她穿著綠色短袖輕紗上衣的肩上,往她的耳邊吹了口氣說:

  「澄澄那麼漂亮,應該去演公主或者女主角才對。」



  「這是悲劇啦~」沚澄拍了拍我的臉說「演公主不也是慘兮兮的,不會漂亮到哪裡去。」

  「那麼,澄澄做我的女友就夠了。」我握起沚澄的手心,往她耳邊吹了口氣「那澄澄我們什麼時候回房間,或者去酒店……」

  沚澄聽見我的挑逗,耳根不覺泛起淡淡的胭紅。她放輕了聲線,握著我的手說:「別那麼急嘛……對了,我想去看小璇她們訓練呢,好久沒探望她們了。」

  我放開沚澄,打開手機的日程表。因為樂璇與藝莉上午都有課不能缺席,所以訓練在下午才開始。我便對沚澄說:「那好吧,我先打個電話給我姐,確認一下──咦?」

  噗嚕噗嚕。

  正當我想打電話過去給我姐,結果我的手機就震動響起來了。

  來電顯示人是:小花。

  「你們姐弟……」沚澄也瞠目看著手機「是心有靈犀到這個地步嗎?」



  「當然不可能呀……」我摸了摸沚澄的頭頂說「這到底……」

  我以既困惑又驚異的心情拿起手機,放在耳邊接聽。我連「喂」也來不及說,便是我姐焦急地大嚷:

  「小果!?是小果嗎!?喂?」

  「是的……到底怎麼了。」我心裡更奇怪了。

  「體育館鎖上了!!我的鑰匙無法打開!!!這到底是什麼回事!?」

  我姐在電話的另一端張聲大叫,那並不是她平常耍白痴通期無交卡數的惶恐。

  「等一下,」我牽著沚澄在椅子上站起來「我不懂?妳跟我一樣有鑰匙呀?為什麼會進不去!?」



  「因為,」我姐似要哭起來的尖叫「有另一道鎖呀!!」


Ω

  當我與沚澄趕到體育館的大門前方,我們都明白了。

  而我與沚澄,也同時深吸了一口氣,互相握對方的手。我感到沚澄的手心滲著汗。

  在體育館工作人員的出入口門上,纏上了一道有手腕粗細的鐵鏈,而鐵鏈前方有一個沉重的鐵鎖。

  我與沚澄走到門前,我稍為用力拉了鐵鏈,而鐵鏈只是發出了冰冷而瑯璫瑯璫的聲響。

  如果只計算體操隊的話,擁有體育館工作人員鑰匙的分別只有我跟我姐。

  有人不想我們進入體育館,所以用大鐵鏈封閉了所有入口?

  「後門也是嗎?」我問道。

  「我看過了……一樣也是這樣。」我姐以無計可施的表情回答。

  「是學生會又搞鬼了嗎?」沚澄冷靜地思考著說。

  「不……體育館現在是體育部直接管轄的……」

  是伶馨嗎?但她以帶病為理由,將職權下放予其他學生,所以她應該不知情。而目前的體育部的主席是──森瑤。

  但森瑤為何要這樣做?就算我們的關係只維持於一般合作,她也沒理由要這樣做。

  我立刻拿起電話,撥打森瑤的號碼,接通了,嘟、嘟、嘟……

  沚澄與我姐用緊張的眼神看著我,但這時候,電話的撥號聲卻被另一種聲響打斷了。

  是另一通來電。

  這一次來電人顯示是:鹿儀。

  我以幾乎無法思考的腦袋,先斷掉了打給森瑤的電話,然後接聽了鹿儀的來電。

  「鹿儀姐……?」我說了一聲。

  「這到底什麼回事呀!!!!!」

  鹿儀的怒氣透過大氣電波,刺痛了我的耳膜。

  我待耳朵的痛楚減輕,再次貼近電話,軟語說:「鹿儀姐妳冷靜點,到底是什麼回事──」

  「冷靜!?」鹿儀在電話裡怒吼「你叫我冷靜!?現在整個足球場都被封住了!!妳要我如何冷靜呀!?我們所有人都等著練習!!你們到底是在搞什麼!?這不是體育部的安排嗎!?」

  足球場也被封住了?

  也就是連啦啦隊那邊也……

  「鹿儀妳聽我說,」我趁鹿儀罵完了一輪,趕快說道「我們體育館也被人用鐵鏈封住了。我也正在了解是什麼回事。」

  「什麼……體育館也……?」鹿儀聽完我說,語氣總算放緩了。

  「我本來正要打電話給明明或是瑤瑤,」我對鹿儀說「妳先安排好啦啦隊那邊的,我再跟妳說好嗎?」

  「這樣……哎,好啦。你動作快點!!快告訴我是怎麼回事!!」

  噗。鹿儀掛線了。

  我的沚澄與我姐訝地注視著著我,我對她們解釋了鹿儀的狀況。

  「什麼!?」沚澄詫異著說「難道……等一下。我去問問以前跳水隊的同學,看看她們那邊的狀況。」

  沚澄也拿起手機,走到一旁開始通電話。我拿起手機,森瑤並沒有接電話,我決定先打電話給絲明。

  「咦!?老公與澄澄也來了呀?你們怎麼站在門外不進去……」

  正當我等著絲明接聽電話,樂璇與藝莉剛好也到埗了。

  樂璇擺出奇怪的神情,而藝莉似乎也察覺到事情有異,皺起了眉頭默不作聲。

  電話接通了。

  「明明?聽見了嗎?明明?」我先不管眼前的樂璇與藝莉,急亂地說。

  「出……出事了,出事了!!!」

  絲明自行回答了。看來已經她已猜到我致電的動機,慌張完全不下我姐與鹿儀。

  「明明,妳先深呼吸,」我對電話裡說,以一貫方式舒緩絲明的過度激動「一、好,再來,二……三。好了,現在仔細告訴我,到底是什麼回事?」

  「體育部……體育部與體操隊的支出帳目,」絲明艱辛地克服著口吃的疾病「被、被人刪改過了!!我、我這邊、這邊剛收到了律師信!!說我們體操隊……虧空公款!!!學校那邊,完全凍結了、凍結了我們的運作!!!」

  我的呼吸一片混亂,身邊所有空氣像突然變成真空。

  「啊丫丫丫────!!!!!!!這﹑這到底是什麼!?什麼回事呀!!」

  樂璇在我身後放聲尖叫,她終於也發現狀況了吧。

  樂璇跑到我的身邊,拉扯著我的手臂,不斷大叫:「喂呀!!!老公!!這到底是什麼回事!!搞什麼鬼,為什麼會這樣!!!」

  「別吵了!!!給我安靜點!!!」

  我對樂璇大喝。

  樂璇……不,連藝莉,沚澄,我姐。也被我嚇得凝住了臉上的表情。

  樂璇受驚地掩起了嘴,眼眶泛紅──對了,我很少會這樣喝罵樂璇。應該是第一次。

  我想握起樂璇的手,但卻無法將手伸出去。我胸口混雜了窒息、混亂、急燥各種難過的情緒。

  我整理著絲明的話:體操隊被控告虧空公款……所有運作都被凍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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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

古希臘戲劇《俄狄浦斯》(Oedipus),作者為索福克洛斯(Sophocles),約於公元前420年前完成,此處為1181 至 1185行,原文為古希臘文,英文翻譯為:

「O, O, O, they will all come,
 all come out clearly! Light of the sun, let me
 look upon you no more after today!
 I who first saw the light bred of a match
 accursed, and accursed in my living
 with them I lived with, cursed in my kill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