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琪推了推粗黑框眼鏡,神色凝重,鏡片上倒映出文件上麻麻密密的數字與文字。

  會議室當中,有我、樂璇、藝莉、沚澄、絲明、鹿儀、森瑤。我們所有人屏息靜氣,靜待森琪以認真的表情,讀完了所有的內容。

  森琪讀到律師信的最後一頁,然後信手翻回第一頁,擇下了眼鏡,呼了口氣。

  「琪琪……這到底怎麼了?」藝莉問道。

  森琪充滿童顏的小臉皺起了眉頭,她凝思了片刻,才開口回答:



  「的確是『Appropriates』,是很典型的案例……」

  「Appropriates?」我追問。

  「中文好像叫『挪佔』或是『惡意挪用』吧,」森琪用苦澀的表情解釋說「這次的原訴人,是政府的錢債罪案調查組,被告是我們體操隊一干人等,尤其是最後在所有財務報表上蓋了印章的明明……而、而……瑤瑤,也可能會要協助調查。」

  「怎﹑怎麼會……!!!」

  絲明坐在我身邊,捏緊我的手腕,哭得通紅的雙眼已流乾了眼淚。



  森瑤則是凝結著苦惱的臉,同樣嘆了口氣。

  我用求助的眼神望向森琪,可是森琪也一樣滿臉苦惱。

  校務大樓的小會議室裡一片死寂,各體操隊員木無表情地若有所思。我從未見過如此安靜的她們。

  剛才絲明向我慌亂地解釋了整個情況後,我立刻聯絡了森琪。她得知情況後,立刻從法學院圖書館裡趕過來。

  森琪是準執業律師,就只有她能理解那厚厚的英語法庭文件。



  「那麼……」沚澄打破了沉默「我們現在要怎麼做?」

  森琪嘆了口氣:「就按照一般的法律程序,待收到法庭的通知,就開始準備上庭。然後選擇抗辯或者認罪,抗辯的話就找律師,幫忙整理及收集證據,證明自己是無罪──」

  「我們當然是無罪呀!!!!他媽的!!這到底是什麼回事呀!!!」

  樂璇努力安靜了半天,終於沉不住氣拍桌大叫,坐在她身邊的藝莉立刻抱了抱樂璇的肩,安撫著滿臉通紅的樂璇。

  話頭被打斷了森琪卻異常冷靜,只是搖了搖頭:「我不是主修商業犯罪的,但現在從文件去看……所有證據都指向了體育部。包括財政報表,包括金額數量,就連挪用公款的時間,也與我們出發去京都的時間刎合……坦白說,這不是很高明的犯罪手法,但卻留下了充足的證據,所以,即使 benefit of doubt,我不見得脫罪的機會……特別高……」

  「那不是我們做的呀!!!」樂璇激憤地揮手叫道「我們怎麼會做這種事呀!!」

  森琪臉色一沉,瞟了我一眼,向我投以無助的眼神。我當然知道樂璇不是講法理的人。

  「我插個嘴,」鹿儀開口說話了「所以,真正的元兇,是那位叫『靜蜓』的女生吧?」



  當鹿儀這麼一說,我們所有人都默不作聲。

  因為她替我們說出了心目中的答案。那是我們不願承認的事實。

  案件整理下來,大致是這樣的──

  今早,絲明在毫無先兆之下收到了法庭的律師信,內容是控告體育部在未通知學生會之下,挪動了學生議會的公款,作為參加京都世青賽的生活費及交通費。

  那筆數字拆成了非常瑣碎的欄目,但組合起來絕對不是小數目,全都記錄在學生會的財政報表上,而所有財政報表,都有絲明的蓋印。而且法庭竟然取得了所有文件的影印本。

  大學行政部收到了法庭通知,發現事態嚴重,也採取行動凍結了體育部轄下所有人員及隊伍的運作。

  與此同時森瑤也聯絡上我了,說學生議會收到校委會的緊急通告,要她暫停所有體育部主席的職務,凍結體育部的運作。



  但我們都心知肚明,我們沒有這樣做過。

  我們的確有學生議會的資助,但只是那麼一點點的金錢,體育部剛草創,經由學生議會撥歸到體育部,再轉給我們體操隊的資助,大部份都用於世青賽的基本開銷上。我們在京都的吃喝玩樂,都是多虧了藝莉。

  那麼,也就是說,有人偽造了我們挪用大量公款的帳目,陷害我們體操隊。

  我們當中會管帳、同時能處理體育部與學生議會財政往來的人,也只有一個,就是我家最可愛的絲明。

  如果絲明真的有看過所有文件,那麼她可能會發現有問題,但問題是根據絲明所說,她並不知道有相關文件存在,連看都未看過。

  我們前往京都期間,接替她管帳的人,擁有她印章的人,也就只有一個──

  靜蜓。

  我握緊拳頭。回想起她那溫和樸素的臉容,以及在長跑比賽時堅忍冷峻的臉色。



  如果元凶是她的話,為什麼……

  我深吸了一口氣,拿出電話,撥出靜蜓的電話號碼。

  『你所撥打的電話是空號──』

  「我剛才已經試過了,」藝莉看穿了我的舉動「她之前不是說,因為換了電訊商,所以中止了原來的號碼嗎?我們這邊有人有她新的聯絡方式嗎?」

  沉默。

  靜蜓結束與體操隊的合作關係後,宣稱自己換了電話號碼,但她卻從未告知我們「新的」電話號碼。

  如果,所有事情都是早有預謀的話。



  如果,她最初早就是為了陷害體操隊而接近我們……

  「啊!!!!!呃啊哈!!!!!!!?!?嗚嘩啊!!!!」

  「花姐!?」

  我姐忽然發出慘叫,掩起眼崩潰地抬頭悲號,坐在她身邊的沚澄嚇了一跳,伸手抱住了我姐顛抖的身體。我姐在將手機放到桌面上,展示屏幕上電郵,她用咽哽的聲線說:

  「FIG(國際體操總會)說……因為案件正在調查的關係,所以……暫時﹑暫時收回小璇與藝莉醬的奧運選手資格──」

  喀噹。

  「小璇!!不要!!!」

  「嗚呀呀呀呀呀呀!!!!我要去找那賤人!!!靜蜓妳給我出來!!!」

  樂璇聽完了我姐的話,倏地從坐位上站起來,坐位翻倒發出巨響,她緊握雙拳就衝到門前。藝莉走到她身邊拉住了她的手臂,可是樂璇卻發瘋似的大叫,不斷掙開藝莉的手。藝莉的力氣比不過樂璇,急忙大叫:「澄澄!!琪琪!!快來幫忙!!!」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妳們別擋著我!!!我要、我要───!!!」

  沚澄與森琪也站起來,各自臉有難色地拉住樂璇的手臂與腰間,算一時之間阻撓了樂璇的腳步。

  我看著四個女生糾成一團,樂璇已經惱怒得滿臉漲紅。坐在一邊的我姐則是難過地掩起臉,而我身邊的絲明也低著頭,早就哭過了她只是擦著乾澀的眼角。

  我用力呼了口氣,吐出胸口中抑壓已久,像廢氣似的雜質。

  我試著閉上眼晴冷靜思緒,可是眼裡只有黑暗、黑暗與黑暗。

  「喂。」

  有人拍了拍我的肩頭。我張開眼,望向走到我身邊的她。

  「要不要去抽根煙。」


Ω

  我吸了一口煙,濃烈的焦油流進氣管,我放縱地將毒素深深吸入身體裡。

  半透明的煙霧從露天吸煙區逃逸到空氣裡,在午後的陽光中飄散,朦朧了我眼前的校園,卻始終無法令我崎嶇的大腦變得柔順。

  我將煙遞給坐在我身邊的鹿儀。她卻搖了搖手說:「不用了。」

  我用意外的眼神看著她:「呃……不是要抽煙嗎?」

  「我在戒煙呀,」鹿儀挽起微笑「你忘記了嗎?」

  我看著她晶瑩的雙眼折射著陽光,帶著疑惑說:「我當然記得。只是……我以為妳身上有煙,那就……還是會抽。」

  「好啦,不騙你,偶爾還是會抽。」鹿儀淡然說「尤其是我心煩的時候,不過呢,最近我的確做到一整天也忍住不抽一根,也算是成功戒煙了吧。」

  我看著指節之間的白色香煙,煙端燃燒橘色的火屑,升起了牛奶色的一縷白煙。

  我又吸了一口,尼古丁令我繃緊的身體變得酸軟,吐出的煙霧圍繞著我的眼角,我低下頭,躲開澀眼的濁霧。

  她的手卻無聲地撫向我的側額,讓我倚在她的肩上。

  「小鹿儀……?」我轉動眼珠,看著她不動聲色的側臉。

  「如果……」她悄聲地說,輕聲得幾乎無法聽見「你無法在她們面前軟弱的話,那麼……還有我。」

  我的喉間昇起了無關香煙的酸楚。我丟下只抽了半根的煙,用腳跟捻熄了,伸手抱住鹿儀的腰間,埋頭在她的頸間上。她的身體依然飄揚著成熟的汗香,與某種有著水果氣息的香水。

  我緊緊地抱著鹿儀,愛撫著她的腰肢。她今天穿著牛仔布外套,上半身是黑色的薄T恤,下半身是米白色的麻布熱褲。鹿儀也抱向我的肩頭,吻了吻我的耳畔,用平淡的聲線說:

  「如果想要我的話……也可以呀。反正今天我的練習也已經取消了。」

  美式啦啦隊在聖誕節後就歸化成體育部的成員,平常要借用足球場練習,都必須要體育部程序式批核。現在體育部停擺了,即使是總隊長的鹿儀也無計可施。

  「小鹿儀……」我抬頭看著她淡然而美麗的臉「妳是什麼時候開始變得如此溫柔……?」

  鹿儀嘴唇像在風裡的花卉般輕輕翩動,眼珠低垂一轉:「這是溫柔嗎?我不知道呢……只是,我曾經在你們面前有過最軟弱的時候,那麼……如果、只是如果……你需要我的話,我…‥可以呀。」

  我伸手輕撫著鹿儀嫣紅的雙頰,她緊貼著我的體溫傳到我胸口裡,化成了輕柔的心跳。我輕吻著她的紅唇,她也配合著回應,她那令我著迷的身體就在我的懷抱,我身體近乎本能反應地昇起跟她每一次的激情記憶──

  但現在絕對有比做愛更重要的事情。我選擇放開手,再次捧著她的臉,她的眼柔柔地是軟化了愛與情慾。我微笑說:「感謝妳小鹿儀,但我沒事……我只是,一時之間不知道該怎麼做。」

  她理解地點了點頭,靠在我的頸間:「現在最重要的,是找到那位叫『靜蜓』的女生吧。」

  「對,」我點頭說「無論如何,一定要先找到她。」

  關於靜蜓,我們所知甚少,只知道她是管理學系的,正在撰寫以非牟利團體為題目的論文──就只有這些。她是長跑運動員,但又不是田徑隊的成員。

  「如果,」鹿儀說「她的確是元凶,那麼你知道原因嗎?」

  「不……」我搖了搖頭「這是我最無法理解的部份。為什麼她要這樣做。」

  鹿儀握起了我的手,眼神再次變得銳利:「恨意是一定要有原因的。就像之前我如此痛恨你們,是你們摧毀了我多年來的夢……那麼,靜蜓這樣對你們,也一定有原因的。你仔細想想,到底是什麼?」

  我抱著鹿儀,望看安靜的校園。

  靜蜓正隱身其中的校園。

  我回想起靜蜓那平凡﹑瘦削又不起眼的身影。我憶起她在我前方領先的黑色背影。

  她的輪廓開始在我的記憶中溶解,纏繞成濃重的黑煙,將我包裹在迷霧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