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實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從未想象過這種狀況。

  我、藝莉與沚澄面面相襯,一籌莫展地坐在管理學院的大堂。

  在藝莉的堅持之下,管理學系辦公室印製了一份學士班學生連相片的名單,交給我們三個人。

  管理學院不是大系,學士班大概只有有不到二百個人。我們將名單分成三份,各自仔細的檢查著,我們翻來覆去,看了又看,把每一個學生的資料及名字都看了無數遍。都得出一個結論:

  並沒有叫靜蜓的學生。



  不論是名字,或是相貌,都沒有任何一位管理系學生,與我們所認識的「靜蜓」刎合。

  沚澄翻起手機一看,閱讀剛收到的短訊,然後對我們說:

  「花姐回覆了,她說『沒有』。她沒有靜蜓的學生證資料,或者其他的身份證明。」

  「……啊。」

  我發出了連我自己的也無法理解的低吟。應該說,一個心智正常的人類,如果面對這種情況,該發出怎樣的聲音?我實在想不到。



  藝莉體貼地握起了我的手,她溫暖的手心的確起著幾份鎮靜的作用。但相反,我也從她的手心裡感受到了同等份量的不安。

  我們所有人當中,包括我姐在內,也沒有靜蜓的身份證明。

  根據我姐所說,靜蜓是在我們前往京都之前,在網絡上主動聯給我姐的。靜蜓希望以義工的身份,參與體操隊的工作,當時她對我姐說,她希望透過參與暫代絲明的工作,去研究非牟利團體的運作方式。

  絲明不虞有詐,在離開京都之前,將她的印章交給了靜蜓。靜蜓藉此制造了所有的虛假財務文件,現在如果連靜蜓這位學生也「不存在」的話,那麼在法庭上,所有矛頭都會指向絲明。

  如果這是處心積累……我再次想起鹿儀的話──



  理由到底是什麼?
  
  「我們所有人當中,有誰事先是認識靜蜓的嗎?」藝莉問。

  我望向沚澄,她報以不知情的搖頭。我便對藝莉說:

  「不,應該沒有,她說到底見過我們所有人。如果我們當中有人認識她的話,早就說出來了。」

  我不敢說我知道身邊每一位女生的所有秘密,但她們在我面前,至少無法隱瞞各種情緒。如果有誰事先認識靜蜓的話,我早就應該知道了。

  「會不會……只是妒忌、或是討厭我們?」沚澄試著提出「就像阿軒、或者戀音之前的情況?」

  「可是,」我搖了搖頭「阿軒或是小戀,至少也是與你們兩個有聯系。」

  「我的意思是,只是單純討厭體操隊、或是妒忌體操隊……?」沚澄續道。



  藝莉與我深思著,然後藝莉率先說:「我們當然不能排除這個可能……但整件事的感覺,我覺得靜蜓她非常刻意想要瓦解體操隊、或者體育部。也就是說,如果只是單純討厭的話……有太多其他更簡單的方式,不需要如此折磨我們。」

  我與沚澄安靜地聽完了沚澄的話,心中的疑惑更揮之不去。

  靜蜓刻意偽造了假身份,滲透進入體操隊,早有預謀地陷害了體育部以後遁逃而去。那她針對的,單純就是體育部與體操隊。

  靜蜓穿著黑色服在面前奔跑的身影再次浮現。

  她跑得很快,我完全追不上……

  「對了。」我靈光一閃,在藝莉與沚澄面前倏起站起來「我想到了。」

  藝莉與沚澄驚訝地看著我。靜蜓在我腦海中不斷奔跑,像在踐踏我的大腦。



  「馬拉松比賽!!」我說「靜蜓之前報名參加了馬拉松比賽!!那就必須要有她的聯絡方式與詳細資料!!」


Ω

  「我這邊其實沒有任何問題,」森瑤在電話中冷靜地說「可能是幸好首個財政年度還沒有過,我這所謂的主席,還沒有在財報上簽名。我所簽過的文件,都是一般的場地或器材申請,以及各種意見書而已。」

  森瑤的花式滑冰隊本來就是財政獨立的,與體育部的資金沒有交集,這反而令擔任主席的她避過一劫。

  「原來是這樣,」我拿著電話說「我還怕我們體操隊的事情,會影響到妳。」

  森瑤沉著回答:「也不要這麼說,我當天決定接受你們的提議,擔任體育部主席,就有心理要承擔任何事情。現在反而是辛苦你們了。我的話……我只不想有天真的要到法庭,而幫我辯護的是我姐。」

  森瑤突然陷入沉默,我幾乎能想象她眉頭深鎖,想到法庭上與森琪同場就無法忍受的表情。我只好苦笑說:



  「辛苦妳了主席。我真的不希望事情會發展到這樣,既然我們大確知道事源在於靜蜓,那我總希望有解決方法。」

  森瑤用懷疑的語氣回答:「……是嗎?」

  我沒法回答森瑤的質疑,反而是想起另一件事:「對了,瑤瑤,那——」

  「怎麼了。」

  「不,沒事。」

  我本來想對她說感謝,因為多少有賴上次被困在冷氣房時,森瑤帶來的反思,我才決定重投長跑比賽。

  如果不是那一次剛好有參加校內的馬拉松,就不會剛好碰上了靜蜓。

  不過,以森瑤的性格大概會覺得我為這種事情而感謝,會很囉嗦。



  「你們有什麼要幫忙嗎?」森瑤沒在意我的含混,補上一句。

  「暫時沒有,」我回答「有心了。」

  正當我準備掛線,森瑤又喊住了我:「欸,那個,我想問——」

  「嗯?」

  「我姐,」森瑤用平靜的目光看著我說「說到底,她有幫上你們的忙吧?」

  「幸好有琪琪呢,」我會心微笑說「她是法學院的高材生,不然單是法律咨詢費,我們就要破產了。」

  「是嗎……那,先這樣了。如果我這邊有任何消息,我再聯絡你們。先這樣吧。」

  然後森瑤便掛線了,我收起電話,坐在我身邊的藝莉正觀察著我說:

  「瑤瑤還好嗎?我們沒有連累她太多吧。」
 
  「暫時應該沒大問題,」我重新握起她的手,看了看窗外的景色說:「瑤瑤其實幫了我們很多啊,我們有她這位朋友,能以旁觀者的眼光提點我們,真的太幸運了。」

  「是嗎……哎喲~」

  我們坐在的士的後座裡,的士突然轉了個急彎,藝莉隨著慣性倒在我的懷中。

  大約一個小時之前,當我靈機一動,想到靜蜓曾經參與過馬拉松,便趕回去找絲明與森琪身邊,要她們立刻找出當天馬拉松的資料。

  當天的馬拉松並非是體育部主辦,但是由體育部負責宣傳、人手,及場地安排。因此靜蜓要登記參賽,遞交的個人資料必然會經由體育部收集整理。

  我們也有想過靜蜓會申報假地址,但當初我在比賽上碰到靜蜓只是湊巧,事前靜蜓應沒有想到要隱藏身份。

  我們依著翻查出來的住址,發現那位於大學附近的住宅區。

  我們怕通知樂璇與我姐的話,事情會變得更一發不可收拾,決定先由我與藝莉去該地址查探。

  我們來到靜蜓的居住地。原來我們打算直接上去敲她的門,看她是否在家。

  但當我們來到靜蜓的樓下,卻發現她正在住宅樓下巴士站的隊伍裡侯車。

  我們在馬路的另一旁,看著靜蜓那戴著眼鏡,隱藏著情緒的臉,抑壓著衝到她身前的怒意。等待靜蜓登上巴士以後,我與藝莉立刻召來的士,尾隨在後。

  「老公,」藝莉看著窗外的景色「我怎麼覺得,這路線有點熟悉……?」

  我輕撫著藝莉的手背,沒有回答卻沒法掩飾我一樣疑慮。

  因為我知道藝莉沒有猜錯,而我知道這條路線。

  這是前往醫院的公路。

  「靜蜓……她正在去醫院嗎?」

  「看來是的……」我回答說。

  我們當然不知道靜蜓要去哪裡,直到我們發現了,靜蜓所搭乘的巴士正前往醫院。

  「靜蜓……要去探望親友嗎?」藝莉回道。

  「我不知道……」

  難言的不安感在我的胸口裡發酵,催使我只覺跟藝莉就了這句話,而我知道這並沒有任何作用。

  巴士停下了來,靜蜓就在醫院前方下了車。

  我們也從的士上下來,保持著一定距離,遙遠地尾隨在靜蜓的身後。

  出入醫院多了,會發現進入醫院的人有兩種腳步:一是來問症的病人,他們的腳步會很急亂,因為他們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救;二是來探病的人們,她們的腳步很堅決,因為她們將要面對的,可能是已成定數的死亡與離別。

  靜蜓是第二種腳步。

  我們看著靜蜓走進醫院的大門,在接待處的登記簿上簽了到,然後轉身走向療養院大樓。

  我與藝莉等待靜蜓在在走廊的盡頭消失以後,也佯裝是探病的親友,走到接待處前方,護士依樣要我們在記錄冊上簽名登記。

  我與藝莉默然不語,打開記錄冊,翻開靜蜓剛寫過的那一頁,望向她那一欄的探病記錄──

  那一刻,我突然有一種非常異樣的感覺。

  並非不安。相反,是那持續以久的不安感,突然成為了現實。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的胸口裡就好像有一片深黑色、深不見底的湖泊。

  每次樂璇鬧情緒的時候,我就好像墜入那片湖泊當中。

  當去年沚澄受傷,阿軒爭執時錯手將我從醫院天台推下去,樂璇事後抱著我嚎哭。

  當世青賽資格賽我們全員過關,夜晚樂璇抱著我因為感動而悲泣。

  當我們出發到京都之前,樂璇哭著跟我互相訂下的承諾。

  當在京都的體操場上,樂璇終於能夠達成夢想,揮灑自如的身影。

  就在此刻,我終於看見了。

  那片無光而濃稠的深淵裡,有一頭比世界還要龐大的巨型水獸,牠正在我的胸口裡沉重地潛行,無聲蟄伏,靜待時機將要吞噬我身邊的一切。

  探病人登記:靜蜓 病房:3045

  病人名字:小翼


伍捌|Οἰδίπους|俄狄浦斯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