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翼忍耐著膽戰心驚,抬頭牢牢地看著樂璇,不去想已經離開地面多高了,也絕對不去想為什麼吹拂在身上的風會愈來愈重。

  鐵架做得很堅固,欄杆之間的距離很窄,即使是體能中規中矩的小翼,也能夠一點一點地往上攀爬,緊張又害怕的心情令小翼全身泛汗,風就吹得更冷了。

  「小翼,加油喔,差一點而已喔~」

  小翼雖然並不疲累,但仍未發育的胸口卻喘著氣起伏。她自出生以來,從未做過如此膽大妄為的事情──從未身處這樣的高度,從未曾與天空如此接近。

  「手給我手給我~好了,呵~~~」



  小翼終於攀到塔尖,樂璇蹲在塔尖旁邊,握起小翼的手腕放上用力一拉,小翼整個身子就撲到了塔頂的平台上。樂璇還未學會控制力道,小翼急著找到落腳點,兩人哎喲一聲,便抱在一起倒在平台上了。

  樂璇乘機在小翼臉上親了一口,小翼羞紅滿臉,趕快爬開,在平台上坐起了身子,她原本想向抱怨樂璇幾句,可是當她看見眼前的景色,就啞口無言了──

  這就是日落的顏色。

  原來是這樣的──小翼無法形容此刻在眼前的世界。那好像是用美術課上的油彩繪畫出來的風景畫,又好像是電影用特效虛擬的國度,又恍似是夢境中的曾經存在過的幻境,但又好像比這所有更真實。

  「很漂亮是不是?」樂璇來到小翼身邊,與她並肩坐著「我其實有自己來過看日落喔,所以才想帶妳來呢。」
  


  「真的……好漂亮。」小翼讚嘆著說。

  樂璇握起了小翼的手,靠在小翼的肩頭上。

  兩人執手並肩,看著眼前隨風漸變的晚霞。

  樂璇與小翼成長的社區並無特別,一樣是城裡典型的稠密住宅區,數不清的高密度住宅櫛比鱗次,永遠人來人往的街頭,被切割成幾何形狀的都市。夕陽將至,金黃色的陽光像融化了的長河,在外牆與馬路上流淌,沖刷出漸變的輪廓與灰沉的陰影,如此華麗又色彩鮮明。

  「小翼,把妳的食指給我~」樂璇對小翼說。



  小翼看著樂璇詭計多端的笑容,雖然完全無法她的想法,卻還是舉起了手,將食指遞到樂璇的面前。

  樂璇握起小翼的手,舉到自己的嘴前,然後張嘴含住。

  小翼感到心跳加速,血液湍流到耳根,讓她滿臉滾熱。她感到樂璇正吸啜她的指尖,那私密的舌尖正舐著她的指頭,直到完全濕潤了她的指頭,才放開口。

  樂璇拉起小翼的手腕,將她的指尖送到平台邊緣外的半空裡。

  然後,樂璇向小翼的指頭吹了一口氣──

  小翼感到指尖上一陣輕柔的涼意。

  「起風了。」

  樂璇對小翼莞爾而笑,小翼看著樂璇。樂璇那眼晴笑起來時總像會說話,美麗得總是令她又妒忌又羨慕,可是,此刻她的眼裡卻像倒映著整個夕陽下的宇宙,從她的笑容裡,吹起來讓萬物都無法安份的風。



  小翼靠前身體,湊起嘴唇,吻向樂璇。

  樂璇帶著微笑,回應著小翼的吻,兩人的嘴唇互相磨擦,薄薄的小粉唇上比夕陽、比涼風、比宇宙還要更柔軟。

  「我決定了,」樂璇看著小翼說「我要成為體操運動員。」

  「咦?」小翼看著樂璇明亮的雙眼。
 
  「因為,」樂璇說「這就樣可以要去更多的地方,可以跳得更高,可以在空中飛舞,可以站在眾人的目光面前,可以接受所有人的聲線,然後──我要將這些都分享給妳喔,小翼。」

  「傻瓜……」小翼低聲說了。

  夕陽下的風吹響了小翼的心跳,噗通、噗通,小翼感到整個人都像害羞得無比卑微,寧願再也不去看一眼樂璇;卻又幸福得像擁有了一切,只是想著樂璇,其他所有都不重要了。



  「小翼,」樂璇雙頰像初熟的蘋果,對小翼說「我好喜歡妳。」

  「我也是,」小翼承受著鼓動的心跳聲「我也好喜歡小璇。」

  兩人四目交投,金色的落日在瞳孔裡變成一片漩渦狀的輕紗,樂璇與小翼不覺又靠近對方,繼續相吻。

  太陽變成了一顆橘黃色的花蕾,無聲地落入城市之後。樂璇與小翼靠在對方的肩上,十指緊扣,看著這只屬於兩人的美景。

  「啊啊~~~太陽伯伯下山了呀。」樂璇慨嘆似的說。

  「呵呵。改天再來看呀~」小翼牽著樂璇的手說。

  「真的嗎?」樂璇倚在小翼的肩上「小翼會陪我嗎?」

  小翼看著那期待滿滿的臉,她有時候總不想對完全言聽計從,不想讓她完全看透自己羞澀的心意。



  不過,小翼還是點了點頭。

  「啜~」樂璇吻著小翼「我就知道小翼最疼我了!好啦,我們回去吧,不然被爸媽罵了。」

  「嗯……好吧。」

  想著又要在高塔上攀下去,小翼的心就已經涼了半截。樂璇察覺到小翼很害怕,便笑說:

  「那麼我先下去吧,小翼接著再爬下來,如果掉下去了,也有我墊著底呀。」

  「別說那麼可怕的話啦~」小翼推了推樂璇的肩頭「趁還有陽光,快點下去吧。」

  「OKAY~」



  樂璇爽快回答,轉過身子,用屁股對著平台的邊緣,左腳往下探,踩穩了的鐵架,便一步一步的攀下去了。

  小翼看著樂璇的身驅一點一點的下沉,看著她流暢攀爬的動作,不覺又佩服她的肢體能力。雖然在學校裡樂璇是讓老師們頭痛的問題學生,但沒有一位體育老師,能夠忍住不稱讚樂璇的體育天賦。

  她回頭一望,夕陽已經快沒入到都市底下了,只在各大廈之間剩餘了幾點餘暉,天色異常地絢麗,絲絨般的雲絮,在晚風上奔馳閃爍的陽光。原來樂璇眼裡的世界是如此美麗嗎?

  「小翼~可以了啦,我在妳下面喔,這樣妳下來就不怕了。」

  樂璇的聲音從下方傳來,小翼戰戰競競地靠近平台的邊緣,那微縮了的地面令她倒吸了一口氣,全身繃緊。樂璇在下方高喊說:「小翼!別看下面!!妳轉過去,背著對我!!」

  小翼全身微微發抖,聽從樂璇的指示,轉身背著平台的邊緣。樂璇又發號施令說:「好了,妳現在慢慢蹲下來,對了!好,好!停!扶好欄干,膝蓋慢慢向後動……對了……」

  小翼的心臟突突亂跳,腦裡一片空白,深呼吸著後腿著小腿,伸到半空之外,腳掌亂探,摸索著立足點。樂璇繼續說叫喊著輔助:「小翼,你左邊有一根欄杆喔,可以站上去,再往左一點點,往左一點點……」

  小翼集中精神,努力排除多餘的雜念與會掉落的幻覺,小心地用腳探索著鐵架的欄杆。可是,她踩了又踩,卻還是踩不到樂璇所指稱的欄杆,連她仍然撐在平台邊緣上的右腳,也開始感到有點痠痛。

  小翼不覺窺視到地面,那深淵似的高度令她趕快回頭,望向前方遼闊的天際。

  這時候,落日只剩下了深橘色的一道圓孤。

  陽光散落在大廈如魚鱗的玻璃窗上,反射出灼動的光點。

  小翼看著這金光閃閃的世界,夕陽折射成一道道穿梭分裂的細線,宛若是飄散舞動的羽毛。她又想起了樂璇的微笑,樂璇的嘴吧,樂璇的吻,那麼溫暖那麼美滿。她轉身低下頭對樂璇說:

  「小璇!!你看你看,好漂亮,這個,真的真的好漂───」


Ω

  樂璇舉起手,捂向眼角。

  我現在才發現,原來她一直在哭。

  她背對著我,一直沒有讓我發現她的眼淚。

  「妳後來對警察與老師說了謊,對吧。」

  靜蜓站在原來的位置上,看著樂璇說。

  樂璇捂住臉,搖了搖頭,可是卻沒有給予任何回答。

  「那天的新聞說,」靜蜓以抑壓著怒意的聲線說「小翼是一個人往上爬,然後失足往掉下來的,作為唯一證人的妳,卻說妳無法阻止小翼……」

  是的。這就是報導的內容。

  我稍望向身邊找出報導的藝莉,她抱住手臂掩起嘴,眼裡淚水打轉。

  報導上說,小翼爬到公園的高塔上戲耍,下來的時候卻失足墜地了。

  小翼著地的時候脊稚往下,令頭部,頸部與腰部受到重創,導致了腦溢血、盆骨碎裂、脊稚移位等各種損傷,雖然成功從危險期搶救回來,可是小翼已進入深度昏迷狀態,當時的醫生已經判斷,小翼就算醒來,也極有可能終身成為植物人。

  當時,警察在現場找到一位受驚得無法完整說話的同行友人,她只是斷斷續續地說:

  ──快救小翼,小翼自已爬上去的,往下掉了……快救救小翼──

  靜蜓說的是事實。

  樂璇說謊了。

  一直說了十二年的謊。

  在我們面前訴說並非事實的記憶。

  「從那時候起,我就覺得很奇怪……」靜蜓用咽哽的聲線說「阿翼不是會做這種事的人,一定是妳,一定是妳這老是胡作非為的傢伙,是妳害死了阿翼的。是妳──讓阿翼從高處掉下來的!!」

  靜蜓的聲線在夜空下咆哮,樂璇仍然戰抖著抽泣,搖著頭。

  「為什麼出事的不是妳──!!」靜蜓憤恨地說「為什麼!!為什麼這麼多年後,妳竟然還敢厚顏無恥的組織體操隊!?為什麼妳仍然可以過得那麼快樂!!為什麼妳有愛妳的男友,有那麼好的朋友──阿翼她已經不在了呀!!阿翼她已經──!!」

  靜蜓滿佈紅絲的雙眼,仍然湧出如泉湧的淚水,像古老石像上經年累月的雨痕。

  「是妳殺了阿翼……」靜蜓怒視著樂璇「是妳殺了阿翼……是妳殺了我最愛的阿翼!!」

  靜蜓的哭號撲面而來,是入夜降溫了嗎?我全身都在戰抖,我應該做什麼?這時候,我應該要走向樂璇,至少可以──

  「不是的……」

  突然,樂璇抹去了眼角的淚,抽噎著昂首望向頭上的星空。

  「……什麼?」靜蜓不解地說。

  「不是的……小翼她並沒有……」

  樂璇彷彿在喃喃自語,但她的聲音太沙啞了,我與靜蜓一樣都無法聽清楚。

  我試著悄悄走近樂璇的身後,我想抱住她戰抖的肩頭──

  噗!

  樂璇突然跺了一下腳,全身繃解,用淚眼向靜蜓回瞪過去,大叫道:

  「小翼她才沒有死啦!!!小翼她根本就沒有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