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零︱Ἴκαρος︱伊卡洛斯


  我坐在深切治療部外的醫院走廊,遠離我深愛的任何一位女生。

  醫院的走廊上空無一人,安靜得我自己連心跳也好像被淹沒了。我看著蒼白而死寂的廊間,突然產生了一種近乎預感的直覺,拿起了電話,撥打她的電話號碼。

  電話的撥號聲持續了好一陣子,她似乎沒打算接聽,但也很難怪,始終已經快接近凌晨了,她很可能早已經就寢。正當我想要放棄之際,電話卻接通了:

  「喂……小果?」



  她的聲音有點沙啞,帶著濃重的惺忪感。我帶著歉意地說:

  「抱歉吵醒妳了,我只是……想聽聽妳的聲音。伶韾。」

  我呼喚著她的名字,好像要確定她的存在,電話中傳來像是微笑的呼息聲:

  「沒關係呀、你們的事情我知道了……」她稍為提高了聲音,似乎正打起精神「不過,如果要問學生會與體育部的事情,很抱歉喔,我也無能為力呢。我雖然是主席,但說到底只是學生而己,這次涉及到政府與大學行政部的決定,我也沒辦法改變喔。不過,呵呵,你們還真的很會惹麻煩呢,我以為京都那一次已經是極致了。」

  伶馨太過刻意的嘲諷卻讓我感受到難言的溫馨。我當然知道即使伶馨也無可能解決這一次的事情,所以一整天下來,我始終沒有去找她詢問過任何事情。我回答說:



  「伶馨,其實……我已經知道了事情的真像,那是因為──」

  說到這裡,我卻仍然說不下去,我望向遠處深切治療部的出入口,不覺又嘆了口氣。伶馨也沉默了片刻,然後才說:

  「這次……很困難嗎?」

  伶馨向來七竅玲瓏,就算不知道內情的她,也許從我的語氣中已經推敲出局面。我說:

  「是的,這一次非常困難,可能真的沒法解決。」



  「是嗎……」伶馨淡然地說「會比我的身體更困難嗎?」

  「也許差不多。」我笑說「可能這小伶馨妳了解前因後果之後,就會說『哎呀,原來我活著是那麼幸福』的呀──這樣。」

  「那我可真的要了解了解呢,」伶馨輕聲說「要來見面嗎?我今天晚上在學校宿舍呀。」

  「明天吧,我現在在醫院,今天晚上應該沒有辦法了。」我說。

  「醫院……?」伶馨沉吟了片刻,聲音變得有點凝重「很嚴重嗎?要我現在過來嗎?」

  「不,沒事。妳好好休息。」我說「明天見吧,我只是想聽聽妳的聲音。」

  「啜~♡」伶馨向電話傳吻了一聲「那早安了,明天見。」



  「哎,小伶馨……」在掛線之前,我有種不由分說的衝動,喊住了伶馨。

  「是的?」

  「……」我沉默了片刻,正從思緒深處中搜牽著言詞「哎……我只是想說,有妳真好。妳說過,最初是妳出於好奇,來認識我們的吧。這真的我的運氣。」

  「關於運氣這一點,我也這樣覺得喔。」伶馨溫婉地說「『活下去吧』,小果,明天見了。」

  我們互相道了晚安,就正式掛線了。

  我站起沉滯的身子,走到深切治療部前,推門進去,裡面是一系列的病房,病房門外有休息用的長椅。

  沚澄、森琪與絲明都坐在長椅上,藝莉則有點不安地站著,看著站在更遠處的靜蜓。

  靜蜓則看著病房的門,一言不發。她的頸間仍然有一圈紅印。



  她們每一個人臉上都神色木然,可是又各自帶著疲憊的氣息,滲露著各自難言的千頭萬緒。

  我湊近藝莉,看著她,她雙眼浮現著睏倦的紅絲,只是對我搖了搖頭。

  我無法確切了解藝莉搖頭的意義,是跟我一樣,已經對一切都感到無能為力了嗎?還是單純說樂璇仍在靜蜓的病房裡沒有出來?還是說,我們已經失去了與靜蜓和解的資格?

  啪躂。

  病房門打開了。

  樂璇雙眼通紅,低著頭步出了加護病院。

  我依稀窺見了門後躺在病床上的小翼,她的身邊放置了大量的醫療儀器,恍惚正用盡了一切方法,延續著小翼的生命。



  「好了。既然剛好整個體操隊都到了,」靜蜓走到樂璇身後,掩上了小翼的病房門「那我們換個地方說話吧。」

  靜蜓掃視著我們所有人。相比今天下午,她顯然已經冷靜過來,只是纖瘦的臉上仍帶著精神經歷了過度緊張的虛弱感,她說:

  「我突然想去高一點的地方看看,就去天台吧。好嗎,阿鈴?」

  阿鈴──樂璇沒有回答,只是看著靜蜓,不……

  樂璇是看著靜蜓身後的門。在樂璇眼裡,靜蜓似乎從未存在。


Ω

  靜蜓說,小翼確診是肺部萎縮,進而導致了心臟與身體機能出現問題。



  靜蜓說,小翼肺部萎縮已成定局,醫生說已經沒有康復的可能,雖然短期可以儀器維持生命,但必須盡快找到適合的肺部用作移植。但肺部移植手術極其複雜,要找到適合肺部的程序也非常漫長,這可能性大概非常渺茫。

  靜蜓說,小翼昏迷了十二年,一直存活至今已經是奇蹟,別說肺部萎縮,就算有其他身體技能衰竭亦不能逆始料未及。

  自從今天下午醫院將小翼轉移到深切治療部,靜蜓一直在留在醫院裡,晚上她打算在醫院裡留宿,便打算到自動販賣機購買食物。深切治療部與3045號病房同樣位於三樓,她經過走廊時聽見吵鬧聲,走過去察看,卻竟然是我們一干人等。

  靜蜓走在我們前方,推開了天台的門。

  當我走到天台上,我突然有一種強烈的熟悉感。

  這裡就是當天沚澄受傷的時候,我與阿軒爭執的那個天台。

  事隔半年,天台邊緣的圍欄仍在整修當中。我眼前閃現往下掉的畫面,離心力所帶來驚懼仍然瀝瀝在目。

  「呼~~~~」靜蜓抬頭望看星空,張開雙臂,深吸了一口氣。

  夏夜的晚空很清激,醫院附近都是沒有建築物的郊外,光害很少,天台上也只有入口處的一盞照明燈,散落在我們頭上的,是浩瀚的黑夜與星光。

  「我一直很疑惑,」靜蜓回頭望向我們「到底人為什麼總是想走到高處,總是想登山,想建造摩天大廈,想走在懸崖的邊緣,想跳得更高。但後來,當我每次走到天台上,看著這種景色,我就明白了──對吧,阿鈴。」

  樂璇從探望小翼開始,就緊握著拳頭,沒有說過、回答過任何話。

  這是我認識樂璇以來,她維持了最長時間的沉默。

  靜蜓對於樂璇的默然似乎感到很坦然,她推了推眼鏡說:

  「如果妳沒有話想說,那我就直接說吧,阿鈴,妳以後不要再來看小翼了。」

  樂璇站在我的前方,我窺視著她的側臉,她依然低著頭,沒有望向靜蜓。

  不過,當靜蜓說出她的要求,樂璇緊握的雙拳卻開始打戰。

  我試著伸出手,握向樂璇的手腕,可是,樂璇卻用力甩開我的手。從她的手上傳來力道帶著強烈的怒氣與恨意。

  「……為什麼。」

  樂璇終於說話了,她的聲音很沙啞,聲帶上被刺穿了無數的小孔。

  「為什麼?」靜蜓反問說「妳問我為什麼?為什麼我們要令妳們體操隊身敗名裂?為什麼我要令妳們辛苦建立的體育部毀於一旦?為什麼樂於看見屬於妳的一切都灰飛煙滅?為什麼我要妳如此痛苦?妳問我為什麼嗎,因為──」

  靜蜓全身恍似散發出深黑的濃霧,如蛇般的瞳孔瞧看著我們。她續道:

  「這是妳應得的報應呀,阿鈴。」

  我這才發現,原來樂璇是如此矮小。

  身高156的她,只穿著單薄的白色寬身舞蹈服與緊身長褲。

  樂璇站在靜蜓前方,背影好像是未諳世事的小女孩,像在訓導主任前盡力辯駁的孩子。

  「對了,你們仍然不知道吧。」靜蜓的視線繞過樂璇,望向我們「關於我們三個人的故事,阿鈴,阿婷,與阿翼的故事。」

  我不動聲色,將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樂璇身上,留意著她所有可能的異動。

  「阿鈴,」靜蜓說「如果妳沒有意見,就由我來說吧。」

  樂璇沒有回答。

  夜風吹過,揚起了靜蜓黑色的長髮,遮掩她半邊的臉,她雙手抱肩:

  「不過,由我的角度說出來,可能會不太公允。因為,我是如此深愛著阿翼呢。」


Ω

  「小璇──!!!快下來啦,妳這樣……很危險的啦!!」

  小翼看著樂璇纖細的雙腳踏上眼前的鐵架,雙手拉著上方的鐵杆,拉動身體往上爬昇,只是幾個敏捷的動作,樂璇已經爬得比小翼還高了。

  「小璇快下來啦!!」小翼著急地說「如果被發現會被罵的啦,像上次我們玩彈床一樣,小璇──嘩呀!!」

  本來四肢都爬在鐵架上的樂璇,突然往半空中伸出了手,單靠左手左腳穩住半衡,半邊身體都騰空了。小翼被樂璇這一下突如其來的高難度動作嚇得尖叫,樂璇卻駕輕就熟的燦爛微笑了:

  「哈哈哈哈哈!被罵而已嘛?那又怎麼樣!!小翼妳才快上來啦!!快日落了啦!!」

  「我……啊、哈哈……」小翼不知道該怒還該笑,苦笑著抬頭望向樂璇「別胡鬧了啦!」

  樂璇身子從空中擺回去,重新抓住了鐵架,像特技人般以俐落的動作往上爬。小翼抬頭望去,樂璇那小小的身體好像被泛黃的天空吸走了,彷彿失去了重量般一點一點往上升……

  在樂璇與小翼就讀的小學後山上,有一處老舊的休憩公園,公園裡除了各種老舊的遊樂設備以外,近山邊的位置上,還置有一個鐵製的小高塔,塔上除了是保安用的照明燈,也放置了各種樂璇與小翼也搞不清楚用途的儀器,聽學校的老師說,都好像是用來做科學研究的吧。

  小翼抬看著朝塔頂的小平台愈來愈近的樂璇。剛學完了長度單位的她,心算著這到底有多高?五米嗎……好像又不只這麼矮?十米嗎?好像差不多……還是十五米?

  「小璇,快下來啦……」

  小翼擔憂地望向樂璇,可是那已經太高了,她的聲線再也抵達不到樂璇的所在。

  小翼與樂璇下課後,不時到後山的公園去玩,今天放學後,樂璇拉著小翼去了。兩人手牽著手,走上了山林小徑,樂璇卻指著那高塔說:

  「我們爬上去看日落吧。」

  小翼當然是吃了一驚,她想起兩人上次下課以後偷偷玩彈床,結果被老師抓到了,被罵了老半天,最後還要見家長,回家又被罵了一輪……

  但樂璇不管小翼的反對,逕自就往上爬。

  「小翼!!嘩喔!!我到頂了啦!!這裡好高喔,景色好漂亮!!!」

  樂璇的呼喊從天而降,小翼將頭抬起,在牛油色的天色之下,她差點看不見樂璇變得高遠的臉,往後退了幾步,才重新看見了樂璇正對自己微笑。

  「小翼!妳快爬上來啦!!這裡景色超級漂亮的呀!!快要日落了!快爬上來!!」

  小翼深吸了口氣,用力高喊著回答:「不行───!!!很危險的───!!小璇妳快下來──快下來───!!」

  樂璇卻依然報以嘹亮的笑聲,低頭對小翼說:

  「小翼你快上來!!!如果妳不上來!!我就不下去喔!!」

  小翼臉有難色地看著樂璇,低聲道:「怎麼這樣……那可以這樣。」

  「小翼!!快上來~快上來~小翼不上來陪我看日落,我就不下去!!!」

  小翼雙肩乏力,嘆了一口氣,疲倦地看著樂璇那好像永遠充滿精力的臉。小翼想起,兩人小學二年級就認識了,樂璇總是那麼頑皮,老是弄東弄西的,偏偏又喜歡粘著自己,兩人都已親密得被身邊的同學笑話了,她上次還突然亂吻呢……而且,阿婷也好像不太喜歡樂璇,她老是說樂璇是『把妳帶壞了』……

  「小翼~~快上來啦!!就陪我看日落嘛!!看完我們就下去回家!!好嘛好嘛~」

  樂璇在高空呼叫著說,小翼帶著想不通又無能為力的困惱,走到鐵架前方,試著握緊那帶有鐵鏽的橫竿,她發現自己手心冒汗,掌心充滿了濕潤的不安感,但她知道,自己是永遠拗不過樂璇的。她對樂璇說:

  「好啦!!怕了妳啦!!我上來以後,看完日落就立刻回去哦!!」

  「哈哈哈哈好呀好呀快上來快上來!!」樂璇拍手掌笑道。

  小翼握住鐵竿,運起手臂的力道,將身體往上拉,向著樂璇攀爬了。

  想起來,在大城市出生成長的她,還沒有親眼看過日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