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諾言不知不覺就睡着了。醒來後,他看看手機顯示的時間,原來自己睡了快半個小時。許諾言放下手機抬頭一看,才察覺季秋怡不見了。他焦急地爬起身四處緊望,終於在沙灘旁邊的幾棵大樹下瞧見她。
許諾言幾步就跳下石陣跑到大樹下。這裏被附近的居民改造成小型遊樂場,滑梯、搖搖板和秋千等設施都是用舊物改造出來的,季秋怡坐着的秋千就是用大車呔綁在樹幹上製作而成的。
季秋怡坐在秋千上,目光朝向海岸與沙灘,彷彿不願放過每一個變幻的瞬間。許諾言坐在她旁邊用木板砌成的木凳上,他與季秋怡看往同一個方向,同一片大海。但不同的是,許諾言眼裏是海天一色,天高海闊,他看到的是遙遠又未知的未來,而季秋怡看到的是水清沙幼,浪濺如花。
「走開也不把我叫醒,我以為妳自己走了。」許諾言道。
「殊!」季秋怡把食指放在嘴前示意許諾言安靜點:「我在看那兩隻大白鷺,它們的叫聲很特別。」
許諾言看過去,兩隻大白鷺佇足在淺水區域,其中一隻正低着脖子用既長又尖的嘴巴在水中覓食。牠們偶爾發出的「嘎嘎」聲格外吸引季秋怡,大自然的一切總是最能觸動季秋怡的心弦。
「我又想起那天的小白鷺,不知道大白鷺有沒有回去找牠?」
季秋怡腦海中的畫面全是那天在梅窩看見的小白鷺與大白鷺,她依然在為小白鷺與大白鷺的分離而耿耿於懷。
「人生為甚麼一定要有分離?」
季秋怡的思緒完全被眼前的一切牽着走,她心中流蕩着一股說不出的哀傷和悲痛。看着眼前的季秋怡,她彷彿變回當初那個沉溺在情傷中的她,眼尾低垂着,眼底藏着數不盡的失意和無力感。


許諾言淡淡吸了口氣,道:「小白鷺和大白鷺本來就不同屬。牠們都是群體動物,始終要回到同類的身邊,就算當日沒有分開,以後也總要分開。小白鷺此生最不幸的事就是遇上了大白鷺。大家都以為小白鷺長大後會成為大白鷺,但事實是,小白鷺永遠都無法成為大白鷺,牠們註定要分開,回到各自的世界裏。小白鷺是小白鷺,大白鷺是大白鷺;妳是妳,我是我。」
「各自的世界⋯⋯」季秋怡重覆唸着這一句話。
「你和我的世界真的如此不一樣嗎?這個學年已經結束了,我不再是Head prefect,我們之間的問題已經解決了。」
季秋怡從來都不覺得兩個人有差距是一種問題。她覺得只要夠喜歡,兩個人擁抱着,互相擁有着,所有的問題都不重要。就像前番的波折,即使當下會不知所措,會覺得難受,會有爭吵,只要捱過了,一切都會變好,時間會解決一切的問題。
「如果之後又出現類似的問題呢?我們又要像之前那樣一直無了期地冷戰嗎?我們之間的問題從來都並非只有這一點,有些問題是可以放着不管,得過且過,由得它自己消失,但有些問題是永遠都解決不了的。就好像妳喜歡秋天,我喜歡夏天,而我嚮往的世界從來都沒有秋天,秋天永遠都不會來。我已經決定不會再為了任何人而放棄自己嚮往的一切,妳就當我是自私吧!」
許諾言不是一個眷戀於當下的人,他嚮往着未知的將來和廣闊的天空。他喜歡馬來西亞,除了因為那裏是他的家,還因為他喜歡那裏的純樸自然。在那裏,他不用刻意來到離島小鎮尋找藍天碧海。他的家是隨便任意走,不經意地抬頭一看,已是地闊天高,蓬生麻中,不扶而直。
回程的船上,許諾言和季秋怡之間還是隔着一個空位。他們甚麼都不說,也沒有任何交流,靜默如兩個陌生人。
下船時,天色已入黑,他們一前一後步出碼頭。
走在前頭的許諾言停下腳步回過頭來,他帶着微笑,語調溫煦暖和:「我走了,保重啊!」
許諾言沒有說再見,因為他不知道他們會不會再見,或者不再見面對他們來說是件好事。


季秋怡踏步上前看着許諾言,她從未求過任何人,一次都沒有,而這一次,她知道倘若不說,自己一定會後悔一輩子。
「不要走。為了我不要走,可以嗎?」
許諾言猜想過季秋怡會不會開口挽留,後來他得出一個答案。無論季秋怡有沒有開口,也代表不了他在季秋怡心中有多少份量。但即使如此,當對方真的開了口,許諾言還是會覺得很開心,因為這裏頭包含了一份着緊和不捨。
從跟着母親來到香港那刻起,許諾言就知道他要與自己的家說再見。許諾言很不願意這樣做,但他不得不如此,因為他的母親已經甚麼都沒有,她只有他。許諾言被逼放棄了他最喜歡的一切,曾經的喜歡都變成了嚮往,可望而不可及。為了令母親開心,他當了七年的乖兒子,每一天他都是為了母親而活。許諾言有想過放棄,有想過一到十八歲就馬上逃離母親的掣肘,但種種的想法都因他對母親的不捨而告吹。直到祖父的去世,彷彿是一場宣告,將最真實的許諾言叫醒了。他不想再為別人而活,他不想再被掣肘住,他不想再活在任何拉扯角力的關係裏。他討厭妥協將就,他只想做自由自在的自己。如今的母親決定放手了,許諾言也是時候放手了。
許諾言帶着微笑,伸手輕輕拍一拍季秋怡的頭。到最後,他甚麼都沒有說,只給季秋怡留下了一個笑容和一下手心的溫暖,因為許諾言怕一開口就會忍不住答應她,他害怕自己不甘心放手,捨不得掉頭。
回到家後,季秋怡洗了個澡便躲在被窩裏。她用被子緊緊地包裹着身體,讓自己感受被擁抱的感覺,她想驅走心裏那股偌大的空虛。然而季秋怡的心越發覺得刺痛,疼痛的感覺正慢慢地滲入她的骨髓和血液,隨着血管走遍體內每一個角落。
季秋怡與許諾言早已冷戰了不短的日子,二人的關係雖然沒有明說,但他們都心知肚明,無謂的堅持只會令雙方難堪。後來,他們自然而然地回到友達以上,戀人未滿的關係,季秋怡與許諾言很豁然地相處了一段日子,直到季秋怡知道許諾言要離開,她一直都很平靜,一直都以平常心去看待這件事。但偏偏到了今天,就在她剛才打開家門的那一刻,痛心切骨的感覺頓時一湧而出。也許季秋怡的內心早就築起了高高的護堤,她一直把自己的情緒約束得很好,為的就是令自己不再被情感操控,能夠當一個理智的人。然而,再堅固的護堤都會有崩塌的一日。情感反噬的那一刻,情緒爆發的那一瞬間,種種積累下的悲傷與傷痛猶如決堤後的浪湧,洶湧而至,一發不可收拾。
季秋怡的淚水一下子就衝破了防堤,一滴、兩滴、三滴⋯⋯像斷了線的珠子,止不住地往下流。季秋怡用力擦去的淚水,淚珠卻再次流淌在她的臉上,怎麼也擦不去。她忍止着哭泣聲,不想讓任何人知道她正傷心落淚。
許諾言的離開是一場定局,所有人都早已知曉這個結局。季秋怡一直把情緒藏得很深、很深,深得季秋怡也以為自己已經處理好,但當離別那刻真正來到時,她還是會按捺不住情感,開口把許諾言留下。因為她知道,她真的要失去眼前這個人了,他們之間真的要結束了,這一別也許就是一輩子。季秋怡沒有恨許諾言把她拋下,他與于朗不一樣。于朗的離開是因為妥協與放棄,而許諾言會走是因為成全與放手,他的放手是季秋怡有份造成的,她怨不得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