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1

周路平灌完一通水,用手背抹了抹嘴,又在衣服上擦了擦手背,重新坐回到李小村身边。他说:“关于大串联的意义,我听我姐说过。我姐说:‘大串联就是北京的红卫兵到外地宣传毛泽东思想,介绍北京的文革情况和经验。把当地的文革引向正确的轨道,指导当地的红卫兵和造反派如何正确开展文化大革命。外地人来北京,一是看看日夜想念的毛主席;二是向首都人民学习开展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经验;三是想提前打听到毛主席的最新最高指示;四是想寻求“中央文革小组”的支持。如此一来,北京青年向外走;外地青年上北京来,就形成了全国大串联的局面了。在那些天的火红,人心思动的年月里,尽管大家都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但是由于多种主客观条件的限制,外地的红卫兵有很多也没能来成北京,于是这些人就来了个退而求其次,从自己的家乡出发远行。他们或者上井冈山,或者去延安,或者奔西柏坡,或者往瑞金,或者到安源等等,总而言之,一言难尽、不胜枚举。听说有些红卫兵还徒步重新走了长征路。总之,都是以革命串联的名义,以取经送宝的由头儿奔往全国各地。’我姐还说:她到了外地一看,情况太乱,就没参加所谓的宣传、介绍和指导。她就和少数几个志同道合的同学把大串联改成了参观革命文物和到处游山玩水了。用她自己的话说就是:‘以前应读万卷书,如今当行万里路,为今后有机会做点儿什么大事儿增加见闻、储备后力。’我周某人好悔呀,我怎么就没能早出生几年呢?不然的话,我老人家也能脚踏神州大地,遍访古往遗存。探究天人之际,求索大道风云了。那可是人生第一快事呀!”吴运时说:“你小子还知道你是谁吗?你就是赶上了那个年月,又有何为呀?你就是雄心再大,机缘再巧,不也是鼠目寸光儿吗?”仨人大笑。周路平说:“吴运时,你怎么就会打击人呀?你凭什么知道我在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出生就都看不见呢?”吴运时说:“只要是你这块肉,再加上你这个魂儿,甭管在什么时候、什么地儿落草儿,你的眼睛就都得是这样儿。有我你就知足吧,我这是给你刹车呢。要没我,你小子不定得跑到哪儿去呢?说不定连回都回不来了呢。”仨人又是大笑。

周路平说:“小村,还是接着听我跟你说吧。在全国大串联的年月里,北京可真没少来外地人。别的方面的人全不算,光是红卫兵就来了一千多万。凡是外地来京的人,都自称是毛主席请来的客人。北京人对他们的热情欢迎和周到接待也真不含糊,好些地方开办了不少来京红卫兵接待站。这些外地红卫兵还真拿自己不当外人儿,到哪儿都是毫不客气的白拿白用白坐车,白住白吃又白喝。我们家附近有个国务院粮食部的招待所,那里住了一批南方来京串连的红卫兵。他们里的人也上我们的大杂院儿来过。有个叫南尤佳的大姐姐还问过我眼睛的事儿呢。她说话的语声儿里水音儿倍儿足倍儿足的,就好像整条声带都在一层薄薄的水膜儿里泡着一样。一说起话来,那个声音真是又甜、又嫩、又亮、又水灵的,就别提多好听了!虽然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可是到现在,我还觉得声犹在耳、时时不绝呢!……”周路平和李小村都笑了。吴运时也跟着直笑:“周路平,原来你小子那么早就是个小色狼呀?”周路平说:“你懂个什么呀,这叫人声的自然感和艺术美。我老人家从那么小就知道欣赏女性语声儿的自然美和艺术美了,可见我的自然感和艺术感有多敏锐、多丰富、多强烈、多早熟了。”吴运时说:“恐怕你的妄想力和幻听敢更早熟吧。”仨人一阵大笑。

吴运时说:“你把南尤佳的语声儿夸的再美,也是抽象的。你最好拿咱们排的女生比较一下,也让我们多少有些实际感。这可是既能说明具体问题,又能显示你的欣赏能力和描述本领的高明之举呀!那多显能呀!“仨人又是一阵大笑。周路平说:“你还别将我,咱们排里还真有现成儿的人,可惜,那都是过去的事儿了。。你还记得六五年十二月,从咱们这儿升班跳级的袁晓红吗?”吴运时说:“那还忘得了?你还别说,袁晓红的嗓音儿还真不含糊,绝对是标准的甜嫩圆润、柔慈水亮,从我听过袁晓红的嗓音儿以后,就再也没听过比她更好的嗓音儿了。”周路平问:“是吗?你如此说,又把辛悦置于何地呀?”吴运时说:“要是单论嗓音儿,袁晓红和辛悦倒是旗鼓相当,要是论其他,我对袁晓红就不甚了了了。咱们现在不是只说俩人的嗓音儿美声,不论别的吗。我还记得,当年常老师有一次让咱们班每人唱一首歌儿的时候,袁晓红大姐姐唱的是《八月桂花遍地开》。这首歌儿她唱的多好我不知道,但是她唱歌儿的声音可绝对是‘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了。”周路平说:“你真行呀,为了形容袁晓红的嗓音儿美,居然都用上杜甫的诗了。够夸张、够溢美,真有学问,就是比我强吗。”吴运时问:“你什么意思?”周路平说:“你听着像什么意思就是什么意思。不过我只能遗憾的告诉你,南尤佳的嗓音儿比袁晓红可要好上好些倍呢,南国水乡的小家碧玉吗。”吴运时说:“袁晓红的嗓音儿和她唱歌儿的声音,你又不是没听过,你这么说亏心不亏心呀?‘北方有佳人’吗。再说了,穿衣戴帽,各有所好,一人一种审美观点吗。袁晓红的嗓音儿有没有南尤佳好,凭吗儿由你一人儿定呀,要是我听见南尤佳的嗓音儿,还真没准儿觉着比袁晓红差的不知有多远呢。大概你听见南尤佳说一句话,觉着今生今世都没白活吧。”周路平说:“你这可是典型的吃不着葡萄,就说葡萄酸了。我要是不瞎,将来在少女美生学的研究上,一定著书立说,大有作为。到了那个时候,我老人家即使不是个少女美声学的科学家,也一定是这方面的艺术家了。”仨人又笑了。周路平洋洋得意的说:“我敢保证,我老人家的大论一出,准得威震整个儿学术界。你们就等着拜读我老人家当代绝无、亘古未有的学术论文吧。”





第7章

2

周路平接着说:“那些人离开我们院儿以后,我们院儿里的好些大人气不过,就甩开了咧子。其中有两个人说的最厉害,他们一个叫大关,一个叫大刘。他们俩一唱一和的就说开了。大关说:‘这些南蛮子吃不惯白面,白花花的大馒头扔的满院子滚,哪儿都瞅得见,让咱们这些顿顿儿啃窝头的人见了就别提多心疼了。小伙子、大姑娘晚上不起夜,把这么多里儿面儿三心的大好被褥尿的“呱嗒呱嗒”的,逮着哪儿晾哪儿,哪儿还管寒碜不寒碜的。可惜了儿那么新的被褥让他们给糟践成那样儿!我们这些活了大半辈子的人还是当年新结婚的时候盖过那么新的被子呢,到如今都多少年了,还是那几床被子呢。东西糟践扯了去了,老百姓谁看了谁都心疼!这些人算是想开了,反正是白来的,又能随便儿要到手,再怎么着剜的也不是自个儿身上的肉,谁爱心疼谁就心疼去吧!真是造孽啊!前几年的全国三年大饥荒刚过去多少日子呀,怎么一下子就都变成这样儿了?!这不是活糟吗!……怎么就没人看着心疼,没人出来管管呀?上头也真是的,宁可拿这么多钱让这帮东西们活糟了,也舍不得给咱们涨点儿工资。我每月四十块零四分的工资都他妈拿了十多年了,还不知道得接着拿到几儿呢?给咱们涨工资上头心疼,把这么老些东西给白白的活糟了,他们就假装瞅不见了,这叫他妈什么事儿呀?!’大刘说:‘我说大关呀,你怎么越来越不会说话了?你那工资就不会说成是四十二块吗?’大关生气的说:‘欠着的你给我补上呀?’大刘说:’还用得着我补呀?你那工资里的四分钱不是正好儿能买两块儿二分钱一块儿的臭豆腐吗?把这两块儿臭豆腐加载那四十块钱上,你的工资不就是四十二块了吗。这么现成儿的好话儿你怎么就不会说呢?’大关瞪了他一眼说:‘呸!你就等着我有空儿了,拿鞋底子抽你的腮帮子吧。’”周路平和李小村都笑了。吴运时也义愤的摘下耳机子说:“我们家那儿也住过好些外地红卫兵,那些日子里,我耳朵里成天价灌的也净是你说的这些事儿,你想不听都没辙。这些人简直是不管不顾,自个儿合适就得活。这不成了暴殄天物了吗。但愿他们这辈子可别受冻挨饿呀。”

周路平说:““据说,咱们学校串联的红卫兵中有的也想向当地的红卫兵和造反派宣传毛泽东思想、介绍北京的文革情况和指导当地开展文革。立刻就遭到了当地人的抵制。当地人说:‘我们这里够乱的了,你们还来凑什么热闹。’也有些人说:‘你们以宣传革命为名,就是挑拨我们打架。’还有些人说:‘我们本地人再笨,也用不着你们这些瞎子来多管闲事儿。我们一个看得见的能打你们好几个瞎子。你们要是识象就快点儿滚蛋,小心让你们有来无回。’当然也有一些好心人劝说他们:‘你们盲人到这么远来,真是不容易,这里的事情我们当地人都管不了,你们就别掺和了。愿意逛街就逛逛,想买什么就买点儿什么,然后就快点儿回家吧,这儿不是你们能呆的地方。’于是他们只好无可奈何的放弃了正承担着的革命义务,带着历史性的遗憾打道回府了。就这样,一九六六年年底之前,咱们学校试图向全国播撒革命火种的文革首批红卫兵,携着大串联的余威,带着神州各地的风尘,从各个串联地,都安然无恙的陆陆续续回到了学校。在咱们盲校红卫兵大举出外串联的日子里,有些外地的年轻盲人以学生自称也来到了咱们学校。樊小无就跟我说过这类事儿。他说:‘有个外地盲生叫什么张敢闯的,拿着我手,让我在他身上摸了半天,他还说:“你好好儿摸摸,哥们儿我的块儿有多足”呢。’一九六八年寒假开学以后,我找中学部儿的老朋友们玩儿的时候,问过他们串联时当地接待站的事儿。他们说:‘接待站对我们也真没的说,什么事儿都想在我们前头。我们也从没敢跟人家多要过什么,基本够用就行了。’你们听听他们说的话:‘我们也从没敢跟人家多要过什么’。看看咱们学校的串联者,再看看我刚说过的住在我们家附近的那些串联者,谁怎么样不是就一幕了然了吗。虽然咱们学校的红卫兵在外地接待站少领用了好些东西,似乎是吃了亏,可是一旦被后人议论起来,即使受不到赞扬,也不至遭人非议。大概这就是塞翁失马,安知非福了吧。第二年春天,咱们学校文革初期的首批红卫兵就开始进入了本校红卫兵革命斗争史的第二阶段,闹起了我刚才说过的派性组织。以更新的无产阶级革命姿态开始续写近百年校史的新篇章了。

“现在回想起当年的那场全国红卫兵大串联,绝对是一次当代中国青年免费全国大旅游。不管去多远的地方,不管坐什么车,一律全程白坐;不论什么时候到目的地,不论穿戴有多褴褛,一律有专设的接待站免费全包所有串联者的衣食住行。如需用钱,凭红卫兵证件还可以借支。至于所借的钱什么时候还,怎么还,甚至能不能还,那就两说着了。就全国大串联的规模盛况和持续时间而言,保证是:上下五千年绝无仅有,纵横八万里此处唯一。用唐人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来说就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儿涕下!’白住、白吃、白用、白糟践的东西,殊不知其几千万值,又怎生‘暴殄天物、浪费可耻’的两句闲话可以了得。真乃:红尘滚滚九州道,青年纷纷八方跑。悠悠人间乾坤旋,‘天若有情天亦老’!”吴运时问:“我说周路平,我怎么听不懂你对咱们学校红卫兵在外地接待站经历的态度呀?”周路平说:“我说的就够清楚的了,你要是再听不懂那就是装蒜了。我是想说同样都是年轻人,双目失明的弱者在与明眼人面临相同外界条件时怎么会有如此不同的心态和做法呢?”吴运时说:“一个人的思想要是过于活跃,就很容易在思考过程和语言表达时偏离主题,一般小事儿无足轻重,要是面临大事儿那就吉凶莫测、非同小可了。”周路平说:“我说吴运时,你这可是鸡蛋里挑骨头——借题发挥了。你怎么老想挑我的话茬儿呀?”吴运时说:“谁让你在说话时老留话口儿的?你要是把话说的像《沙家浜》里阿庆嫂那样滴水不漏的,我吴某人就是再想鸡蛋里挑骨头,不是也无从下手吗?”周路平说:“得了吧你,这么多年了,你不是一直老在我这儿没茬儿找茬儿吗。就算是我该向阿庆嫂学滴水不漏,可是你跟刁德一学的旁敲侧击也太过分了吧。”仨人都笑了。





第7章

3

周路平说:“天下大事难话,本校小事儿易言。总之,从咱们学校的红卫兵分成两派之初到在军管会的帮助下实现革命大联合之时,最长干的事儿就是没完没了的争吵,为真理、为革命吗。当时有人说他们是:‘大争大论三六九,小吵小闹天天儿有。不知消停在哪天,难辨真理在谁手。’我把咱们学校红卫兵在文革期间的革命业绩编了几句顺口溜儿,我给你背背,听完了,你就能对咱们学校红卫兵运动的全过程,知道个大概其了:‘在校批师斗长忙,北大闻报怒气扬。天安门前受检阅,革命串联走四方。势不两立半武斗,清华园内暴风狂。两派斗擂无高下,记忆美名越校墙。’”李晓村问:“什么叫半武斗呀?”周路平说:“从江青说了‘文攻武卫’的话后,全国武斗就开始了大升级。咱们学校中学部儿里的几个血气方刚的男生,不知是心痒手痒,还是想趁此机会表现表现革命英气。有一天,不知他们找了个什么茬儿,把服主任堵在了一间屋儿里。不知他们跟服主任辩论什么问题,双方越说声儿越高,越变气儿越大。不多时,就招来好些师生员工。有的来看热闹,有的在旁声援。到后来,这几个男生就把服主任挤在了墙角儿,他们抓住服主任的胳膊要往地上摁。服主任也上了火儿,他大声儿嚷道:‘你们要干吗?我打了那么多年的仗,小日本子、美国鬼子我都不怕,我怕你们?你们要再不松手,我可要踹了。’要说这服主任还真行,他先后当过红军,当过八路军,当过解放军,后来又当了志愿军,参加抗美援朝、保家卫国战争。因此,有人就叫他‘老四军’。他这么多年里,还真没白当‘老四军’,自己都要挨揍了,在还手以前还警告对方,真是人民军队爱人民。这要是我老人家,还警什么告呀,先踹了再说吧。最后,不知那几个男生是被服主任感动了,还是被服主任震住了,这场武斗反正是就此结束了。虽然有动手迹象,但终因没打起来,所以这场闹了半不啰啰的事儿就被人戏称为半场武斗了。

“这半场武斗虽然都过去多年了,也许都有人把它给忘了。但是服主任那句‘我可要踹了’的话,这么多年里,还一直被人们当做本校文革两派时的经典校语,时不时地被活学活用着呢。有的时候,我在路上正低头而走着呢,耳边忽然响起一生爆吼:‘我可要踹了’。我一机灵,下意识的刚要把腿踢出去,抬头一看,是人喊着玩儿呢。你说气人不气人呀?”仨人发出了大声儿爆笑。周路平接着说:“说起这服主任也真不易。我跟他闲聊时,他跟我说:当年,他从朝鲜回国后,就跟随部队住在石家庄。当时北京有些单位还没被接管,咱们学校就是其中之一。地方上为了接管这些单位,就跟部队要了一批转业干部,服主任就在其中。服主任等几个人被分在北京市教育局。当教育局领导说到北京市盲人学校时,没人爱去。服主任说:‘那就我去吧。’教育局的干部给他办好手续,跟他说:‘现在我们这儿人手太少,你自己报道去吧。’给他写了咱们学校的地址,他就一个人自己扛着铺盖来了,真不容易。结果,两派时还差点儿挨了揍。这叫什么事儿呀?合着人家费这么大劲来这儿,就是为了找揍来了。”仨人又都校了。周路平接着说:“有一次我问服主任文革武斗的事儿,他说:‘我只是吓唬吓唬他们,哪儿能真踹呀,就是真踹,我也只能踹我自己呀。’他还跟我说:‘我身上现在还有美国鬼子的弹片呢。’”

李小村问:“你刚才说的两派斗擂是怎么回事儿呀?”周路平说:“说来又是一段盲校轰轰烈烈、奇绝怪异的两派革命斗争故事。当时正是派别林立、天下大乱的年月,全国的派性组织都在武斗争锋、如火如荼,咱们这有着近百年历史的八十三亩校园,又岂能置身事外、独保净土呀?虽然咱们这儿的学生人人双目不明,但是个个儿锐气不逊天下。。于是他们就扬长避短、特显神通,用罕见的比拼方法,有声有色的演绎了一场本校前所未闻的北京市红星盲人学校的两派革命斗争史,为‘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这句俗话又添了新注脚。所谓两派斗擂,就是两派同用熟背毛主席的‘老五篇’全文,互赛记忆、彼此斗擂。”李小村问:“路平,‘老五篇’都是毛主席的什么文章呀?”周路平说:“就是‘老三篇’加上《反对自由主义》和《关于纠正党内的错误思想》。‘老三篇’你应该知道吧?”李小村说:“那还不知道?不就是《为人民服务》、《纪念白求恩》和《愚公移山》吗?我还会唱林副主席关于‘老三篇’的语录歌儿呢。这首歌儿叫《永远学习‘老三篇’》。”说着,李小村就轻声唱了起来:“‘老三篇’不但战士要学,干部也要学。‘老三篇’最容易读,真正做到就不容易了。要把‘老三篇’作为座右铭来学,哪一级都要学,学了就要用。搞好思想革命化,搞好思想革命化。”李小村还没唱完第一句,周吴二人也跟着低声唱了起来。唱完后,仨人都笑了。周路平说:“可惜呀,咱们唱的再好,歌声也飞不到林副主席的耳畔呀。”李小村说:“要知道你有这个想法儿,刚才我就大声而唱了。”仨人都笑了。李小村问:“是谁在‘老三篇’上又给加了两篇呀?”周路平说:“谁知道是什么地儿的好事者干的呀?反正经过了这么多年的社会大流行,早已形成形势固定、大家公认的法定组合了。谁要是敢不这么叫,一准而被视为不忠不孝之徒,必定痛遭群众共讨之,大家同诛之的灭顶之灾。”李小村问:“两派敢用‘老五篇’斗擂,说明咱们学校有不少人能背‘老五篇’了,咱们学校到底有多少人能被‘老五篇’呀?”





第7章

4

周路平说:“具体有多少人能背‘老五篇’,我也说不清楚,从当时各方面反映出来的情况看,能背‘老五篇’的人肯定不在少数。说道咱们学校当年两派用‘老五篇’斗擂的两派革命斗争史,最初还是由闲话熟背‘老三篇’开始的。一九六七年四月份的一天,我们‘革命造反者联合总会’的人在一次闲聊中说道熟背‘老三篇’的事儿时,有人说,他统计过,在咱们‘革造会’里,有百分之八十的人能熟背‘老三篇’。本来这是一句随便说着玩儿的闲话,当时谁也没认真。后来不知被哪个好事者传了出去,‘宝塔山兵团’也就是我们的对立面儿组织的头头儿,听说以后,就跟我们较上了劲。没过多久,他们的头头儿自称:‘现在我们这儿有百分之九十五的革命战士能熟背“老三篇”。’我们这儿的头头儿下令:‘凡本组织的革命战士自即日起,三天以内,必须人人都要熟背“老三篇”。’三天以后,我们的头头儿把全体成员集合起来,用随机提问的方式抽查了一遍,果然人人都能熟背‘老三篇’了。我们的头头儿就跟对方的头头儿宣布:‘我们“革造会”全体革命战士人人都能熟背“老三篇”了。’‘宝塔山兵团’的头头儿听说以后,也不甘落后。过了几天,他们的头头儿跟我们的头头儿说:‘我们不但全体革命战士都能熟背“老三篇”,我们这儿还有人能熟背“老五篇”呢。’我们这儿的头头儿不信,就跟他们说:‘你们是打肿脸充胖子。’他们的头头儿说:‘不信你们就来听听。’我们这儿的头头儿还真带着几十个人去听了,我也跟着去了。双方这一较劲,有分教:谁也没想到,就此,两派组织由互相争背‘老三篇’开始,围绕着熟背‘老五篇’这件事儿,竟然演绎出了一场轰轰烈烈、震动四邻、空前绝后、影响深远的龙虎风云会。

“‘宝塔山兵团’推出了冀艺强。小村,他跟你一边儿大,也是属猴儿的,当时才十岁。这家伙还真不含糊,当着两大派组织的那么多人,一点儿都不憷,愣是没打磕巴儿,一字儿没落、一字儿没差的就把‘老五篇’从头到尾的给背了下来。当时我想:‘这可坏了,我们又要受罪了。’果不其然,当天下午,我们的头头儿就给我们开了会,他说:‘现在的形势很严峻,咱们一定要压过他们。咱们准备出十个人,在两周内熟背“老五篇”,跟他们好好儿的较量一番。但是一定要严格保密,谁要是泄了密,一律按叛徒罪论处,绝不宽恕。’后来在挑人时出了问题。有很多人都想一展身手,可是又怕两周内背不下来从此败了锐气,叫人瞧不起。因此冷场了很长时间。后来有人说:‘谁也别争,哪个也别退,把咱们的人分成三大组:一至三年级是一组;四至六年级是一组;初一至初三年级是一组,每个组出三个人,剩下一个名额给最年轻的老师,怎么样?’大家同意了。虽然范围缩小了,但是还没法儿把任务落实到具体人头上。后来按以上分组,用抽签儿的办法才解决了问题。在抽签儿时,我老人家手气不佳,抽到了死签儿,成了一至三年级组的三个背诵者之一。从此我就来了个自力更生、废寝忘食,一周内就熟背了‘老五篇’。他们那些扎堆儿背书的人都到第十天了,还有好几个没背下来呢。虽然我一周内就熟背了下来,但是我可一直没敢说出去。因为我怕一旦说出去,有人会没完没了的纠缠着我问所谓的经验,那就没法子痛痛快快的玩儿几天了。从第十天起,头头儿就老追着问我‘背好了没有?’我都说快了。到了第十三天,头儿要跟我急了,我才告诉他我都背下来了。于是他就叫我给他背一遍,我背完以后,他这个比我大十一岁的初三年级学生,就高兴的跟表扬亲哥哥似得把我老人家给狠狠而的夸了一顿,看他那个样子,绝对是发自内心的真情实感,感动的我真是不知如何是好了!看来人还是得有真本事才能让人敬服呀!”

吴运时笑着说:“周路平,你这家伙也有厚道的时候呀。这事儿要赶在糊为文和樊小无身上,他们准说跟表扬亲爹似得了。”仨人大笑。周路平接着说:“我们的头头儿说:‘你还行,背的不错。咱们这儿的郝云可真是个蔫有准儿,她在两个月前,刚买到盲文版的“老五篇”不久就全背熟了。郝云老是记着孤儿院收养她的事儿,心里老是感激毛主席,所以她才背的那么早,那么熟,成了咱们学校二百多师生员工里第一个熟背‘老五篇’的人。这下好了,咱们的十人团里也不用找年轻老师了,有郝云就万事大吉了。’他临走时,还拍了拍我的肩膀以示赞许。我们的头头儿跟对方的头头儿说:‘我们这边儿有十位革命战士能熟背“老五篇”了。’于是对方的头头儿也带着好几十人,到我们这儿现场听我们十个人背诵‘老五篇’。我们这十个人也真争气,人人都是行云流水般的把‘老五篇’一字儿不落、一字儿部差的给背了一遍。又过了几天,对方的头头儿说:他们有二十位革命战士能熟背‘老五篇’了。就这样,双方就这么彼此较劲、互不相让、轮轮加码、水涨船高的较量着。后来我姐把我接回家了,这场北京市红星盲人学校势不两立的两大派组织,在全国武斗正酣之时的文斗记忆力大拼搏,最终结果是什么样儿,我也就到此打住、不得而知了。

“我把这事儿在我们家一说,我们家的两位老编辑和我那杂知博士的姐姐无不抚掌大笑,他们纷纷发表感言。我姐说:‘你们要是看得见,也许记忆力就没这么好了。就算你们的记忆力还是这么好,我敢保证,你们也得不用舌头动拳头,不打擂台该打人了。’我姐是嫉妒咱们。我爸说:‘太可惜了!……你们这么好的记忆力,要是用来学习科学文化知识该多好呀?’我爸是惋惜咱们。我妈说:‘外头是拼体力、抡拳头;你们学校里是比脑力、动舌头。全国的文革要都像你们似的,那就真成了文化大革命了。那天下得少毁多少好东西又能少死多少人呀!?’我妈是赞扬咱们。”

第7章

5





吴运时问:“周路平,你可是个不甘寂寞、有感而发的人呀,在关系到咱们广大盲生的记忆力和品行操守的重大是非问题上,怎么就甘于沉默、噤若寒蝉了呢?”周路平说:“行了吧,就这样儿,我们家还开成了‘三国四方’会议了呢,我再凑热闹,我们家还不得成了联合国的辩论会场呀。我还是委屈点儿自个儿,别凑这个热闹了。”吴运时问:“你们家谁来了,把你给顶了?”周路平说:“还能有谁呀?是我那年方四岁的小贤弟周路成。他说:‘妈妈,我哥他们不是不想打,他们是看不见,逮不着人。要是我带着我哥逮人,准能让他们打起来。我向伟大领袖毛主席保证!您爱信不信?’”仨人放声大笑了半天才算勉强止住笑。

吴运时笑着问:“周路平,你现在还能背‘老五篇’吗?”周路平说:“多年不背,可能有些忘了,背不全了。不过我的记忆力可一丁点儿也没减当年。去年夏天,中央电台在一段时间里,反复播送著名播音员方明朗诵的新版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文学聚苯儿时,我听了六遍就全背下来了。那可是方明用咱们说话这样儿快的语速,念了两三个小时才念完的长篇剧本儿呀!到了第七遍时,我就小声儿跟着方明背,果然一字不差的跟了下来。当时我妈还问我:‘你那儿干吗呢,“嗡嗡嗡”的跟念经似得?’别看过了这么多年,我背不全‘老五篇’了,但是我敢打保票,在咱们盲人中,一定有一些人还能熟背‘老五篇’。别人我不敢说,至少一排的郝云和咱们排的冀艺强绝对能一字不差,一字不落的全都背下来。今年一月份,有一天我在宿舍里闲的无聊,我问:‘冀艺强,你还能被“老五篇”吗?’他说:‘没问题,要是背起来,保证一个字儿都不带落、不带差的。’我说:‘这么多年了,你不可能一个字儿都没忘。你背一试试?’冀艺强说:‘凭什么你叫我背,我就得背呀?’后来我就背《为人民服务》,我一边儿背,一边儿故意不断的打磕巴儿,还不停的念央儿:‘下边儿是什么来的?我怎么就想不起来了呢?’冀艺强幸灾乐祸的说:‘不行了吧,看哥们儿我的。’说着这傻家伙就从头儿到尾的把‘老五篇’给整个儿背了一遍。你还真别说,他既没打磕巴儿,也没落、没差一个字儿。”李小村问:“你不是有些忘了、背不全了吗,怎么还知道冀艺强落没落、差没差的呀?”周路平说:“我虽然有些忘了、背不全了,但是你要背落了、背差了一个字儿,我绝对能听出来。这个特点,记忆力好的人,就如我老人家等辈者,是无人不知、多数皆能的。但是记忆力差的人,对此就男的要领、无法理解了。小村,我可没说你呀。”吴运时说:“怄,原来是说我呢。”仨人都笑了。

吴运时说:“周路平,原来你小子是个破锅底儿——不斤夸呀。我刚夸你厚道的话音而还没咯呢,你怎么就成了破皮儿的包子——兜不住馅儿了。我老人家白夸你半天了。冀艺强八成儿到今儿个都没觉出来你小子玩儿他吧?”周路平一脸坏笑的说:“干吗八成儿呀,绝对是十成儿他都没觉出来。”仨人大笑。吴运时说:“你说的两大派组织为了背‘老五篇’打擂台的事儿,我也知道。当时我在‘宝塔山兵团’。他们也让我背‘老五篇’,我觉得太受罪,不想背。每到他们找我时,我不是假装肚子疼,就是藏起来让他们找不着,后来他们就不理我了。作为个人,我是逃过了一劫,可是两大派组织的擂台赛却是较量不止、无可阻挡、愈演愈烈的向着白热化的程度迅速发展着。到后来,两大派组织各自把好几个二十五瓦的大喇叭,分别高高的架在向着校外不同方向的大树上,在扩音器里互相公开叫板,随意大放厥词。目的就是激怒对方,以便与之决一雌雄。双方拼凑各种形式争胜,不惜一切争当长期擂主。在那些日子里,只要大喇叭一响,说不了几句话就开背‘老五篇’。最后,两大派争背‘老五篇’到了有你没我,有我没你的地步。在大喇叭里彼此狂背‘老五篇’,路上相逢时也互不相让争短长。进入决战时刻,拼了三天三夜,还是谁都难占上风,怎么也不见胜负。在如此无奈之下,他们也就各自偃旗息鼓、从此不了了之了。两大派组织的比拼擂台,虽然难分胜负、无果而终,可是咱们学校广大盲生‘记忆力棒’的大好声誉却成了人们争相说道、历久不衰的社会传闻了。咱们学校其他师生员工外出的多种马路见闻就不必一一细说了,单是咱们排人们上街的经历,听上去就让人感到说之不尽、趣味良多了。路平,你也是经常逛街的主儿,想必也有此种经历吧?”周路平说:“你先说吧,我给你压大宙儿。”

吴运时说:“今年放寒假前夕,我跟樊小无上街,遇上几个男的,他们指着我们互相说:‘别瞧他们个个儿还都是孩子,又都没眼没户的,脑子可好使了。有一年,他们瞎子大院儿里的孩子们也不是着了什么道儿,这些小瞎子儿对着大喇叭使劲背毛主席的“老五篇”,各个儿都能倒背如流,人人儿都不含糊。特别是到后来那些日子里,他们没黑下没白日的撒着欢儿的猛背,就跟要找谁玩儿命似得。这些人足足儿折腾了五十六天。’其中有个人说:‘嚯,这可是整整一个顺产假呀!’那帮人都乐了。另有个人问:‘你一个大老爷们儿,对老娘儿们儿的事儿还真门儿清呀?’刚才那个人瞪了这人一眼说:‘废话,当年我媳妇儿生孩子,歇的产假就是这么多天。你王八蛋别他妈逮着空儿就咬人。’那些人还接着说:‘他们这么一折腾,闹的我们生产队里有不少人都淆会了‘老五篇’里头的好些话了。为了这个,我们那儿的革委会主任刘铁汉这王八蛋就动起了贼心眼子,来了个顺手牵羊、借鸡下蛋。他把这些人都居在一块儿,让他们把淆会的语录又背了好些天,等把每个人的活儿都给砸瓷实了,刘铁汉感觉差不离而了,就跑到上头那儿大吹了一通儿牛逼,上头就让他带着这些人参加了一次区里的学“老五篇”讲用会。那些人混了个肚儿圆、还得了一本儿“老五篇”。刘铁汉除了混了个肚儿圆、得了本儿“老五篇”以外,还混了张大奖状,往他们家屋里的墙上一挂,谁上他们家去,他王八蛋就冲谁吹一通儿牛逼。这事儿要不是我亲眼瞅见的,我是说什么也不信。我们家二小子就是这么着淆会的“老五篇”里的好些话的,那个讲用会他也去了。那当儿村儿里还有人说,区上要在咱们村儿里开什么学“老五篇”现场会呢,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又黄他娘的了。这些瞎子大院儿里的孩子个个儿都是人精,要不是眼神儿不济,他们长大以后,各个儿都不含糊,不是钻进省部级革委会,就是窜进中央。要是赶巧了,来个挟天子以令诸侯,逼宫篡位做天下也说不定。幸亏他们眼神儿不济,要不借,天底下还搁的下他们呀。那么长的书他们都背的滚瓜儿烂熟的,平常事儿记起来还在话下呀?往后,咱们当着他们说话时可得多加小心多留神了,谁知道哪句话让他们听了去,记住了,日后会给咱们惹麻烦呀?’”李小村笑着说:“这下儿可坏了,这些人明明是肆意发泄、嫉贤妒能,而且还从咱们这儿捞到了便宜,怎么反倒把咱们当贼防着了。”仨人都笑了。

版权所有归原创作者。转载时请保留以上信息。
已有 0 人追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