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1“说着,我爷爷把我拉到身边儿坐下,扶着我的后背说:‘村儿呀,你爷爷我今年六十八了,远的不敢说,就从当过几十天皇上的袁世凯死的那会儿算起,到现在,也过了五十一年了。在这五十一年里,咱们中国出的大事儿,比整个儿二百六十八年的大清国都多都乱呀!我什么没经过,什么没见过。别看你爷爷我是个农村私塾里的教书匠,我还是个关心天下大事儿的人。从十几岁上起,我就开始关心天下大事了。袁世凯死后,他的北洋军就开始大乱了,这一乱就是十多年。在这十多年里,就甭说那些有人、有枪、有地盘儿,多如牛毛到处可见的各类土匪和大小军阀了,光是最大的军阀就有皖系的段祺瑞、直系的吴佩孚和奉系的张作霖。这些手握重兵、割据一方的大人物都想统一天下。他们互相争伐、时分时和,厮杀了十多年,这当儿的大总统就换了好几个,到末了儿,谁也没能统一天下。老蒋也想统一天下,弄了个国民政府,也没管什么用,天下还是该怎么乱就怎么乱。后来又来了小日本子,他们占领了关外的东北,把东北改成了“满洲国”,咱们叫伪“满洲国”,一闹腾就是十四年。小日本子占了全东北后又来到了关内,一闹腾就是八年。甭管关内还是关外,小日本子一到就杀人、烧房、抢禽畜,糟践妇女毁东西,无恶不作、穷凶极恶。老百姓被小鬼子糟蹋的实在活不下去了,这才起来跟着共产党,跟着八路军反抗小日本子。八路军、老百姓和一些有良心的军队,费了多大的人劲呀,好不容易才把小日本子轰出去。谁想到蒋介石又和共产党打了三四年。共产党总算是把蒋介石赶跑了,这才盼到了太平日子。谁想到太平日子没过多少年,如今又开始天下大乱了。“‘咱们国家太大,人又太多。从古往今来上下几千年的历史看,没有特别大的事儿,天下轻易大乱不了。可是一旦天下真的大乱了,再想收拢起来,那就要多难就有多难了。三皇五帝,夏商西周的就甭说了。就像春秋战国时期,汉末、三国时期,两晋五胡十六国时期,南北朝时期,五代十国时期,宋辽金西夏时期,元末明初时期,明末清初时期,还有后来的民国时期啷轰的。这些时期都是咱们国家最乱的时候,它们一乱起来,少则十几年、几十年,多则几百年。老百姓遭的罪就别提有多深、有多重了。’”周路平笑着问:“什么叫‘啷轰’呀?”李小村笑着说:“我们家以前是京南大兴青云店人。那边儿人都这么说话。‘啷轰’就是一类、一种、一些的意思。”周路平说:“大兴县离咱们这儿也不算远呀,他还是北京的九个远郊县之一呢。怎么说起话来就有这么大的区别呀?”吴运时说:“怎么样周路平,如今你这大编辑的儿子也有不能的时候了吧?这就叫‘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吗。”周路平说:“行,吴运时,有道是:‘寸有所长,尺有所短’,你就留神以后我抓你的一朝之短吧。”仨人都笑了。周路平问:“我记得苗春雨也是大兴县青云店人呀?她离你们那儿有多远呀?”李小村说:“我记得她是垡上营人,我们是沙厜营的,我们俩村儿挨着。”周路平问:“你们两家儿的村子怎么都有个营字呀?”李小村说:“岂止是我们两个村儿呀?听我爷爷说,大兴线一共有七十二连营,都是明朝初年,朱元璋下旨从山西迁过来的移民,这些营里好些名子就带着山西的地名儿呢,比如:孝义营、解州营等等。”周路平问:“这些移民里是不是也有洪洞县大槐树下的人呀?”李小村说:“那儿的人那么多,他们又哪儿都去,我想这七十二连营里一定少不了他们,说不定我们家还是那儿的人呢。”仨人都笑了。李小村说:“我爷爷说:‘以往的几千年里,天下再怎么大乱,甭管地方大小,也有乱不到的地方。远的不说,就拿闹小日本子那当儿说吧。小鬼子那么惨无人道,那么穷凶极恶,而且在东北一闹腾就是十四年;在关内一闹腾就是八年;在台湾一闹腾就是五十一年,又怎么着了?不是还有不少他们想去而一直去不成,想乱而一直乱不了的地方吗?就像大西南、大西北吧,这些地方都是咱们国家军队很多的地方。特别是大西北,除了有好些国民党军队以外,还有毛主席,还有党中央,还有一部分八路军。小日本子老是憋着想去这些地方,甭管他们怎么折腾,到末了儿,他们不还是怎么也去不成吗。可如今,从近些日子的报纸上看,在咱们中国,除了台湾和香港、澳门以外,在大路这块土地上,有一块地儿算一块地儿,你还能上哪儿找乱不到的地方去呀?过去,我常去大队部儿看报。咱们国家最重要的报刊就是中央两报一刊,也就是:《人民日报》、《解放军报》和《红旗杂志》。大队部儿没有《解放军报》和《红旗杂志》,我就只能看《人民日报》了。《人民日报》就算老也不能按时到,好歹还都能看见。就是得早早儿的上大队部儿等着去,晚了一点儿,就都让那帮烟鬼给抓挠了。有时候我只是晚到了一小会儿,报纸就没影儿了,报上说的文化大革命的事儿我知道的也不全乎。今年的中央两报一刊元旦社论的题目是,《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我看了以后也没觉着怎么着。到了前些天,我再一看《人民日报》,好家伙,把我吓了一大跳!报纸上的题目都是个省、市造反派夺权的事儿。’”第11章2“‘我记得全国第一个夺权的地儿是上海。那天我有事儿,上大队部儿去晚了,上海夺权的社论我没看着。后来我在耳机子里听见好像叫什么《一月的风暴》。别的地儿夺权的社论我倒是看见了一些,什么《山西省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伟大胜利》,山西省夺权;《西南的春雷》,贵州省夺权;《东北的新曙光》,黑龙江省夺权;《革命的“三结合”是夺权斗争胜利的保证》,山东省夺权。再此以后,又出了好些省市夺权的事儿,天呀!怎么天下说乱一下子就乱到这份儿上了呢?!这到底都是怎么回事儿呀?!……打现在起,我再也不想看报了,让人实在受不了呀!’”周路平问:“你的记性还真棒,都过去这么多年了,这些社论的题目还记得那么牢,你的记性也不再冀艺强以下了。”李小村笑了笑说:“我爷爷接着说:‘合久必分易,分久必合难呀!不怕外祸,就怕内乱。外祸有头儿,内乱无休呀!’我问我爷爷:‘什么叫内乱无休呀?’我爷爷说:‘现在挨整的人,将来翻过身,能放过整他们的人吗?要是老这么着,冤冤相报何处了,翻来复去几时休呀!?这不是来回翻饼、内乱无休吗?所以我才说合久必分易,分久必合难了。我想,毛主席身边儿一定出了大奸臣、大恶人。他们背着毛主席,残害忠良、胡作非为,才把天下乱到这个份儿上。唉!谁知道将来会成什么样儿呀!?我这辈子,从一出生到解放前夕,一直活在战乱里,常年担惊受怕的,没过上一天省心的日子。当时,我最大的盼头儿就是能安安稳稳的长期过上太太平平的日子。那时的人们老说:“宁当太平犬,不做乱离人。”好不容易盼到解放了,我才开始过上太平日子。当时我想:“这下可好了,以后可以永享太平了。”可是谁想到,如今我都是快七十岁的人了,又赶上天下大乱的世道了。想过个太平日子怎么就这么难呀?!咱们家除了你爹,你那五个大爷、收收,都跟着毛主席、跟着共产党,打过小日本子,打过老蒋,还到过朝鲜打过美国鬼子。他们一个在打小日本子时身负重伤;一个牺牲在淮海战场;一个牺牲在朝鲜战场。你那个被小日本子打成重伤的大爷,现在还在外地一个军人疗养院疗养着呢。没受过伤的只有你两个收收。他们俩,一个在湖北省当地委副书记,一个在河南省当县长。他们这么不要命的跟着毛主席、跟着共产党干,还不是为了让老百姓能永远过上老有盼头儿的太平日子吗?可是如今天下乱城了这个样子,他们这些人,受了伤的不是白白的伤?牺牲了的不是白白的死了吗?!现在的世道,真是让受了伤的在世上看着难受,让死了的在地下合不上眼呀!如今的天下乱到了这份儿上,你那两个外地的收收和疗养院的大爷又是久无音信、祸福不明,真叫人老也放不下心呀!这可真是“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呀!……“‘你还小,不知道咱们国家的多数老百姓是多好,有多老实,他们老实的近乎到了窝囊的份儿上了。他们就是受到了多大的欺负也是冤死不告状,屈死不喊冤。你那两个收收前两年家来说:“五九年到六一年的三年大饥荒里,全国可真没少饿死人呀!”在面对生死大关的时候老百姓都能硬忍过来,没听说谁起来造反。就是有人饿死的家里,也没听说谁造反。可是这么好的老百姓,想过几天安生日子怎么就这么难呀?!’我问我爷爷:‘怎么那三年里饿死人那么多呀?’我爷爷说:‘五八年那当儿,上头号召全国搞大要进,大炼钢铁,大办集体食堂。全国都这么干,咱们这儿能不干吗?全国的事儿就甭说了,就光说咱们这儿吧。大队干部儿们不让家家儿做饭,跟大家说:“上头说咱国、咱省、咱县、咱公社都是连年大丰收,粮食有的是,为了不浪费粮食,号召咱办共产主义集体大食堂,让大家人人都放开肚皮大吃大喝,谁也别饿着。上头还说,咱们要大炼钢铁,三年超英,五年赶美。谁也别闲着。为了让你们都能记住上头的话,我把上头的意思编了几句顺口溜儿:‘多吃粮,多炼钢,超英赶美日夜忙。三年赶上英国佬儿,五年超过美帝狼。谁棒咱就猛超谁,咱们永远当大王。’”在这种口号而的逼迫下,人们拿着家里好些正用着的五金物件儿,在小高炉上大炼钢铁。这么一来,哪儿还有人管地理快熟的庄稼呀!那会儿的人真是听话,上头叫怎么着就怎么着,从来没二话。我说句犯逮的话:那些庄稼、那些地,也就是姓了公了,要是高级社以前,再怎么着也出不了这种事儿。眼看着到手的庄稼不让收,任谁也挡不住、管不了。要不价,大秋以后到来年新粮食下来这段日子里靠什么活着呀?土地是咱农民的命根子呀,谁要是敢动一动,人家不跟你拼命才怪呢。可是如今,唉!算了,什么都甭说了。反正都是公家的东西、公家的事儿、公家的人,干了这个干不了那个,左不过好赖都是肉烂在锅里。老百姓再怎么着急又能怎么着呀?这不是皇上不急太监急吗?!我听好些人说,有不少地方那年还是庄稼的大年呢,棒子、高粱、谷子长得别提有多好了,庄稼人看了没有不乐的。可谁也没想到,这么多快要到手的粮食,一下子就全都烂在地理了。庄稼大年里丰产没丰收,这叫什么事儿呀!有好些老庄稼把式都在背地里掉眼泪,可是因为怕被人扣上政治帽子,甭管心里再怎么难受,还得在人前装笑脸儿。因为人们都大炼钢铁去了,当年的冬小麦没人种,第二年的春耕也没人管了。’”第11章3“‘俗话说:“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连着两年收不上庄稼,大队仓房里的粮食又让人们在集体大食堂里给大吃大喝的一干二净的了。还甭说粮食不多,就是粮食再多也架不住这么又糟又扔的呀!这么一风折腾,可不后来就得全都挨饿了吗。可当时谁也没想到,这大饥荒竟是全国性的,一闹腾还就是三年呀!……’现在说的是过去的事儿,一说就是“那三年”。可当时的人们哪儿知道三年就到头儿了呀?!人们苦熬日子的感觉就跟没头儿没尾的似得。凡是经过那场大饥荒的人们没有不心疼粮食的,那是真的往死里饿人呀!当时谁都不知道自个儿能熬到哪一天,能熬过来的人都有两世为人的感觉呀!不管将来你们的日子能过的多好,可千万别忘了“那三年”呀!“那三年”值得总结的经验没什么,可是必须记住的教训可实在是太多太多了呀!多的让咱们祖祖辈辈的人们都不敢忘了呀!……’”李小村顿了一下说:“我爷爷停了一会儿,重重的叹了一口气,语声儿沉沉的说:‘连着两年地理没收成;炼钢的人们又都把家喽正用着的好物件儿给烧成了废铁疙瘩;集体大食堂把大队多年来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本就不多的粮食给吃了个一干二净后也都散了伙儿。人们在上头的逼迫下折腾了那么多日子,到最后,不但西瓜、芝麻什么什么的都没落着,而且还扔了那么多要到手的好庄稼,毁坏了好些家家儿都正用着的正经物件儿,这不成了偷鸡不成反失把米了吗?!……白白的花了那么多的人力、财力、物力和时间!……把正经事儿当儿戏,又把儿戏乱成了胡折腾,这都是他妈的什么事儿呀?!有人编了几句顺口溜儿:“扔了庄稼都炼钢,连着两年地撂荒。好物炼成废铁弹儿,芝麻西瓜全丢光。”后来的报上管这三年大饥荒叫“全国三年自然灾害”,再后来又说是“七分天灾,三分人祸”。天灾人祸个是多少我老头子不知道,我眼前身边儿的事儿可都是人祸呀!“全国三年自然灾害”的话说的也没道理。就算别的地方有遭农灾的,要是没有刚才我说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也不至于全国老百姓一下子就挨了三年的饿呀!咱国是个人多地广的农业大国,从东到西气候不同时;从南到北温差非常大。就算年年儿都有遭农灾的地方,不论灾大灾小,我这快七十岁的老头子也从没听说过有全国同时遭农灾的怪事儿呀!俗话说:“东方不亮西方亮,黑了南方有北方。四面八方全黑尽,还有戊己土中央。”说的就是这个理儿。这也是咱们国家特别大的好处,再怎么着也有同时不遭灾的地方。’”周路平问:“吴运时,我周某人孤陋寡闻,没听说过什么是戊己土,你一定知道吧,还望不吝赐教。”吴运时说:“周路平你行呀,这么快就抓住我的一朝之短了,够厉害。我吴某是个实在人,‘不知为不知,是知也’。”周路平说:“小村,你给他授授业吧。”李小村笑着说:“什么授业不授业的,我可不敢当。我也问过我爷爷,我爷爷说:‘这是个五方、天干配五行的方位表述法,是古代研究战争阵法常用的方位图,有人也叫它是五方阵法。比如:东方甲乙木,西方庚辛金,南方丙丁火,北方壬癸水,中央戊己土。’”吴运时说:“小村,你爷爷的杂学也不少呀,俗话说:‘国有事,问三老。’有学养的老者也是国之重器,文化之宝呀!”李小村怕周路平在说出什么刺激吴运时的话使得双方不快,盲插话说:“我爷爷说:‘有些脑筋活泛又胆儿大的中青年们就偷偷儿的跑到外乡要饭去了。’我问我爷爷:‘干吗要饭还偷偷儿的去呀?’我爷爷说:‘听说公社下了命令,不让村民们外逃要饭。大队干部儿们为了怕挨整、撤职、被打倒,不敢让人们去呀。他们说:“你们饶世界跑着要饭,这不是给咱村儿、咱大队、咱公社、咱县、咱省、咱国丢人现眼吗?在咱社会主义国家里,哪儿能有要饭的穷人呀?你们最好都老实点儿,别动歪心眼子。谁要是敢跑,准得让民兵给枪毙。就算你们侥幸跑了出去,要是被逮回来也是现行反革命分子。”这不是强逼着灾民死要公家的脸皮不要个人的肚皮吗?!他们派民兵到处堵截。你想啊,别的事儿不让干也就算了,吃饭这种人命关天的生死大事儿哪儿堵得住、管得了呀,饿极了的人们都明白一个理儿:不跑,准得饿死;跑,也许让民兵打死,可是万一跑出去了,不是就捡了条命吗?左不过是个死,那就宁叫民兵打死也别在家喽饿死。这样儿一来,胆儿大的人们谁不想尽法子偷着跑呀?公社的头头儿们知道一个村儿里的人们都是亲的热的三亲六故的,他们怕民兵们卖放私情,就让个村而的民兵们异地防堵。人心都是肉长的,一些大胆儿的民兵在良心的驱使下,远远儿的看见道儿上逃难的人过来,只要人不多,又四下里望不见查哨儿的,这些民兵就麻利儿的躲起来。这样儿一来,一些人们才外逃成功。对这些公社私自定的丧尽天良、人性的土政策,人们不敢公开硬顶,就给公社、大队的头头儿们来了个你有政策,我有对策,如此一来,外逃成功的人们才保住了性命。幸亏后来国家紧急调拨下来了救急粮,外逃的人们回来后也没受追究,要不价不定会怎么着呢?这些事儿都是外逃的人们回来背地里跟我说的,要不我怎么能跟你说的这么有鼻子有眼儿的呀?!’”第11章4“我爷爷说道这儿,用手轻抚着我的后背说:‘就说你那当儿吧,也是饿的没完没了的直哭。每逢这时候,你奶奶跟你妈就变着法儿给你找吃的。家里好不容易弄到点儿粮食,你奶奶就赶紧抓出几把收起来不让人动,留着给你熬粥喝。有的时候实在没法子了,你奶奶就又是控斗扣升拍笸箩,又是磕哒簸箕和绢罗,又是滑啦缸底儿抖喽面袋儿的,只要是盛过粮食的家伙儿都施翻遍了,才勉强七拼八凑出一两把杂面儿,就得背着孩子们麻利儿的给你打成稀稀儿的糨子让你赶紧喝下去,还没完没了的偷着跟你说别跟孩子们说去。有时候实在一丁点儿法子都没有了,你就饿的不住声的直哭。你奶奶就把你搂在怀里,你大哭,你奶奶和你妈就小声儿抽泣。你奶奶一边儿抹眼泪,一边儿不停的叨唠着:“这孩子上辈子到底怎么着了,弄的这辈子又是看不见旿不见的,又是吃不上喝不上的,让人可怎么着是好呀?!”甭管怎么苦熬,咱们总算都熬过来了。可是你奶奶为了咱们全家的今天却没能挺过来,永远的留在了那个灾荒年月里了!……这都叫他妈什么事儿呀?!咱老百姓凭什么就该这么倒霉呀?!咱老百姓多少年来受的苦,遭的罪已经够多、够深的了,可是还没受过眼下大破四旧的苦,还没遭过眼下无法无天的罪呢!咱老百姓究竟还得受多少样苦,还得遭多少种罪,才算到头儿呀?!难道非得让咱老百姓受尽世上苦,遭够人间罪不成吗?!天呀!到底谁能救救咱老百姓呀?!……’说到这儿,他老人家一头倒在炕上放生大哭了半天,我也跟着直哭。过了好一阵儿,他老人家才慢慢的坐起来。缓了好一阵儿,他老人家重重的长叹了一口气,接着说:‘按你爷爷我看,眼下这场文革且过不去呢,哪儿都是一片乱,什么规矩都没了。谁想随便立个团伙而,都能很快凑起一帮人。比过去江湖人结帮会,土匪拉杆子还容易呢。抄家、杀人、拆庙、刨坟,什么犯法、缺德、丧天良他们就爱干什么。如今简直成了遍地诸侯遍地王,大股小股互争强。都说自己是真理,无法无天逞虎狼的天下了。真没想到,当年在大饥荒年代被饿的要死要活时都规规矩矩的一些人,如今被一小撮儿坏人挑唆的怎么都跟土匪似得了。这些东西不张嘴不骂人,不抬手不打人。渐天儿价疯破四旧,饶世界大杀反革命。什么是四旧?谁又是反革命,还不是由他们这些浑蛋自个儿说了算吗。这些浑蛋一看,国家的公检法机关都没用了,他们就把打砸抢烧抓杀的大权牢牢儿地抓在了自个儿手里,来了个由性儿折腾无法无天了。自从盘古开天地,普天之下奇文多。凭你阅历奇深广,若遇今世也蹙额。只要这些浑蛋想毁的东西就说是四旧,任你是怎么留下的,又价值几何呢?一概玉石俱焚,硬是丝毫不剩;凡是这些浑蛋要杀的人就说是反革命,管你是须发皆白的老人还是月窠儿里的孩子呢?全都不分青红皂白,一律统统打死不论!甭管什么人,一旦让他们瞄上,任你是钢金身骨、铁石心肠,也准能把你整的粉身碎骨、魂飞天外,绝不含糊。不是说搞的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吗?怎么又都跟流氓土匪似得开始犯横、动武、撒野、耍浑蛋了?!’”李小村挪了一下身子接着说:“我爷爷叹了口长气,说:‘以前念书的都尊孔孟、都知周礼,学徒的都尊天地君亲师。三百六十行,行行都有个祖师爷照着。古往今来事,事事都有个尺寸管着。男女老少都是那么通情达理、态度谦和的。要是到了北京城里,那就更是客气的邪乎了。甭管你走到哪儿,满耳朵里灌的都是“劳您驾!”、“借光借光”的礼貌话。现在这些诽天谤地、打人毁物的东西,心里信什么可就全由他们自个儿定了。他们不怕鬼神,不敬天地,不尊师长,不要权威,就连父母也不孝了。俗话说:“羊有跪乳之恩,鸦有反哺之义。”这些东西这么无法无天的满世界由着性子疯折腾,不是连禽兽都不如了吗?人要是没有好思想固然不好,可要是缺了大德、丧了天良人性,那可就要了命了!他一准儿是个上辱祖先,中害旁人,下殃子孙的大浑蛋了。人一旦要活到了这份儿上,还能叫人吗?!人的身上有两种东西:一是人性,一是兽性,好人也如是。只是好人能管住自个儿身上的兽性,而坏人是放纵自个儿的兽性。好人凭什么能管住自个儿的兽性呢,就是凭着人性、天理和良心。如今可倒好,谁用人性谁遭殃,谁用兽性谁吃香,这他妈叫什么世道呀?!人的兽性一被勾上来,再想往回收可就难了。现在还只是刚开始,往后不定要乱成什么样儿呢?!天下要都是像这样儿无法无天的胡折腾下去,就是将来文革完事儿了,这些野蛮浑蛋的心性,不用几代人的努力也是阪不过来的。好思想只管得了人们的一时一事,因为它是要随着上头的思想变化和社会倾向的变化而变化的。好的德行可是管的着人们生生世世的呀!因为它是随着整个儿社会制度的变化而变化的。换思想易,移德行难呀!适应封建社会的孔孟道德立世两千多年儿不衰,就是最好的证明。打“五四运动”那当儿起到如今,都过了多少年了,世上有好些人不是一直嚷嚷着要打倒“孔家店”、扫尽孔孟学吗,可是为什么都快五十年了,“孔家店”、孔孟学还是屡屡打而不倒,常常扫而不尽呢?’”第11章5“‘就是因为在咱们国家延续了两千多年的封建社会制度的很多东西还在好些地方起着作用,有不少作用还是主导性质的。只要这种社会现象没有根本改变,孔孟之学就会一直大行其道下去。当然,我这么说,指的都是孔孟学里思想、道德上的东西,不算传统的历史文化,这些传统的历史文化到什么时候都不能丢,这是咱们民族的根本,是咱们国家的定海神针,也是做好人的灵魂。你爷爷我看书不算多,可是我明白一个理儿:要想打倒“孔家店”、扫尽孔孟学可以,但是一定要等到代表着新的社会制度的文明、道德和生活方式出现,并且被社会普遍承认和长期奉行以后才能实现。要是到了那会儿,旧道德、旧思想等一类的东西就会不打儿倒,不扫儿尽,因为它对新社会已经没用了。就像奴隶社会的东西如今在绝大多数地方基本看不见了的现象一样。当年谁专门发动过横扫奴隶社会的四旧运动呀?这些东西现在不是差不离儿都没有了吗?’”“我爷爷喝了几口水接着说:‘打倒“孔家店”、扫尽孔孟学,这可不是多少人凭着脑子一热,抽风似得耍耍浑蛋,甚至是杀人放火就能干成的事儿呀!因为任何思想、文化、风俗、习惯、道德、文明、理论和学说等等一类的东西,都是无法用打倒的办法实现的,古今中外没有例外。就是用暴力把这些东西一时打倒了,事过之后,它们还要顽强的站起来。要想把旧思想、旧观念变成新思想、新观念,只能用改造的方式变旧为新。你把旧的东西一下子都给打光了,你又站在哪儿呀?你又在什么上头建立新东西呀?就算这帮混账东西有天大的本事,能把他们自个儿放在上悬无极之高,下临不测之渊的地方上,不是还得上有挂头儿或者下靠支头儿吗,要么他们待得住吗?像现在这样儿,瞧着什么东西别扭,就把它给砸了、烧了;瞧着哪些人不顺眼,就把人家给杀了,这本身就是封建社会、甚至是奴隶社会的残渣余孽。怎么能指望用封建社会甚至是奴隶社会的残渣余孽建立新社会呢,那不是做白日梦吗?“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甭管现在的人们怎么看这些话、这些理儿,也甭管再过多长时间,只要这场文革一完,人们还得照样儿按照这些话、这些理儿做人、做事儿。我也许赶不上那个时候了,可你还这么小岁数,一定能赶上那个时候。到时候你再好好儿想想我今天说过的这些话、这些理儿,不但能知道我今天说的对不对,而且兴许还能琢磨出一些新道理来呢。不管这些无法无天、没人伦、没人性的东西现在怎么疯折腾,将来一定遭到报应。就是国法不治他们的罪,他们的子孙也饶不了他们。他们现在怎么恶整别人,将来他们的子孙就怎么恶整他们。欠下的账是一定要还的,天地都看着他们呢。这不是什么神鬼惩罚、轮回报应,这是天理良心、正义公道的力量。这些恶棍遭不到惩处,世上就没天理了。人要往好里走不容易,要不怎么说“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呢?人要是走邪道儿可容易的厉害,有时只是一念之差、瞬乎之间的事儿。’我问我爷爷:‘您怎么知道他们的子孙饶不了他们呀?’我爷爷说:‘我说的子孙不是一家一户的后人,我说的是整个儿后代。奸邪小人们可能得逞于一时,但是天理良心、正义公道是永远存在的。就凭这个,我的话就没错儿。谁要是不信,就等着瞧吧。不管现在的世道能疯狂到什么份儿上,也不管现在的世道能疯狂到几时,只要天上还出太阳,天理良心、正义公道就一定能重回人间!“天上众星皆拱北,世间无水不朝东。”’”周路平一把抓住李小村的双手激动地说:“小村,就凭你爷爷最后说出的这些信念、这些观点、这些思想、这些理论、这些精神,他老人家就没白白的为人师表,就没误人子弟,就没白白的挺立人间!虽然现在在咱们国家已经找不到私塾教育了,但是在农村,私塾先生还有的是。可是像你爷爷这等有骨气、有精神、有道德、有思想、有风范、有个性的私塾先生到底还有多少,这就很难说了。不但如此,你爷爷还未中国的无产阶级革命事业贡献了五位革命军人,两位革命烈士,两位革命干部和一位伤残军人,这就更是一般的私塾先生难以相比的了。”李小村说:“按照你这么一算,我爷爷可又多出了五个儿子,我也多了五个大爷收收呀?”仨人都笑了。周路平说:“当然我知道,你大爷叔叔的这些身份是互相交叉的,但是为了说的又有调理又清楚的,我就只能这么说了。再说这样儿说爷显得你们家人口多,对革命的贡献大不是。”吴运时说:“周路平,你这说起话来大而化之的毛病要是老也不改的话,我们队你的真诚性就有理由大为怀疑了。”周路平说:“你还是先改改你这逮着机会就咬人的毛病吧。人家小村还没说什么呢,你急的是什么呀?”李小村忙说:“你们俩还是少说两句吧,路平你这么一说,我都不知说什么好了?”仨人又是一阵大笑。李小村说:“路平,谢谢你!我爷爷停了一会儿又接着说:‘在这么乱的世道儿里,天天儿都在打派仗,到处都在抓人杀人。好眼好户的学校全都折腾的乱七八糟的没法儿上课了,你们学校又能好哪儿去呀?要是硬把你送学校去,你又能学着什么好儿呀,不学坏就不易了。万一在赶上打派仗,你有个三长两短的,我怎么对得起当年舍命保下来你的地下的奶奶呀?!’” 版权所有归原创作者。转载时请保留以上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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