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1吴运时接着说:“小村,你的这一带有讽刺性的渲染,就更突出了此事的深刻性和尖锐性了。”周路平说:“小村,你的这番话要是让当年的红卫兵和造反派听见了,你还更有危险性了呢。”仨人都笑了。吴运时说:“行了,你们就少贫两句吧,后头还有大事儿呢。按着刚才的线索说,继而是轰动武汉、震惊全国的七二零事件;继而是西单商场武斗事件;继而是造反派和红卫兵火烧英国驻华代办处事件;继而是王关戚事件;继而是全国造反派组织大清查老干部历史运动;继而是杨余傅事件;继而是西单商场被炸事件;继而是群众学哲学运动;继而是工人阶级领导一切运动;继而是全国成立革委会运动;继而是北京市公安局大办‘打击流氓盗窃集团学习班’运动;继而是全国大清查‘五一六’分子运动;继而是‘一打三反’运动;继而是清理阶级队伍运动;继而是整党运动;继而是全国城镇知青上山下乡运动;继而是全国干部下干校运动;继而是‘开门办学运送’;继而是群众判案运动;继而是工农兵上大学运动;继而是从去年秋冬之际在全国开始的拉练运动;还有一直没停的斗走资派和整黑帮运动。如此随便信口一数,政治运动和政治事件的数量竟有这般众多,可从现在的形式看,这刚到哪儿呀?以后说不定还要搞什么运动或出什么事件呢?”周路平说:“你还少说了呢。我爸他们单位的同事到我们家,找我爸说事儿时说,从去年冬天开始,党内又在搞批陈整风,对外称批修整风运动呢。估计用不了多久,这个运动就得扩大到党外人世和普通百姓中了。批陈就是批判党的九届中央委员、中央政治局委员、中央政治局常委、‘中央文化革命小组’组长陈伯达。”吴运时说:“文革以来全国一直都是运动不停、事件不断,这么多年里,什么时候停止过呀?这场文革可真是大运动连小运动;大事件接小事件呀。老是这么运动连运动;事件接事件的,到底什么时候才算一站,最终目的又是什么呀?!我说的这些还只是一部分政治运动和政治事件,而且也是这些运动和事件的名字,要是把这些运动和事件的具体内容都说出来,恐怕连着讲几个月都说不完。咱们现在刚刚十四五岁,又都是盲校一年级的小盲生,就能说出这么多政治运动和政治事件,我都弄不清。这到底算是咱们这代小盲人的幸运还是悲哀了。就凭咱们现在说出的这些情况看,等咱们人到暮年的时候,大概在那时人们的眼里,咱们都成了政治运动和政治事件的专家学者了。”周路平说:“得了吧,那时候的年轻人能有多少人相信这个呀?他们怎么能想象得出咱们这些一个心眼儿的人今天是生活在什么样的政治环境里呀?他们要是听见咱们说着今天的话,就算不把咱们当成政治疯子或是政治傻子,也得把咱们当成政治精神病人。”仨人都笑了。李晓村问:“路平,我怎么听不懂你的这些话呀?”周路平说:“五六十年以后的年轻人要是还能了解或者理解今天的咱们,那咱们的国家、咱们的百姓就太悲哀、太可怕、太恐怖、太绝望了!我周某人非常真诚的希望:不管咱们的国家,咱们的百姓,还有什么不幸,全都压在我等这些对民无大用,爱国不厚人的瞎学生身上吧,可别让咱们的国家、咱们的百姓再遭苦受难了,更别让咱们的后人再像咱们现在这样儿了。反正我辈苦难已多,再多几重又如何。盼望着我们的后人可千万别再像咱们这辈人这么不幸了。盼望着咱们的祖国快些走向正轨吧。好些老人都说:‘咱们是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我看倒不如说咱们是生在新社会,长在政治下更准确。”李晓村笑着说:“那就说咱们是生在政治运动的新社会,长在政治事件的红旗下吧。”仨人又都笑了。吴运时说:“小村,你要是这个也跟着周路平学,可要留神前程呀!”李小村笑着说:“运时,我接的可是你刚才的话茬儿呀。”周路平笑着说:“行啊小村,看来你也不逊色于我们,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呀。”仨人又是一阵大笑。吴运时说:“每次搞政治运动,都是千方百计的以各种冠冕堂皇的理论,空洞遥远的名义动员说服大量群众积极参加,这么多年了,哪儿有过例外呀?如此不计成本的动用大量的人力、物力和财力等社会资源大搞群众政治运动,又把整个儿社会折腾的地无安处,时无宁日,人心惶惶,前途渺茫的,他们到底想干什么呀?多少年来,一直不停的搞了这么多次大规模的群众政治运动,国家民族从中得到过什么?参加政治运动的群众又从中得到过什么呀?每次都美其名曰群众政治运动,我看到不如说是用政治运动群众更贴切。我真弄不懂,咱们这代政治青少年现在肩负的究竟是光荣的革命责任还是沉重的历史负担了。全国都是如此不堪,咱们学校的这些事儿又算得了什么呀?你动不动就把我当神仙,什么事儿都问我,可我又问谁去呀?”周路平笑着说:“你问你哥去呀。”说完,他和李小村都笑了。李小村说:“你们说的这些问题,在咱们仨人里恐怕是找不到答案了。我看还是放下大的说小的,撂下远的聊进的吧。咱们还是接着说老校长们吧。路平,说了归其,到底老校长和这些老师都有什么罪呀?”第29章2周路平说:“都是守法公民,又都是公职人员,他们连单位纪律都没犯过,能有什么罪呀?如果一定要问这些人有什么罪,那就是文革之初,红卫兵和造反派们给他们欲加的反革命罪。当时,一伙儿人凑一块儿,要整谁,背地里一捏股,把反革命的帽子往谁头上一扣,谁就有罪了。一有了罪,可不是就被人踏上一万只脚,永世不得翻身了吗。”吴运时说:“说你有罪,你就有罪,无罪也有罪。我们院儿里的居委会主任老太太跟我说:‘有个人,在他们单位开会、学习等活动中,从来不发言,怎么动员、说服都没用。经常主持会议的造反派头头儿认为此人有意跟他过不去。这个造反派头头儿和几个人一捏股,就说他以沉默对抗革命,要严肃处理他。他们在大会上宣布处理决定时,那个沉默的人这回可不沉默了。他还没听完处理他的决定,就一声怒吼、拍案而起,把这些人当众给臭卷了一顿。从此,这个人就被打成了现行反革命分子了。’就连我们那儿的居委会老太太跟我说起这事儿来都觉着这些人做的太过分、太绝情。’”李小村问:“什么叫反革命呀?”周路平说:“从我小时候起,就长听大人们说这个词儿,尤其是文革开始以来,说这个词儿的人越来越多,从十几岁的男女学生到几十岁的中老年人,多数人都说过这句话,什么时候都能听见,在哪儿都能听见。可是从我三四岁时,第一次听见这个词儿到现在都多少年了,我还是不知道什么是反革命呢。特别是文革以来,人们不但常说这个词儿,而且还老用这个罪名而整人。文革这么多年里,用这个罪名而整人的人和挨这个罪名而整的人越来越多,多的让人怎么说都说不完了。运时,你挺厉害的,你给我和小村说说吧。”吴运时说:“我也跟你们一样。我还问过我哥,他说他也不知道。要我看,凡是想整谁,又找不着人家罪证的恶棍们,就说谁是反革命。反正这个罪名儿一直都是个模糊概念、糊涂罪名儿。要整人的时候,给谁安上都管用。而且这个罪名儿最有政治煽动性,还特别容易被上头接受。有些头头儿在排斥异己、打压政敌等恶整别人时,为了图省事儿,好发动群众,让被整的人又没法反抗,就特别爱用这个罪名儿。谁一被安上这个罪名儿,全家男女老少都得沦为认人随便欺辱的贱民,往后多少代人都甭想翻身了。他们的后代上学、就业、涨工资、搞对象都甭想顺当了。还甭说这些大事儿了,就是平常走道儿都不敢撩起眼皮平视人间了。”周路平说:“你还少说了呢,它的险恶性还在于能随便往上挂人,不用找任何借口,想挂谁就挂谁,想挂多少就挂多少,想怎么挂就怎么挂。比如有的人要整的是一个人,就说他是反革命分子;要整的是两三个人,就说他们是反革命小集团;要整的是一群人,就说他们是反革命集团了,那可真叫一个翻云覆雨舞掌上,整人手段何其强呀!谁一被扣上这顶帽子,就等于犯了十恶不赦的大罪了,那可真成了文革初期红卫兵和造反派们说的那样,被革命群众‘踏上一万只脚,永世不得翻身’了。”吴运时问:“路平,你想过那些整人的家伙,怎么用这个罪名而整人吗?”周路平说:“我还真没留过神,你说说看?”吴运时说:“我们院儿的那个老太太找我闲扯时,我还真问过她。原话我记不清了,用我的话说就是:‘整人的时候都是以郑志名义定性,以法律名义论罪,已刑讯手段审人,以群众意见判刑。有人管这叫“整人老四步”。’老太太还说:‘整人时,既要把他所有的社会关系理清楚,又要把他的所有历史问题弄明白。只要能找到的关系人,都要尽可能找到。凡是有历史问题的,即使以前已经解决完了的,还要拿出来从头再整,而且还要严加防范其家属兴风作浪、反攻倒算。这就叫:“问题虽老罪过新,横竖绝不放一人。现在批臭还不算,罪压敌人永世孙。”’我还夸了老太太半天:‘您还真没白当这么多年居委会主任,都会作诗了。’”老太太说:“瞧你把我夸的,我哪儿有那个能耐呀?我们经常到外头取经去,那是我到一个中学取经时,听那儿的政工干部说的。我多问了她几遍就学会了。”李小村说:“过去祝福人的时候,都说是万代公侯,现在把人整的都成了万代冤仇了。就算本人是反革命,碍着家里人什么事儿了?就算这代人受连累,凭什么殃及永世后代呀?当年孙悟空被佛祖压在五行山下的时候,虽然有五百年之长,可终究还有出头之日呀,怎么一成了反革命或是反革命家属,就永无再生之年了呢?不是说重在政治表现吗?怎么到时候就都成了重在家庭成分了呢?”三人无语。李小村又想起了刚才周路平说的话:“路平,你刚才说的能随便挂人,到让我想起了我爷爷给我讲过永乐帝当年整人时用过的瓜蔓抄了,就是在整人时顺藤摸瓜。”周路平说:“你说的都是几百年前的旧事儿了,现在的人要想整谁,还管什么瓜蔓果枝的,要整你就是整你,谁还跟你废话呀。永乐帝当年用的是瓜蔓抄,现在的人用的是胡乱抄,他们比永乐帝可厉害多了,反正也没人敢管,捡到篮子里就是菜,爱谁谁,爱服不服。”第29章3李小村问:“这么恶毒凶狠的招儿是谁想出来的呀?真是损到家儿了。这么凶狠恶毒、丧尽天良、没有人性的损招儿,在咱们国家几千年的封建社会里都没人想的出来,现在的人们在用政治整人上真是进化到极点了,他们比赵高、秦桧儿、魏忠贤都厉害。”吴运时说:“谁知道是哪些缺了八倍儿德的家伙想出来的阴损狠恶的毒招儿呀?”周路平说:“能想出这种法子整人的家伙们绝对不是善类。我看他们一定是个爱整人、会整人又整人上瘾的老官僚、老政客、老党棍、老政治疯子。不管发明这个罪名而的始作俑者的初心是什么,从客观效果看,确实是开了让那些枉己正人之徒用政治手段无端恶整他人的先例了。远的不说,就从文革以来不到五年的时间来看,死在反革命罪名而之下的就有多少冤魂屈鬼呀?!”李小村问:“这些人怎么跟秦桧儿似得,随便给人定罪呀,天理何在呀?”周路平说:“他们比秦桧儿可厉害多了。秦桧儿只给岳飞一个人定了罪,儿这些人不定给多少人定过罪么。秦桧儿在给岳飞定罪后,被人问起时,还说了句‘莫须有’。而这些人在给人定罪的时候,根本不用理由,不用借口,甚至连‘莫须有’这句话都不用,完全是凭空给人定罪。过去人们常说‘一言兴邦,一言丧邦’;现在是一语人生,一语人亡。小村,你不是说自己是‘桃园之人,不知有汉’吗。你这些年没来上学,不知道的怪事儿简直太多了。随便给人定罪又算得了什么呀。“还是说咱们学校的事儿吧。在这些挨整的黑帮里,除了走资派老校长以外,你听听剩下的老师都是什么人吧?有教导主任冯老师,有各个年级组长,也有不少班主任,总之,凡是文革前当过大小头儿的,管过点儿事儿的,都是在劫难逃、无一幸免。不过里头也确实有两三个文革前对学生们不怎么样,挺招学生恨的普通老师。我估计他们被打成黑帮,一定跟他们文革前,平时对学生们的恶行有直接关系。”李小村问:“这些人的罪名而,都是谁给定的呀?”周路平说:“听说都是文革初期,那些造反最疯狂的老师和学生干的。”李小村又问:“他们当年给人定了最,怎么就不管人家以后的死活了?”周路平说:“‘有错拿的,没错放的,’要不然这些人怎么能永远正确呀?!”李小村问:“学校乱成这个样儿,大管怎么也不管管呀?”周路平说:“那些年月里是双宣队当家,大管又有何为呀?当时,全校正是整党最紧张;清理阶级队伍最严厉;斗走资派最无情;批黑帮最厉害的时候。党员怕挨整;革命群众怕受清理;走资派怕被斗;黑帮怕遭批。真是各个胆颤,人人心惊!在这种情况下,学校爱怎么乱就怎么乱,谁敢管事儿,谁就得倒大霉。我姐插队之前,和我爸轮流着给我念过《红楼梦》,里头的《好了歌儿注》说:‘……正叹他人命不长,哪知自己归来丧。……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咱们学校当时就是这样儿。”李小村问:“照着么着,老校长胳膊骨折的事儿,就黑不提、白不提了?”周路平说:“那时全校的教职员工都有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之忧,谁还敢碰这个雷呀?”李小村又问:“双宣队也不管吗?”周路平说:“斗走资派老校长和批黑帮老师,是天经地义、堂堂正正的左派革命行动,双宣队又是支左的,他们怎么管呀?”仨人一时沉默无语。周路平觉着有些压抑,便说:“运时,怎么一直都是以我说为主呀?这些事儿你不是也知道吗?怎么老也不主动说呀?”吴运时笑着说:“你别得了便宜卖乖了。不是你一直在抢着话说吗?再说,你一说起事儿来,总是那么绘声绘色、夹叙夹议的,比艺术家讲故事、说评书、演播小说还引人入胜呢,听起来多热闹、多过瘾呀。我怎么忍心插嘴呀?虽然你说的这些事儿都是事实,对此我也都一清二楚。可是听你这么一艺术加工,我一点儿熟悉感都没了,全是新奇感了。我听的还真挺忘情的。”三人大笑。吴运时又说:“俗话说‘隔墙有耳,路旁藏人。’你刚才说的这些话一旦事泄,总不能让人家把咱们一网都给打尽了吧,怎么也得剩一个呀,要不然,谁往外捞你呀?”三人大笑“。叭钩儿、叭钩儿”,周路平话音刚落,附近突然传来了两声枪响。李小村一愣:“哪儿打枪呢?”吴运时和周路平都笑了。吴运时说:“附近有个靶场,我和路平遛弯儿长从这儿过,还真没少饱耳福。”李小村说:“我还是头一回听见真枪响呢。”周路平问:“那你怎么一下子就听出是枪响呢?”李小村说:“文革以前,我在我爷爷的矿石耳机里听《敌后武工队》小说时,念小说的人就是这么形容枪响的。当时我还问过我们村儿里几个打过小日本儿的老游击队员:‘枪响不是“啪啪”的声儿吗,怎么念小说的人说是“叭钩儿、叭钩儿”的声儿呀?’他们说:‘小日本儿的三八大盖儿就是这揍性声儿。’没想到今儿个在这儿一听,还真是这动静儿。”仨人都笑了。第29章4李小村说:“这儿都有靶场了,看来咱们学校离城里够远的了。”周路平说:“这儿离城里大概得有三四十里地吧。”李小村说:“抗日战争都胜利第二十六个年头儿了,解放也第二十二个年头儿了,怎么咱们的解放军还用这破玩意儿呀?”周路平说:“听说这是民用靶场,打靶的是民兵。解放军应该早就用上AK47突击步枪或者是国产的全自动步枪了。”吴运时说:“你行呀,还知道AK47呀!”周路平说:“我爸一直不断的反复跟我说过:‘一个正经八百的男人一定要喜欢军事,因为战争是人类智慧的最高较量,军人是社会群体中的特殊精英。’我小的时候,我爸没少给我讲武器知识,可惜我那时太小,所以也就一耳朵听,一耳朵冒了。他老人家现在还经常给我讲军事知识,不过已经以讲战略战术学问为主,讲武器知识为辅了。什么AK47突击步枪、全自动步枪一类的东西,都是他老人家告诉我的。”“救命啊……抓流氓呀!……”周路平三人一惊,就觉着一个女人疯了般从他们身边急喊狂奔而过。不多时从后边儿又追来几个半大小子。他们离那个女人近的时候,就跑着小碎步儿,那个女人跑的离他们远时,他们就快跑几步。他们一边儿忽快忽慢,忽远忽进的跑着,一边儿怪叫着:“你丫的跑什么,老子们瞧着你丫的顺眼才想跟你搭个搭个。你丫的来什么劲儿呀?别觉得你丫的怎么样?老子们真要拍婆子也且他妈轮不到你丫的呢。就铳你丫的这臭圈子造型儿,差远了。”这时,女人又跑的远了些,这伙儿人一边儿怪叫狂喊着,一边儿把手指塞进嘴里打着呼哨追了上去。周路平小声说:“你们俩在这儿等会儿,我到派出所叫警察去。”周路平说着把李吴二人拉到路边儿的一棵大树下:“你们在这儿等着,别动窝儿,我一会儿就回来。”李吴说,你快去吧,注意路上安全。周路平没等他们说完话就跑远了。 李小村说:“怎么这帮小子大白天的就敢在大街上追妇女呀?”吴运时说:“这有什么新鲜的。这年头儿,要是听说哪儿出一个反革命,有的是人管,要是哪儿出几个流氓,问都没人问。人们不但不问,还得躲的远远儿的,生怕流氓找上自己。这种情况,就连好些流氓都知道了,所以这些家伙们作起恶来才这么有恃无恐、肆无忌惮的。”李小村问:“人们怎么对管反革命那么大瘾头儿呀?”吴运时说:“各种想法儿都有:有的想贪个热闹儿、找个乐子;有的想仗势欺人、抖抖奴才威风;有的想浑水摸鱼、公报私仇;有的想另有企图、邀功争利。林子大了,什么鸟儿没有呀?再说,一管起反革命来,甭管用什么手段,都是堂堂的革命行动。随便参加这种行动,就算真的无功,但也绝对无过。反正反革命分子也不敢报复,找个乐子、过个手瘾、发泄情绪、捞点儿好处,最多不过举手之劳。如此好事儿,何乐不为呢?”李小村问:“这不是趁火儿打劫、发泄兽性吗?再说这些人里准都是反革命吗?你说的这些,又是你们院儿里的居委会主任跟你说的吧?”吴运时说:“也不全是,他们大人平时聊天儿时,也没少说这类事儿。至于这些人里是不是都是真反革命,谁还爱管这些呀?”这时,有两个骑车人从他们身边儿带着风一掠儿过。不多时,周路平跑了过来,他扶着李吴二人喘了半天气儿才平静下来。扶着周路平胳膊的李吴问:怎么样?周路平说:“到了派出所,一个老警察接待了我,我把事情经过说完,那个老警察叫过两个年轻的警察,老警察又让我把经过说了一遍,那个老警察跟他们交代了几句,命令他们快追。那两个警察二话没说,登上车就朝这边儿赶来了。你们刚才没听见车过吗?”李小村说:“听见了,刚才是有俩人骑着洋车,带着风从这儿过去了。”周路平说:“那两个人就是警察。得了,时候不早了,咱们也该回去给你买饭盒儿了。”说着他的右手跨上了李小村的左胳膊,吴运时跨上了李小村的右胳膊,他们仨人过了马路,信步往回走着。李小村说:“今儿个天儿这么好,真是出门儿的好时候,要是没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儿该有多好呀!”周路平说:“老天凭什么把好事儿同时都给人呀?”吴运时说:“就是,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吗?”周路平说:“不但如此,就是老天爷给人好事儿的时候,也不会痛痛快快给的。我不知道你们俩感觉怎么样,根据我这十几年的人生经验看,从我记事儿时开始到现在,我就觉得:当你遇上一件好事儿的时候,总会伴随着来一件坏事儿,可是你遭遇一件坏事儿的时候就没有好事儿陪着了。不知这是我的个人遭遇还是普遍现象?”李吴二人听罢大声笑着说:“就是就是,我们跟你的感觉一样。”周路平说:“看来这事儿在咱们仨这儿就是普遍现象了。”吴运时说:“路平,你脑子那么好用,又那么会用哲学,可要好好儿总结出点儿规律性的东西,以此打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的千年古训呀。”仨人都笑了。第29章5过了一会儿,李小村说:“运时、路平,你们刚才说了那么多咱们学校文革中的事儿,又勾起了我心中的一个老问题。这个问题,在我心里已经很多年了,我一直没弄懂。你们俩帮我想想是怎么回事儿?文革刚开始那当儿,我们村儿里的一帮年轻人也组成了红卫兵性质的造反组织。他们和周围几个村儿里的同类组织,一块儿到处拆庙毁像、砸碑刨坟、抢物烧书、抄家打人,把我们那一代折腾的跟正在打着大仗似得。他们这帮人还把我们村儿里的一家老地主的十多口儿人,一个没剩的都给活活儿的打死了!这家人里,最大的八十九岁,最小的才刚刚满月。从小到老,整整五代人呀!我爷爷跟我说过五世其昌的话,可谁想到,在这家人的遭遇中却变成了五世同亡、五世遭殃了,这可是全家灭门的大灾祸呀!然后,这帮造反派还在这家老地主门旁的墙上贴了一张布告,布告上头说:‘土改时,只分了这家地主的财产,没杀地主。是革命不彻底,不是真正的革命。现在我们要乘着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浩荡东风,顺着‘革命无罪,造反有理’的滚滚洪流,再来一次彻底革命,把这个老地主全家处以死刑。这才是真正的革命,这才是不留尾巴的彻底革命。’我听村儿里老人们说:‘这家儿老地主以前对村儿里人还说的过去;土改以后,他们一直也是按照上头的政策和村儿里的贫协要求,老老实实干活儿,规规矩矩做人的。村儿里的贫协、农会也没难为过他们。’我不懂,怎么一些年轻后生,就敢随便拆庙刨坟、抄家杀人呀?他们还号称是革命青年组织。这种做法在什么时代可都是犯法犯罪呀,可都是要遭砍头、要被凌迟的呀!就是有谁打死村儿里人一只鸡,人家还得堵着这人家的门口儿骂上半天儿呢,怎么干出了全家灭门这样惨无人道、人命关天的大恶事儿就没一个人问问呀?!怎么这些人由着性儿折腾就没一个人管管呀?不是说搞的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吗?怎么都用上这些又野又浑的法子了?这还是无产阶级的行为吗?这还是文化的行为吗?这还是革命的行为吗?我每次想起这件事儿的时候就这样儿问我爷爷。以前我问我爷爷的时候,我爷爷老说毛主席身边儿一定有坏人。去年冬天我又这样儿问我爷爷,他老人家听了以后,愣了半晌,探口长气,摇着头,慢慢儿的说:‘我老了,糊涂了,这辈子也说不清楚这件事儿了。不过,再怎么着,也不该胡乱抄家,游着性子杀人呀!早年间,就是皇上也只抄罪臣的家呀!什么时候,什么朝代也没听说过抄老百姓的家呀,像如今这样儿,普天下抄老百姓的家就更是亘古未闻、绝无仅有了,简直是造孽,造大孽呀!’”周路平说:“小村,你真行呀!我和运时这么多年里也没想过、也没问过这么有力度的问题呀!你这哪儿是三个问题呀,简直就是三把利剑了。你的眼光儿比我和运时可尖锐、深刻多了。你爷爷可真没白教你背古文呀;你也没辜负你爷爷所花的心血,果然做到了你爷爷所说的:‘能让你心里亮堂一些,能让你学会怎么看人看事儿,能让你活的明白点儿。’看来,老祖宗留下的玩意儿就是管用,只要你学了它,它就能让你在看人看事儿上有洞察世事、入木三分的能力,不得了!你爷爷会教,你也会学。真乃:在家胜在校,休学未停学。尽管你有满腹学问、一腔热血,自觉对天下负有匹夫之责,甚至于也想指点江山、激扬文字,但只要你不直接当众抨击文革,你尽可以高谈阔论、著书立说。这三个问题你以后可千万别再碰了。慢说没人能回答的了你这三个利剑似得问题,就是有人能回答,恐怕人家也无此胆量。你这哪儿是要人回答问题呀?简直就是要人的命了!”李晓村听周路平这么一说吓了一跳。吴运时也说:“是啊小村,你在家的时间太长了,这可是足以灭族的话呀!不是我和路平吓唬你,你再咱们学校待上几个月,就知道我和路平为什么要跟你说这个了,你也能知道这话的利害关系了。”李晓村心里大惊:“你们说的很对、很好,我是不知深浅。以后我尽量少说政治话题就是了。”周路平说:“说不说政治话题并不要紧,只要别当众指斥文革之非就无大碍了。不过在咱们仨人这儿到是没什么,只是在外人那儿就要永远别说了。你刚才说的那些现象,仅仅是你们家那边儿的事儿。可你知道,北京有多少事儿!?全国又有多少事儿吗!?俗话说:‘只有个人想不到的事儿,没有世人做不出的事儿。’在那些无法无天、无是非、无人性的年头儿里,全国出了多少大恶事儿、大祸灾就先甭说了,咱们就光拿当时的北京来说吧,你想得到吗?我听我们那条街上的人说:‘一九六七年夏天,西单商场大武斗时,两派之间又是开气儿枪,又是砍汽水儿瓶子的,闹的可真不善呀。’这些人也真是的,整瓶子整瓶子的汽水儿就那么玩儿命的砍,真让人心疼。你倒是把汽水儿喝干了再往外招呼呀。”吴运时说:“我说周路平,你不至于馋到那份儿上吧。你要是当场敢这么干,我敢保证,还没等你撬开瓶盖儿呢,你的天灵盖儿就早让人开了。你要喝的汽水儿,那可就真成了:满场汽水儿任你灌,一滴何曾到九泉了。”仨人大笑。周路平问:“你这最后一句,似乎又是一句名诗吧?”吴运时说:“哪儿那么多名诗呀?这回你的机灵儿可没抖好。这是我随口胡诌的。”李晓村说:运时你行啊,随口一诌就是名诗。这是宋人高翥的诗,《清明日对酒》的最后一句。全诗是:“南北山头多墓田,清明祭扫个纷然。纸灰飞作白蝴蝶,泪血染成红杜鹃。日落狐狸眠冢上,夜归儿女笑灯前。人生有酒需当醉,一滴何曾到九泉。”周路平说:“怎么样?我的诗感够敏锐、够可靠、够精准、够独一无二的了吧?诗篇就是诗篇,诗感就是诗感,这还能错吗?当然,这也不能全怪你,有时候我对自己的诗感也大胆怀疑过。不过事实证明我都错了。”吴运时说:“行了吧你,还有完没完呀?说你咳嗽你还喘上了。”仨人都笑了。周路平问:“小村,你背的这首诗里怎么净是纸灰、蝴蝶、泪血、红杜鹃、狐狸什么的呀?听着就那么瘆人。你爷爷怎么想的,干吗教你背了这么一首诗呀?”版权所有归原创作者。转载时请保留以上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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