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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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姐说:‘光凭这个哪儿行呀?怎么着他也得出血喂喂村干部儿呀。’我问:‘他那张嘴怎么就那么好使唤呀?’我姐说:‘你还别不服气儿,人家的嘴儿还就是那么好使唤。他那张嘴而,能把活的说死了,又能把死的说活了。为了这个,村干部儿一有事儿就找他。什么写个工作报告、编个经验总结伍的都跑不了他。当初,他还凭着那张镶了金边儿的夜壶嘴儿,糊弄上了一个北京城里的大姑娘。到了前些年,区里成立革委会那当儿,他又凭着那张能咧咧的金边儿巧嘴儿,再加上他在区上当副书记的大舅子在当间儿给使了把劲儿,就把他给三结合进区革委会了。’那年修水渠就是他带着干的。”沙哑嗓音而的老太太说:“你这一说我想起来了,前些年我瞅见过几次他带着各村而的民兵饶世界喊号子、练队伍什么的,我说我怎么瞅着他那么眼熟呢。他老带着民兵饶世界咋咋呼呼的喊号子、练队的,又不懂种地、浇水,还能带着大伙儿修渠呀?让他这路儿人带着修渠,哼,不出事儿才怪呢?”细甜嗓音而的女人小声儿说:“感情!刚出事儿的时候,公社和大队的干部儿来看过几回,也给撂下过钱。大队里也给过他们粮食。可是救急救不了穷呀,要是没完没了的净往这无底洞里填大伙儿的血汗,就是有多少钱粮也不够呀。从此以后,算上她,一家子五张嘴的吃喝儿就全指着她一人儿玩儿命的奔了。欠多欠少的,就靠她娘家堵窟窿了。你说,这事儿搁谁身上谁受得了呀?打那以后,她的脾气就大变样儿了:见人不说话,有事儿就上火儿,手里老忙着活儿,学个报纸、开个批判会什么的,要是没人儿硬拉,她一准儿不去。她的脾气变到了和人们这么生分的份儿上,谁还愿意近乎她呀?有了什么事儿可不就得自个儿硬扛着吗。你看看她现在又黑又瘦的,都成什么样儿了?浑身上下,哪儿还找的着当年的一丁点儿影子呀?跟原先比,简直成了俩人儿了。”沙哑嗓音而的老太太插画说:“修水渠出事儿的又不是他们一家儿。听说还有两家儿也死了男人。人家儿的日子怎么就过得去呀?”
细甜嗓音儿的女人说:“每家儿的事儿哪能都一样啊?孩子大小、劳力多少、家底儿厚薄、人情远近的,没有一样儿是齐齐的。再说了,会哭的孩子有奶吃。人跟人的脾气哪儿能都一样啊。这媳妇儿往常要强惯了,她可是个甭管摊上什么难事儿,但分有一丝儿过得去的地方都不求人的主儿,她的日子可不是也就这样儿了吗。今天,她能拉下脸,求人要了这几水筲泔水,一定是真过不去了。可谁想到又出了这事儿,这可让她怎么活呀?!”沙哑嗓音儿的老太太有些神秘的小声儿说:“听说那条水渠挖好后,甭管叫水机整天价在那儿怎么空‘哼哼’,就是叫不上水,后来上头就让人把叫水机拆走了。如今那条水渠早都成了一条干河钩子了,上头还不让往外说呢。”细甜嗓音儿的女人也小声儿问:“要照这么着,那几个人不是就白死了吗?”沙哑嗓音儿的老太太说:“谁说不是呢。得了,我得家走揍饭去了。”老太太边说边朝家里走着。嗓音儿发咧的妇女探口气说:“要知道是这样儿,干吗还嫁到这儿来呀?!那么好的一个人儿,说毁怎么就给毁到这份儿上了呢?真让人可怜!”细甜嗓音儿的妇女说:“世上哪儿有愿意跳火坑的人呀?谁知道人这一辈子能遇上什么事儿呀?不是都没长着后眼吗?唉!真是造孽呀!”俩人说完就都走开了。小姑娘一个一个的领着周李吴他们慢慢的蹭过了那片泔水地,又带着他们向着学校走来。周路平对小姑娘说:“小朋友,到了这儿我们可以走了。你回家吧,谢谢你了。”小姑娘说:“我给你们送到学校门口儿吧。”周路平说:“不用了,我们真的能走了。你快回家吧,天都快黑了。我们非常感谢你。”小姑娘说:“那好吧,你们慢点儿走,千万别摔着,我回家了。”说完,小姑娘一边儿往回跑,一边儿回过头来,挥着手,大声而喊了句:“叔叔们再见。”周路平等人也铳小姑娘喊到:小朋友再见!他们的话音而还没落净,小姑娘就跑的渐渐听不见声儿了。周路平他们往学校走着,四周很静,他们似乎还能一阵儿一阵儿的隐约听见从大街那边儿不断传来的那个女人的嚎啕声。
这时,从周路平他们身后走过来几个男人。一个嗓音嘶哑扁窄的中年男人说:“今儿个后晌儿真他妈过瘾,开头而是看配驴的,后来还看了场一群孩子跟一个大娘儿们儿打架,刚才又看了半天那打败了的大娘儿们儿坐在九地上没完没了的嚎丧。不到半天儿就看了这么多场乐子,真他妈的过瘾。都多少日子没这么痛快过了。”一个叫老蔡钢的人瓮声瓮气的问:“我说大老鸹,你们板牙厂后晌而怎么放了你们了?”大老鸹说:“指着那帮王八蛋放假早他妈累死了,那帮王八蛋都他妈开会去了。料用完了,没头儿签字领料,我们就他妈的来了个霸王的兵——散伙儿了。要么老爷子我上哪儿瞧这场热闹而去呀?这年头儿也不是他妈的怎么了?什么什么热闹而都他妈不让弄了。闷疼劲儿一上来,还得他妈的满大街转腰子找热闹而去,这他妈叫什么事儿呀?”
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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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北京人就爱找乐子、找热闹儿。如今要乐子没乐子,找热闹而又没热闹而,把个爱说爱笑的北京爷们儿给愁的一个儿一个儿的都他妈成了整脸子的人了。俩人一照面儿连个笑模样儿都没有,就跟谁老欠着谁八百掉钱似得,这他妈都叫什么事儿呀!早年间,我在北京城里住着的时候,闷疼哼了,还能逛逛天桥而,遛遛东安市场,在戏园子里靠靠大墙。实在不行,花俩大子儿,也能坐茶馆儿里听听评书,去电影儿院瞧瞧电影儿什么的,真是他妈的又解闷儿、又过瘾、又痛快、还又那么叫人忘不了!你们老在乡下待着的人,可不知道老北京城里当年是什么样儿呢。那时的老北京城里,要吃有吃的,要喝有喝的,要玩儿有玩儿的,要乐儿有乐儿的,就甭提有多得了。”一个叫孙安的亮嗓音儿的小伙子说:“我说你小子在戏园子里不好好儿看戏,靠大墙干吗呀?”大老鸹说:“像你这路人也配跟我说戏园子?一张嘴就是他妈外行话。什么他妈叫看戏呀,那他妈叫听戏。你管得着我靠不靠墙呢,老他妈想抬杠长学问。当年老爷子我玩儿这手儿的时候,你王八蛋还不知道在哪儿呢。”人们一阵儿大笑。孙安也跟着人们傻笑了一阵儿。大老鸹身边儿有个十二三岁的小男孩儿,也跟着人们笑了起来。孙安瞪了他一眼。那男孩儿扭开了头。大老鸹冲着孙安说:“干吗呀?惹不起锅惹笊篱是不是?”大老鸹接着说:“当时北京城里的人过的是什么日子呀?那可真是扩有扩的过法儿;穷有穷的活法儿;贵有贵的乐法儿;贱有贱的混法儿。当年老北京最阔气的是皇上,第二扩气的是王爷,这两种人跟老百姓不搭界,再说到了民国,他们就都完的完,败的败了,就甭提了。老百姓里阔人过得是什么日子:‘天棚鱼缸石榴树,太太肥狗胖丫头。’文人墨客儿过的也不错呀,听说北京城里的大学教授们月月儿都能关个三四百大人儿头的。刚听说这事儿的时候,给他妈我恨的什么似得,都是人生父母养的,怎么他妈我就投错了胎、转坏了世呢!算了,就认命吧!那些大教授就甭提了,就拿差不多的体面人儿来说吧,小日子过的也不错呀:‘一笔好字儿,两口儿二黄。三餐佳肴,四季衣裳。’当时的人要是不笨不懒,甭管混什么事由儿,也甭管吃的好赖,保管饿不着你,最不济了,花上一毛多钱也能混上个一天仨饱儿的。就算是有饱儿没好儿吧,也比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强多了吧?”
大老鸹点上一根儿烟卷儿,随便抽了一口接着说:“后来老蒋把国府迁到了南京,把北京也给改成了北平。老百姓不管他那一套,还接着叫北京。国府南迁后,北京城里的房租和吃喝儿倒是便宜了不少,北京人的小日子比以前更滋润了。老爷子我当年在北京混了好几十年事由儿,什么没见过?什么没干过?什么罪没受过?什么好吃儿没吃过?就算有时候嘬了瘪子,也从没挨过饿。运气好的时候,也常吃过不少好的。为什么老爷子我能这样儿呢?一句话,就是因为老爷子我一不挑食二不懒,三会看人儿四能干。不是老爷子我对着你们几个的嘴吹牛逼,。人吗,有想不了的福儿,可没有受不了的罪。甭管谁,只要像老爷子我一样能忍敢干,就能在北京城里滋润的活着。要么当时的人们怎么都说:‘就是一条狗,也得托生在北京城’呢。”亮嗓音儿的孙安说:“你王八蛋当年吃的好吃儿都是折镙里的吧?”大老鸹说:“孙子诶,那都是他妈你这路货塞的玩意儿。你他妈不懂就甭在这儿放驴屁。老爷子我当年在北京城里混了好几十年事由儿,再不济也不至于到那份儿上呀。”孙安哈哈大笑。大老鸹接着说:“不过话又说回来了,甭管当年老爷子我混的多惨,也从没挨过饿。那当儿街头巷尾的倒卧儿可就惨了去了。这能怪谁呀?只能怪他们自个儿一懒二笨三运差。那些懒得、笨的就甭提了,算他们活该。谁让你懒,谁让你笨来着?就拿这三运差的人来说吧,他们不是没能耐,可是让横主儿欺负了,你有多大的能耐也就施展不开了,也就只好倒霉了。要不怎么说哪行哪业里都有能人呢,就连倒卧儿里都不含糊,更甭说活人堆儿里了。享大福和倒大霉的永远都是少数人,多数老百姓的日子都是不好不赖的瞎混着。把穷日子混成好日子的老百姓是什么样儿老爷子我没见过。可是我见过把日子混的挺赖的老百姓是什么样儿。记得有一年的大年初一,我在街上搂见一幅春联儿,给他妈我逗的乐了好些日子。在那些日子里,老爷子我什么时候想起这幅对子什么时候就忍不住乐上一阵子。那幅对子是:‘别人过年二上八下;我辞旧岁九外一中。’你们说这幅对子逗乐不逗乐儿?也真够难为这做对子的人了。我就纳这个闷儿了,亏他是怎么琢磨出来的?到如今都过去多少年了,我想起来还觉着那么可乐呢。”跟着大老鸹的人们一时默不作声,等过了一会儿他们都大声儿喷出了爆笑。跟着人们傻乐半天的孙安问大老鸹:“这幅对联儿是什么意思呀?”大老鸹瞪了他一眼:“一看你小子在家里就是白吃的货,你要是做过饭就问不出这么笨蛋的话了。回家问问你妈就知道了。”人们又是一阵儿大笑。孙安脸上一阵儿犯红。
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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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老鸹说:“还接着说老爷子我自个儿吧。老爷子我的日子也跟这些老百姓一样,嘬瘪子的时候吃喝儿也不上不下的。可是运气好的时候,也能常混上不少好吃喝儿。要不老爷子我干吗篇得死气白咧的一直在北京城里赖着混呀?要不是后来小日本儿这帮丫挺养的穷他妈折腾,北京人的小日子就甭提多得了?小日本儿刚来那当儿,我还真没把那帮王八蛋放在眼里,想在北京城里接着混。后来老爷子我一看在城里实在混不下去了,就跑到了乡下。小日本儿滚蛋以后,我又回到了城里。一开始还行,可谁想到刚过了一年多,就越来越不行了。到老蒋快完蛋的时候,比他妈小日本儿在这儿的时候还难混,我一气,就又回到了乡下。打那以后,一直到今儿个,都他妈多少年了,我再也没回过北京城里。这不,就这么着,一直在这地界儿上不死不活的混到了现在,也真他妈不容易。打从拆城墙开始,老北京就他妈一点儿一点儿的让人给弄死了。早年间老北京什么样儿?你一挨近城门洞儿,眼睛里瞅的,耳朵里听的,鼻子里闻得,脚底下踩得就跟别处不一样,简直就是到了另一个世界。城墙城门护城河,沙燕儿鸽哨儿大风车儿。豆汁儿葫芦儿心儿里美,乐儿多爷多礼儿更多。”走在大老鸹身边儿的十二三岁的小男孩儿问:“师傅,怎么北京城里爷也那么多呀?他们都是什么人呀?”
大老鸹说:“还真有你这么一问。孩子,你太小,不知道老北京城的老少爷们儿是怎么回事儿。老北京人嘴里的爷有两个意思。一个爷指的是哥们儿、爷们儿的爷,就像女的里称呼的姐们儿、娘儿们儿一样。比如老哥儿几个走的近乎儿,他们一见面儿就互相称爷。偶尔没见着谁还得问一声,怎么没见着某爷呀?还有一个就是真正的爷了。真论起来,老北京成里头想当爷的还真不多,可是管别人叫爷的人就多了去了。也甭说大户儿人家奴才管主子叫爷的了,光是老百姓里的爷就不老少。有点儿本事的,有点儿手艺的,有点儿老规矩、老习惯的,有点儿谱儿的,有点儿怪的各色人等都能混上个爷的称呼。就拿有点儿谱儿的人说吧。平日里他跟大伙儿不一定多近乎儿,但是人家就有那个谱儿。一上街,旁人一搭眼儿就知道这位是爷。这种人就是把爷的份儿做到了骨子里了。你想不叫他一声爷你都觉着自个儿莫不开面儿,都不配跟人家在一条街上站着,这才叫爷呢。民国那当儿,沪上大亨杜老板,怄,后来又成了沪上文人杜先生的杜月笙就说过:‘人生最难吃的就是三碗面:体面、场面和情面。’这种爷就是能吃和会吃这三碗面的主儿。扯远了,老年老事儿的就甭提了,反正文革以来也哪儿哪儿都甭想再见着这号儿爷了,往后永远永远也没这号儿爷了。如今的北京也是满大街都是爷,可如今的这些爷跟早年间的那些爷可没法儿比。就拿眼下你知道的事儿说吧:满大街拍婆子的叫花儿爷;饶世界拿东西的叫佛爷;蹬三轮儿的叫板儿爷;夏境天儿里在街上到处溜达、光着膀子的大老爷们儿叫膀儿爷;瞧见人就神哨一顿儿的叫侃爷。往后还说不定会出来什么别的爷呢。甭管是谁,能在北京人的心里眼里嘴里混上爷的都不含糊,都是北京人瞧得起的人物。可这话又说回来了,有的人就算是被叫了爷,他也不够份儿,真想让人家拿你当爷的,你还得拿得起做爷的款儿,拿得起做爷的范儿。也就是说话行事儿要大气仗义,规矩明理儿才行呢,这才是真爷呢。不然就是有人当面而叫了你一声爷,转脸儿不定叫你多少声什么玩意儿呢,反正得找补回来。这就是北京人的面儿,也是北京人的礼儿,只要没撕破脸儿的,北京人就一准儿叫他过得去。甭管怎么着,就是不当面儿撅你。”小男孩儿认真的点了点头。在大老鸹跟小男孩儿说话的时候,孙安一直都在竖着耳朵仔细的听着。
大老鸹面向大家说:“你们在瞧瞧现在的北京,要什么没什么。有他妈什么意思呀?!天桥而散了;茶馆儿关了;东安市场改了;戏园子玩儿完了;走街串巷做小买卖儿的也绝了;五行八作叫卖的吆喝声儿也段了。北海、景山等公园儿也给封上了。好些单位都给外迁了。小伙子、大姑娘们全给轰到乡下、山里去了。这还不算完,还把那么多半大老爷们儿、半大老娘儿们儿都给赶到什么‘五七干校’去了。一年到头儿的,就连天上的鸽子、沙燕儿,地下的空轴儿、铁环什么的都他妈瞅不见、听不着了。过阴历年时候的场店儿,多热闹、多好玩儿呀,北京城里的男女老少、贵贱贫富的没有一个不喜欢、不爱去的。盼了一年才一回的乐子,都他妈多少年了,愣是他妈一回也不让弄了。好好儿的一座大北京城,多少代人花了千百年力气弄成的一个大京师,愣是让他们里去骨头外扒皮的都他妈给掏空了。也不知道是他妈哪些王八蛋出的母主意,这帮王八蛋们愣是把一个好几百年来那么热闹,那么招人爱,那么让人想的北京城给他妈管的愣是跟他妈酆都城似得。青天白日的,走出多少里地都见不着几个人。任吗儿人的动静儿都他妈没了。我们厂头儿老让我跑业务,每个月我都得从西直门外到永定门外跑好几趟。每次我都是上午去。”
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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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上午的,我骑着车从西直门外登到永定门外,够远的了吧?一道儿上也他妈碰不着几个人。就是好容易碰上的几个人里也不是老就是小的。这么大的北京城,人气儿一少了,鬼气儿就出来了!那当儿,大白天儿的,一人儿在街上走道儿都他妈让人觉着瘆得慌,心里一阵儿一阵儿的直发毛,脊宁沟儿一股儿一股儿的直往外冒凉气儿!甭管走到哪儿,老是觉着身后头有鬼气森森的眼睛偷看着你,让人心里怎么也没法儿踏实下来。……我跟人提起这种感觉时,有的人说:‘那都是破四旧的时候,被红卫兵和造反派打死的冤鬼屈魂儿。’现在的头头儿有没有别的本事老爷子我还真没觉出来,要说起整人来,那可真是天下第一,谁也甭想比下去。什么软硬阴损、黑恶很辣、怪绝奇特、闻所未闻的荤招儿都会用、都敢用,任你是铁打钢铸的金身罗汉,也绝对能把你整的一丁点儿都不敢龇毛儿炸刺儿。这到真应了过去的一句老话了:‘人心似铁假似铁,官法如炉真如炉。’谁要是不信就碰一试试去!这种生着法儿让他们自个儿怎么舒坦就怎么活着,怎么瞧着老百姓怎么都别扭儿的王八蛋,以后准没好死,不信你们就瞧着吧。再说城墙吧,都好几百年了,拆它干吗呀?当年刘伯温和姚广孝建的时候得多不容易呀?风风雨雨的传到现在都多少年了?留着干吗不行呀?干吗非拆了不可呀?再说城墙是北京城的脸,是北京城的大模样儿,连大模样儿都没了,这不是连脸都不要了吗?这北京城还有看头儿吗?还能叫北京城吗?往后干脆就叫北京吧。有一次我打城墙边儿上过,听见有人叫我。我抬头一看,原来是早年间和我一块堆儿在北京城里混过事由儿的一个老爷们儿,他正在那儿四脖子汗流的拆城砖呢。我就当着那么多人,把他臭卷了一顿:你简直是他妈的败家子儿。王八蛋直朝我翻白眼儿。我说的话都是放屁,你们就等着吧,早早晚晚人们准得为拆城墙后悔,可是后悔又有个屁用呀,反正都他妈拆了?我他妈就是纳这个闷儿,怎么现在那帮管事儿的老是瞧着好东西、瞧着老百姓心里那么犯别扭呀?!要他妈知道北京城能变成如今这样儿,我当初就不该离开北京城。那么热闹、那么好、又是那么招人儿爱的北京城,再怎么着也得有人守着点儿呀。”那帮人轰然大笑。大老鸹身边儿的小男孩儿笑的弯了腰。周路平他们听见大老鸹的话也绷不住喷出了大声爆笑。大老鸹也笑着接着说:“你们再瞧瞧,过去闷疼慌了,还能听听评书、听听京戏、瞧瞧电影儿、瞅瞅杂耍儿的,大不济了也能四处逛逛、找找乐子什么的。现在闷疼慌了,能上哪儿找乐子解闷儿去呀?”亮嗓音儿的孙安说:“我说大老鸹,瞧他妈你那副德行样儿,也他妈配听书、听戏、瞧电影儿?现在不是也有京戏拍成的电影儿吗,你往电影儿院里一座,又瞧电影儿又听戏的多得啊。这可是买一张票瞧俩玩意儿的便宜事儿呀,你倒是去呀,谁拦着你呢?”大老鸹说:“你他妈吃过什么、见过什么呀?就他妈那几个京戏不是京戏,电影儿不算电影儿的破玩意儿,倒找钱我都他妈懒得瞧,我还嫌耽误工夫儿呢。那叫他妈什么破玩意儿呀,跟咱们老百姓的柴米油盐酱醋茶,住走穿戴睡拉撒一丁点儿都挨不上边儿。
“早“年间的玩意儿,你要是没看过,你就不会好好儿做人。现在的破玩意儿,你就是八辈子不看,在这不让人好好儿活着的年头儿里,也照样而什么都不耽误的活着。都他妈多少年了,那几个破玩意儿,还在那儿没结没完的来回翻腾。一逢年、过节、开大会的,还他妈拿出来腆着个逼脸吹牛逼,牛逼吹得再多,还能超过八个去。他们也真他妈好意思往外拿,我都他妈替他们害臊。跟早年的京戏和电影儿比,那几个破玩意儿算得了什么呀?京戏没丑儿,电影儿没偶儿。唱歌儿乱吼,杂耍儿没有。算他妈什么玩意儿啊?早年间,甭管你是听书、听戏、瞧电影儿、瞅杂耍儿,里头说的都是交给人怎么孝敬父母、怎么积德行善、怎么办事儿做人的理儿,最不济了,也是给人解闷儿的笑话儿,让人看了就别提多过瘾了。八个样板儿戏呀,呸!别他妈到处丢人现眼了!把这八出戏加载一块堆儿,都比不上早年间天桥而八大怪里一个人的一个小脚趾头。早年间,天桥儿有八大怪,那可是让人怎么瞧都瞧不够的玩意儿呀!咱们几个里,除了小孙子,凭着你们几个的岁数,又凭着你们住的离北京城这么近,就算没瞧过八大怪的玩意儿,怎么也该多少听说过他们吧。说起老天桥而的八大怪,前后一共有三辈儿能人。我要说的是第三辈儿八大怪。他们是:云里飞、大金牙、焦德海、大兵黄、沈三儿、蹭油儿的、拐子顶砖、赛活驴。天桥而八大怪,个儿有个儿拴人儿的绝活儿,保证让你看了这回还想下回。老爷子我就爱瞧、爱听大兵黄。他老人家见天儿见的往天桥儿一站就开骂。上不骂天,下不骂地,就骂当官儿里的王八蛋。谁缺德、欺负百姓他就专骂谁。我听说闹小日本儿那当儿,这家伙专骂小日本儿这帮丫挺养的。后来天桥而八大怪慢慢儿的就都不知道上哪儿去了。他们是走了,可是他们给老北京人、老北京城带来的乐子可还留在人们的心里呢,都这么多年了,什么时候我一合上演,老天桥而的景致和八大怪就在眼面儿前晃悠着,样样儿都是真真儿的。再说早年间评书里、京戏里、电影儿里讲的人儿、讲的事儿、讲的理儿吧,叫人一听就懂,一看就会,在哪儿都能见得着,让你一辈子也忘不了,那才真叫地道的玩意儿呢。如今,老天桥儿没了,老城墙没了,老北京人也被他们给轰的轰走了,整的整怕了,打的打死了,越来越少了!这还他妈叫老北京城吗?!老北京城算是他妈的彻底玩儿完了!凭谁有天大的本事再也没法子让老北京城回来了,永远永远的再也甭想回来了!……老北京城什么什么都玩儿完了,我他妈这个在老北京城里混了好几十年事由儿的老不死的东西还腆着个逼脸活着干吗呀!”大老鸹越说神情越是黯然,两眼暗淡,表情难过的垂下了头!
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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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见状无不沉默不语。不多时,亮嗓音儿的孙安打破了沉寂,问:“我说大老鸹,什么他妈叫电影儿没偶儿呀?”大老鸹抬起头,直视着孙安说:“你看看那几个电影儿里哪儿有搞对象的呀,全是他妈的绝户电影儿。要都照这么着,甭用人打,慢慢儿的自个儿就得他妈的王了国灭了种!到时候,咱们这么个千年万年的大好中国,就得全成了日本船——满完。我打小儿就听书、听戏、瞧电影儿的,到如今都多少年了,除了这些年以外,压根儿就没听见过、没瞅见过眼下这路破玩意儿。这么干的人哪儿是人揍出来得呀,不定是他妈哪儿的石头缝儿里蹦出来的野种呢。都是他妈心里眼里无父无母、不敬天地、只有他们自个儿的王八蛋。”亮嗓音儿的孙安说:“我怎么瞧着人家演的不错呀,怎么到了你这张破屁股嘴里,就跟你似的——狗逼不是了呢?”大老鸹说:“你少他妈跟我这儿绕脖子,我说的都是那些不懂人事儿、不知好歹儿、净逼着人胡编乱造瞎改戏的头子,跟好好儿写戏、演戏的人扯得上吗?那些好好儿写戏、演戏的人,个个儿都是我姑、我大爷,谁要敢说他们半个不字儿,让我听见了,我他妈不抽死他丫挺养的才怪呢。你少他妈跟我这儿拨弄是非。”亮嗓音儿的孙安听了这话,仰着头哈哈大笑的说:“看来你王八蛋还真不傻呀?我说大老鸹,你小子不是不看这些电影儿吗?你又是怎么知道里头的事儿的呀?”大老鸹说:“咱们这堆儿人里,就他妈数你小,也他妈就数你爱抬杠。要不是我们厂里买票让人白看,我他妈上哪儿知道去呀?那几个电影儿我就瞧过一遍,再发票我就说什么也懒得去了。”亮嗓音儿的孙安问:“你不去,票哪儿去了?”大老鸹说:“怎么就你爱刨根儿问底儿呀?你怎么他妈那么多毛病呀?你管得着票哪儿去了吗?老爷子我一赌气给卖了。”众人大笑,周路平他们也跟着偷偷儿直乐。亮嗓音儿的孙安说:“我一猜就他妈是这么回事儿。你他妈这小子,就是逮着个蛤蟆也是不攥出尿来不撒手的货。”众人大笑。大老鸹说:“这人要是老没乐子看,早晚还不得把个大活人给他妈的活活儿的憋死呀!?这年头儿也不是到底都他妈怎么了,吃不好,穿不好,什么乐子都找不着,到底还他妈让不让老百姓像人一样活着了?”亮嗓音儿的孙安说:“你要真想看乐子也行啊,不是还有西郊公园儿呢吗?你闷疼劲儿一上来,到那儿瞧瞧狮子老虎大狗熊的,不是照样儿解闷儿吗,你倒是去呀,谁拦着你呢?”大老鸹说:“你少跟我提这个,你说的那地方儿我小时候去过一回,打那儿以后,我就说什么也不去了。那当儿西郊公园儿还叫‘万生园’呢。如今我还记得真真儿的呢,当时我是乐着进去,哭着出来的。”亮嗓音儿的孙安问:“瞧见什么了,让你这等没心肝儿的直掉鳄鱼泪?”大老鸹说:“人家在海里、河里、野地里、树林儿里活得好好儿的,你们凭什么把人家给逮住、圈起来瞧着玩儿呀,还他妈拿人家卖票挣钱?要是狮子老虎大狗熊的,把你们几个大活人逮住给圈起来,当热闹玩意儿瞧着玩儿行不行呀?”
亮嗓音儿的孙安说:“世上那么多人吃苦受罪的你他娘的都不正眼瞧一下儿,又有闲心替动物抱不平了,真他娘的咸吃萝卜淡操心。”大老鸹说:“世上的事儿有人管,且轮不到我老人家操心呢,我老人家只为那些没人管的事儿操心。就拿我吃喝儿的事儿来说吧,这也是没人管的事儿,还得老让老爷子我自个儿没完没了的操着心,我他妈容易吗?早年间,我在老北京城里混事由儿的那当儿,倒霉的时候挣的是不多,可走运的时候也他妈真不少挣,这就叫‘三天不开张,开张吃百天。’一有了钱,还不是想吃么儿就吃么儿,想上哪儿吃就上哪儿吃去,想怎么吃就怎么吃吗。那当儿的北京城里有好些名馆子,你像什么八大楼、八大堂、八大居什么的大小馆子。老爷子我就算没吃全,也吃它个差不离儿了。提起当年老北京城的吃喝儿,甭管大饭庄子还是道边儿的小饭摊儿,口味儿都没得挑,真是做吗儿吗味儿,那手艺就甭提多地道了。人家是一卖手艺二赚钱。手艺巧,招元宝;手艺潮,人全跑。到了儿,连小伙计儿都留不住。那会儿的买卖,甭管大小好歹的,好便是好,歹便是歹,就是这么不含糊,谁想混也甭想混下去。你们在瞧瞧如今的饭馆儿,我常跑外,没短了在外头吃喝儿。过去是外头的口味儿比家儿里的好;如今是家儿里的口味儿比外头的好。过去是什么东西什么味儿绝不含糊。如今是甭管什么东西就俩味儿:又咸又辣。大咸和大辣,谁爱骂不骂。一遮手艺潮,二盖用料差。这么一来可倒好,真正的好手艺和好材料儿也给埋没了,好赖不分的都混成一锅粥了。要照这么着,谁还下苦功夫学手艺,钻绝活儿呀?什么东西一姓公,也就没人当回事儿了。反正是,好赖都一样,谁爱强不强。赖了不白赖,强了活该强。这种什么时候都是桌子板凳比食客多的揍性的饭馆子,要是在民国那当儿,我管保他开不了两天就得把裤子赔进去。可是如今就能成年累月的大模大样儿的开着,里头的大小伙计也都跟没事人儿似得说说笑笑的。真是他妈瘸子的屁股——邪了门儿了。管他有没有人吃饭呢,反正到时候国家给开支。就算国家再有钱也犯不上这么花呀。,这不是他妈的活遭吗!我就奇了怪了,怎么就没人看着心疼呢!这他妈都叫什么事儿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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