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人原创长篇小说《造化》: 第六十六章
第66章1胡为文想:“这常老瞎子可真够狠的,本来大管他们背着人捏咕出了叫盲生们出脸盆运土这个母主意就够孙子的了,这瞎狠瞎狠的常老瞎子还叫全排只用五分钟这么点儿的时间说这么大的事儿,这不是又不叫人说话,又往死里阴人吗?”冀艺强趁着乱,还在反反复复发着狠的低声儿问候着校头儿和常老师的八辈儿祖宗。女生们言辞激烈,男生们骂骂咧咧。群情异常激愤,教室成了大街。傅饶说:“常老师,您跟学校好好儿帮我们说说,参加义务劳动我们责无旁贷。虽然我们双眼都看不见,又都是十几岁的瞎孩子。有不少人还是女同学,但是只要我们干得了,让我们干什么都行,就别让我们再出脸盆了!”陶李节也大声儿说:“就是,只要不叫我们出脸盆,咱校怎么使唤我们都行。哪怕是把我们女生当男生使唤,把我们瞎孩子当明眼大人使唤也行呀!反正不过就是这一百多斤儿呗。俗话说:‘一不做,二不休。’都豁出去了!这臭皮囊就扔给咱校吧。只要事后把我们这些盲童追认为因公牺牲的革命烈士,并且抚恤了我们的革命家属后,我们也就别无所求含笑九泉了。”胡为文说:“那可不成。还得四时八节祭奠,年年两次扫墓才行呢。”大家一片哄笑。陶李节问:“干吗还要两次扫墓呀?”胡为文说:“祭日一次,清明一次。”樊小无说:“对,到了每次祭奠的时候,都要在咱教室举行庄严肃穆的祭奠仪式,而且校方还必须有一名主要领导亲自主祭。”商无悲说:“你们俩活腻了吧?”全排大笑。樊小无说:“陶李节,你个人倒是一股巾帼英雄之气,一片豪气干云之心,一种视死如归之神,一派大义灭身之举了。可是你说的这番话都叫什么玩意儿呀?首先,你为了一个用了多年的旧脸盆,怎么就连只有偶然唯一一次为人机会的小命儿都轻易豁出去了?也太分不出轻重缓急大小高低的了吧?!其次,我怎么听你这话怎么都像:把我们女生当男生使唤,把男生当牲口使唤也行呀!”全班大笑。胡为文说:“我说姓樊的,你要想当牲口就痛快的说一声儿,犯得着拿咱们排的全体男生扎筏子吗?”全排又是一阵儿大笑。男生们哄到:“怄怄!寒碜樊小无一炮怄!”常老师怒喝到:“樊小无胡为文,你们要不想好好儿上课现在就滚出去。算你们俩旷课一天。你们男生也要注意,有事儿就好好儿说事儿,别净跟着诚心捣乱的人起哄,那样儿不但对你们一点儿好处都没有,甚至还有给你们办班儿的危险。在如此重大的是非问题上,你们可别犯了糊涂。何去何从,我劝你们还是好好儿在心里掂量掂量吧。”苗春雨心想:“大管等校头儿们也推过分了。我们农村盲生的工作问题你们一丁点儿都不管想办法,修建防空洞,叫我们出脸盆运土倒是一点儿都没商量。这都是一帮什么东西呀?你们能当上头儿,不是全仗着有好运、能巴结吗?你们就能保住自己永远当头儿吗?要是不走运、没巴结好,叫人一脚踹下来,看你们怎么还今儿个欠下的恶债?又在人前怎么做人?叫你们的家人在人前怎么抬头?这也就是在盲校,要是在我们村儿,谁要是胆敢不顾左邻右舍的胡来,一定遭到全村儿绝大多数儿人各种形式的反对。他本人和他们家人都不敢见人。村联村,亲连亲,干了坏事儿就丢人。文革之初,咱校把那么好的老校长整的那么惨,你姓管的不是也跟着假装儿疯魔的在大字报里,以革干的名义,无中生有、无限上纲的把老校长给狠批了一顿吗?当时,你初来乍到不过才三个月吧?要是早知道你是个这么恶的东西,就应该把你也给狠狠儿的整一顿!冲你现在这么没人味儿,下次文革之初,一定轻饶不了你。不是不报,时候不到。时候一到,一切都报。你就等着吧!冲你们这么恶、这么狠,就欠叫你们身在农村的亲戚里,也有个瞎孩子在这儿上学。到时候看你们对你们的瞎孩子敢不敢也下这么狠的手?”傅饶真想把她家的艰难生活当着全排说说,她鼓了鼓勇气终于没好意思说。她想:“我们家的生活太艰难,我们家每天所有吃喝穿用的花销,大多靠着我爸爸春天不避风沙,夏日不避雷雨,秋暑不避骄阳,隆冬不避严寒的在北京地区的城区、近郊区甚至是远郊县,寻门觅户、赔功夫赚吆喝的到处儿找木工活儿干。也靠着我妈和我弟弟妹妹糊洋火盒儿,缝手套儿,剥云母儿。此外,为了补贴家用,我弟弟饶世界逮土鳖卖给中药铺。为了补贴家用,我妹妹用玻璃丝一梭子一梭子的编着网兜儿交我妈换几个钱儿。为了补贴家用,我弟弟妹妹在夏天的西瓜摊儿前捡西瓜子儿,洗净晾干后卖到炒锅子上。为了补贴家用,我弟弟妹妹每天都在下街卖菜的菜车下捡拾地下的菜帮子、菜叶子等能凑合吃的东西。为了补贴家用,我弟弟妹妹一年四季还要在街上的炉灰堆里扒刨着别人家没烧透的煤核儿。为了补贴家用,我弟弟妹妹还经常在垃圾堆里翻检着烂纸和一些能换钱的东西卖给废品收购站。总之,只要能补贴家用,我弟弟妹妹能干什么就干什么。他们从来不怕冷不怕热,不怕脏不怕类。虽然我弟弟妹妹在很小的时候就开始懂得为家里抓挠着小钱儿了,但是他们自己却从不向家里要一分零花钱,他们把挣来的钱也都如数上交。他们一看见邻家的孩子吃东西、玩儿玩具就躲得远远儿的。为了我们全家的生计,两个几岁大的小孩子,却常常要操着十几岁人的心,甚至还老张罗着要干成年人的活儿。真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呀!有一次,我弟弟从外边儿跑来,趴在我耳边儿小声儿说:‘姐,刚才小六儿叫我吃他的冰棍儿。我说:“我不爱吃。”他说:“你要不吃我就不跟你好了。”我才轻轻的咬了一抠抠儿。原来冰棍儿是甜的。’说完,他就笑着跑了,我却趴在桌儿上哭了。多懂事儿的好弟弟呀!多叫人心疼的好弟弟呀!”傅饶擦着涌出的泪水又想:“以前我小,只知道家里又穷又困难。现在我大些了,才明白:长期深度贫困不单单是生活状况,它还会给人带来相应的一种思想、一种精神、一种作风、一种品德。由于长期深度贫困,我们家人要把这些东西牢牢儿的印在思想上、心里上和精神上了。”第66章2一阵儿突发的大乱打断了傅饶的思路。傅饶愣了一下儿又想:“有人说:人要是有了这些与长期深度贫困相应的思想、精神、作风、品德什么的全都是好事儿。可我总是觉着也不都是这样儿。事到极时过犹不及。比如,它会使我们姐弟自觉非觉的在内心深处,产生着自怨自卑的心态和看不到未来希望的茫然感和失落感。还会使我们越来越多的产生着主动疏远美感和幸福感的行为。我在贫困问题上,可能比别人看的深些,但是在别的方面,我却觉得自己的眼光而不如别人看的广泛、高远。这也许就是俗话所说的‘富人思来年,穷人思眼前’的意思吧?对此我也认同。这大概也是一九六八年春,我们随着全国学哲学运动学哲学时,老师叫我们熟背的‘存在决定意识’吧。行了,越想越远了。为了维持我们全家的日常生活,在整个儿夏天,我妈两手个提溜着一个能伸进整只胳膊的特大号儿的保温瓶。里头装满了好容易托人弄跄趸来的冰棍儿,走街串巷,不停的吆喝着。特别是到了七八月份儿的三伏天儿时,人们热的没地儿躲没地儿藏的时候,我妈却头顶着火辣辣的大毒太阳,还是这样儿在大街上四处吆喝着。嘴里怎么干渴也绝舍不得吃一根儿冰棍儿。为了维持我们全家的日常生活,我妈在整个儿冬天,沿街叫卖自蘸的糖葫芦。特别是在三九严寒时节,人们冷的或身穿厚厚的棉衣御寒,或围在火炉前考暖的时候,我妈却擓着竹篮子、顶着满街‘呼呼’响的大西北风、走大街串小巷不停地叫卖糖葫芦。我们全家就是这样儿,不分男女老幼,不舍一年四季,周而复始年复一年不停的忙碌着。在这样儿的环境里,在如此不知不觉中,我弟弟长成了青少年,我妹妹跟我长成了大姑娘。我们的父母也步入了中年阶段。不管环境再怎么艰难,我们也得顽强的生活着。不管日子再怎么贫困,我们也要一天一天的过下去。不管过多久,事情总会有好转的那一天。谁能熬到最后,谁就能赶上那一天。这是一九六八年春,我们在随着全国学哲学运动学哲学时,哲学理论告诉我们的真理。平时我很怕想我们家的这些痛心事儿,要不是今天情况特殊,我怎么能上课时想这个呢?!不过此时此地,我也算没白想我家这些事儿。以前,虽然我也偶尔想过我家这些事儿,但是从没像今天这样想的这么又多又细又广又远,还是这么有根有据有条有理的。没想到我还能把我家的事情想到如此程度,又有实际又有理论的。看来,我如今还真的长大了。也是的,我今年都十六岁了。《红灯记》里铁梅是怎么唱的:‘年龄十七不算小,为什么不能帮助爹爹操点儿心?’是呀,十六岁的我,就算没法儿为家里操心,再怎么着也应该为自己的事儿操心了吧。不管怎么说,再也不能一有事儿就指望别人了。看来,我是长大了,长大了,真的长大了!”傅饶的思路又被突发的一阵儿争吵声打断。她愣了一下儿又想:“要不是文革之初,把我妈正干着的刺绣工艺给破了四旧,我们家也不会象如今这样儿如此窘迫。就是这样儿东拼西凑的维持着,还要勒紧腰带、挖肉补疮般的竭泽而渔精打细算,生怕一处不到就要绝粮断炊。这还不算完,从一九六一年到现在的十年里,除了文革期间的一九六六年六月到一九六九年十月那段时间外,我们全家还得时时提防和百般应付着办事处、居委会的人们和派出所的片儿警三天两头儿的踢门槛子、磨嘴皮子,在我们家没完没了的泡蘑菇。他们一到,就以我们全家没有一个在国营单位工作的人为由,要把我们全家一个不剩的都轰到农村去呢。十年来,办事处、居委会的人们和派出所的片儿警们先后到我家的人,男女老少、南腔北调儿的也不知换了多少,可是他们动员我家下乡时说的话却都是不约而同内容近似的。文革前,来我家动员下乡的人我虽然见过不少波儿,弹我记得最清楚的一次就是在我即将入学报到的前夕,也就是一九六五年八月二十五号那天到我家来的那波儿人。当时,我们那片儿的办事处和居委会的几个人一同来到我家。带队的是一个办事处的女副主任,这是多年以来,来到我家里所有的人中最大的官儿了。她说的话还真不同于此前来过我家所有的人们。她说:‘大嫂啊,还有一个多月就到国庆节了,我过来布置布置迎接国庆的工作,顺便而来看看您。家里还好吧?”我妈又是忙着让座儿,又是给她们沏茶。副主任坐下后,就把话题慢慢的转到了动员我们家下乡的事儿上来了。她说:‘大嫂啊,对于下乡的事儿最近有什么新想法儿吗?这可是国家多少年来的号召了。不是我们跟您家过不去,这也是我们的工作任务之一呀。”我妈说:‘您说的我都明白。可是我跟孩子他爹两家子多少代都是北京城里的人,就是真去农村也没有老家呀?’那个副主任说:‘那也没什么。咱们国家农村大得很。全国农村广阔天地,处处是家人人亲戚。那么大的农村,还愁在哪儿给您这一家人安不了一个家呀?全国从一九六一到一九六二的两年间,一下子就有两千多万人被动员下乡。他们里头有不少人家在农村也没有老家呀,最后不是也都给安置好了吗。多数人一经动员,马上行动不发怨言。不等不靠不判不要。自觉克服各种困难,纷纷响应政府号召,减轻城镇人口压力。积极支援农村建设,奔赴农村广阔天地。在已经下乡的人中,谁家没有困难呀?只是这些人心里装着国家困难,想方设法客服自家困难。不少人在客服自家困难的同时,还主动放弃在国营单位的正式工作,其中还有些是双职工呢。他们又是主动客服自家困难,又是甘愿放弃国营单位正式工作。真是大公无私体谅国家,深明大义离城舍家了。论身份地位,他们都是普通群众,可是论思想境界,他们就是非常高尚的英雄了。包括我本人在内,咱们都应该向他们好好儿学习。该牺牲的利益要牺牲,应担负的责任要担负。把眼光放远些,跟国家一同渡过难关。国家现在也有困难,不然干吗动员那么多人下乡呀?“众人拾柴火焰高”。配合国家解决困难的人越多,国家的困难解决的就越快。困难群众也能随之受益。’”第66章3不知常老师说了什么,激起一阵儿轩然大波。傅饶愣了一下儿,又想起了当年那个办事处副主任说的话:“‘其实咱们国家解放以来,各个方面儿都有了很大发展,有的方面儿的发展还是日新月异或者是一日千里的。只是前些年,咱们国家遭受了连续三年多全国性严重的自然灾害,再加上苏修儿疯狂的逼着咱们还债,咱们国家才一下子陷入了极大的困难之中。虽然从现在的大局上看,情况比前些年有所好转,但是形式发展是不平衡的,也就是说,有些方面的情况还比较严峻。现在是国家有困难,急需群众帮助的时候。等将来国家依靠群众渡过难关后,国家绝不能忘记帮助国家解决困难的群众,国家也一定会回过头来帮助这些群众解决困难的。事实上从前年起国家就已经开始从下乡的群众里往回抽调一部分人回城、回原单位了。’我当时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就大胆的问:‘阿姨,干吗要又是下乡又是回城的来回折腾呀?要是一直不动不是大家都省事儿吗?’那个办事处的副主任笑着说:‘小朋友,你真会说话。大人办事儿怎么能胡折腾呢?你现在还太小,等你长大了就懂了。’我现在是长大了,对当年又下乡又回城的事儿似乎有所明白。可是我在其他问题上不懂的事儿就更多了。比如:为什么我们家在穷人里的穷人之家中老也翻不了身?为什么我是个盲人?这些大概是我永远也弄不明白的问题了。副主任又说:‘虽然这些现在被抽调回城的人还只是少数儿技术能手、业务骨干、一线管理人员和部分有特殊技能的工匠。但是从中也能非常清楚的看出,国家在形式稍有好转的时候,在需要扩大生产和建设规模的时候,还记挂着当年响应国家号召积极下乡的能人们,优先把他们抽调回城。可想而知,将来随着国家形式的进一步好转,也一定会抽调更多的能人回城。你们夫妻都是远近闻名的能工巧匠,现在要是响应国家号召积极下乡,可以相信,随着国家形式的不断好转,生产和建设规模也一定会不断扩大发展,可能用不了多久,像你们这样儿的能工巧匠,就会被有关领导优先考虑抽调回城参加生产建设呢。一旦到了那时候,你们夫妻可就是积极响应国家号召:让下乡就下乡,叫回城就回城的表率榜样了。国家困难自愿担承,响应号召进退服从。贡献多大功劳多大,又红又专时代英雄。到了那时候,你们可就成了咱们办事处辖区内广大革命群众的好榜样、排头兵了。这可是好些人想都不敢想的大好事儿呀!你们把现在的困难跟大好的将来比比看,大小好赖就一清二楚了吧。’”教室里又是一阵儿大乱。傅饶被吵的心里一阵儿烦乱。傅饶愣了片刻又想:“当时我小,还真觉着她说的怪不错的。现在想来,那真是一个非常可怕的诱惑。当时我们家要是真信了,也去了农村,那可就永无回城之日了。谁知道将来会怎么样呢?还甭说我们家这样儿的平民百姓对未来毫无所知,就是说我们家下乡后将来能回城的那个办事处副主任本人,也万万料想不到,她在我们家说完动员我们全家下乡话后的九个多月的一九六六年的六月一日,也就是我们小朋友的儿童节那天,咱们国家会在全国突然爆发文革呢吧。当年那个副主任说:‘可是话又说回来了,如果国家的困难老是长期解决不好或者是解决不了,不但包括你们家在内的这类人家的困难无法解决,就是生活上没有多大困难的家庭也会受到连累,使他们的生活被拖垮。俗话说:“大河有水小河满,大河没水小河干”。国家、家庭、个人之间也是这么个关系。如果咱们大家都能体谅国家一时的困难,为了国家多牺牲一些眼前利益。咱们国家就会加快战胜困难的速度,使得咱们盼望的好日子就会加快到来。为了这个目标的早日实现,算上我本人在内的人们,都要从现在做起,从自己做起,做好属于自己的那份事情。您跟您爱人好好儿合计合计是不是这么回事儿。你们什么时候想好了都可以找我,我多数儿时间都在办事处。有关下乡手续不用你们操心,由我亲自给你们办理。等将来,一旦上面有了跟你们情况相关的回城文件精神,只要我还在这儿工作,同样也不用你们操心。我一定还会亲自给你们办理有关回城手续。’这人真是能说话,好几个人就靠她。有时好像背文章,有时又像说快板儿。能把活人给说死,又把死人能说活。当时要是我在我们家说了算,我准被她给说动,我真服了她了。事后冷静下来一想,可惜,她的嘴再能说也管不了我们家的大难事儿。最后还得是我们是我们她是她。当时我才十岁,什么都不懂。现在我长大了,每每想起那个办事处的副主任,觉着她说话的声音又甜、又软,态度也是那么温和。她的工作能力也很强,不然怎么那么能说会道的呢?不然她怎么会当上办事处副主任的呢?她对我们家下乡的事儿倒是不留余地大包大揽,对我们家将来回城的事儿也是信心十足满应满许。可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她在我们家说完那通话没过几个月,文革就在全国爆发了。听说她被红卫兵和造反派打成了走资派,给整瘫了。现在也不知她怎么样了?她的遭遇也叫人觉着怪可怜的。现在想起这件事儿的全过程,我都觉着:没头没脑糊里糊涂,是是非非若有似无。上上下下颠来倒去,天地万事谁主沉浮?”第66章4想到这儿,傅饶忽然一愣:“‘谁主沉浮’?这不是毛主席的词《沁园春·长沙》里的词句吗:‘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天哪!我怎么也学会用毛主席诗词了?!而且还是在下意识间用上的。行,傅饶,你还真的开始长本事了。看来我还真没白白熟背毛主席公开发表过的三十七首诗词,真是熟背的越好越能生巧。”傅饶感到一阵儿小小的自豪感后又进入了思绪:“不知那个办事处副主任在惨遭迫害之后,还能否想起我们这一家人?也不知她惨遭迫害之后,还记不记得她在我们家曾经说过的那通动员我们全家下乡的话?要是她还记得那些话,不知她在惨遭迫害之后会有何感触?我什么时候想起这件事儿,什么时候都是一身冷汗非常后怕!幸亏那个副主任只上我们家来过一次。要是万一她真的上我们家多来几次,还真备不住把我们家说到农村去呢。要是真的那样儿,我这辈子可就惨到家儿了。天地茫茫万事悠悠,是是非非何去何留呀?!人为什么越往大长心里就越是烦乱呢?!以前,我老是盼着长大,现在我可真害怕长大了。说来说去这到底都是怎么回事儿呀?!幸亏我爸爸妈妈都不是国营单位职工,不然,我们全家也早就被单位下放到农村去了。这么多年来,好心的亲友们一直为我爸爸妈妈有那么好的手艺而没有国营单位工作感到深深的惋惜不已呢。现在看来,还是没有国营单位工作好。不然,我爸爸妈妈哪儿能一直硬挺到今天呀!也幸亏我爸爸妈妈没听包括那个办事处女副主任在内的那些人穷得吧,不然,当年我们全家一旦真的下了乡,那可就永无回城之日了,我个人也就随之永远成了农业户口的人了。从文革开始到现在的这么多年里,全北京、全国一直都是乱糟糟、闹哄哄的。好些国家大事儿都没人管了,谁还会惦记我们被动员下乡的这一家人回不回城的事儿呀?!真是前后颠倒祸福难测,是是非非不知对错。这就跟我们院儿里的老人儿常说的话似的:‘天上云彩有的是,谁知道哪块儿云彩下雨呀’?虽然我爸爸妈妈这么多年里,在这件事儿上一直始终如一坚定不移,但是办事处、居委会的人跟派出所的片儿警硬是不死心,他们总是犯着总有一天会把我们家说到农村去的死心眼儿,老是一次次的来我们家媒结没完的磨烦这件事儿。这些人也真是的!退一万步说,就算我们全家都被你们轰到了农村,你们这些踢门槛子、磨嘴皮子的有功之臣也未准能因此而升官儿发财?何苦如此死气白咧的往绝处逼人呀?!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谁知道哪天在这些不管人家日子过的好歹,光知道犯死心眼儿一根儿筋们的穷摩下,我爸一糊涂,我妈一心软,我们全家就得被轰到农村去呢?就算我妈、我爸能够始终如一坚持到底,万一要是在出来个比当年那个办事处副主任更能说会道的什么革委会副主任、主任的,把我爸给说糊涂,把我妈给说心软了可怎么着是好呀?!幸亏我们家出身好,不然就得像一一班的蒋娥似的,在文革之初就被红卫兵和造反派给扫地出门轰回农村老家去了。虽然我们家好些代前就来到北京了,在农村也从没有三亲六故跟我们年来月往。但要出身是黑五类,红卫兵跟造反派一犯上浑劲儿还管你那一套。他们硬是要把我们家扫到农村,在农村哪儿不能找个犄角儿旮旯儿把我们家一塞了事儿呀。要是我们家是黑五类,就算我们全家上下男女老少一直都是老老实实规规矩矩的也没用:阶级敌人黑五类,哪儿配住北京城里呀?要真是那样儿,我就成了国家不管分配工作的、农业户口的盲生了。”傅饶想到这儿心里一阵儿难受。她愣了愣又想:“国家也真是的,干吗非得要把一个国家里的人分成城镇户口和农业户口不可呢?又为什么不给农业户口的盲生分配工作呀?!这叫那些人将来可靠什么活着呀?!也许国家有国家的考虑。可是万一我们家被轰到农村,叫我这个没有城镇户口的瞎孩子可怎么往下活呀?!我可刚刚十几岁呀!我现在没别的想法儿,只盼着我爸我妈在我分配工作前,别犯糊涂、别心软就阿弥陀佛谢天谢地,化险为夷万事大吉了。你们当校头儿的、当老师的谁家能有我们家这样儿困难呀?一个脸盆的好赖得失对你们而言算不了什么,可对我们家来说就是伤筋动骨的大事儿了。谁知普天下还有我们家这等穷人里的穷人之家呢?!盲校在寻找修建防空洞的工具问题上,哪儿就到了走投无路山穷水尽的地步了?就算在校内没办法儿,难道就不能在上级头头儿那儿想点儿办法儿吗?就算在上级头头儿那儿也没办法儿,难道就不能在校外关系上想点儿办法儿吗?哪儿至于就到了非强逼着全校盲生用脸盆运土不可的份儿上了?就算非这样儿干不可,也得酌情处理,分个贫富难易的吧?凭什么不分青红皂白,不管是非情理的跟我们盲生较死劲呀?!”人们又是一阵儿突起的争吵打断了傅饶的思路。傅饶愣了一下儿,又想起了一九六五年八月三十一日那天,她妈妈送她来盲校入学报到时,在路上跟她说过的话。虽然已经过去七个年头儿了,可是她还是念念不忘记忆犹新,如言在耳恍若昨日呢。“饶饶啊,你今年已经十岁了。咱们家的经济情况一直不好,这你是知道的。你看不见,如今有了学上,你爸爸和我都特别高兴。有一次,咱们家这儿来个锔盆儿锔碗儿的,我拿个裂了的饭碗叫人家给锔锔。那人看着你抓着我衣角儿直起腻,他说:‘叫这孩子学学唱曲儿吧,将来也是她一辈子的饭碗,要不价这辈子靠谁呀?您跟她爸爸又不能跟她一辈子。哥们儿弟兄又指不上,这辈子叫她可怎么着呀?’”第66章5听到这儿,傅饶想:“这人也真是的,怎么这样儿说话呀?谁说哥们儿弟兄指不上呀?我弟弟就挺好的。吃饭时,他拿起窝头自己不吃先递给我。我上街时,只要他在家,一定跟着我,生怕我磕着碰着。”傅饶说:“妈妈,您甭听那人胡说,我弟弟就挺好的。将来也一定错不了。”傅饶妈妈说:“那人说:‘我们家那儿有个失目的先生,弦子弹得甭提有多好了,他的曲儿唱的也好。在我们那儿十里八村儿的可有人缘儿了。您要是觉着行,我就给您言语一声儿,那人挺好说话儿的。’我说:‘劳您驾了。北京这儿有她们上学的地儿。她现在还小,等再过一两年我就送她上学去。学唱儿是好,可要是她唱不好、学不出来,耽误了她自个儿是小,坏了师傅常年苦奔挣来的大好名声可就不得了了。就算她能学出来,也唱的好,要是生意口儿不济不是也不行吗。学唱儿只能叫她会一样儿本事,要是上了学,有了文化,就能叫她学到好些学本事的法子呢。’那人直夸我看得远、想的高。”傅饶想:“幸亏当年我妈看得远、想的高,没叫我学唱曲儿。不然文革之初红卫兵横扫四旧时,他们准说:我跟着师傅四处儿卖唱儿,到处宣扬封资修黑货。铁定得把我们家打成接机敌人。一定得对我们深批很打恶斗抄家。到时候,我们全家不定得倒什么八辈子血霉呢。一旦如此,你家的出身就是八辈子红五类也没用,阶级敌人就是阶级敌人。这世上的事儿还真不好说呀!谁知道你以前做的好事儿就是现在的罪过呢?!看来,我妈不光是会刺绣、能做衣、善剪纸、懂持家,她老人家感情还挺会看人、挺会看事儿的,我妈真伟大。我妈说:‘不管咱们家怎么艰难,也一定想办法供你把学上完。你自己也得多加努力。该花的钱一分也别少花,不该花的钱一分也别多花。你要是能老这么着,就算没辜负爸爸妈妈和咱们全家对你的疼爱和希望了。’”傅饶说:“妈妈,您放心吧。我一定能按照您说的做。”傅饶妈妈说:“好孩子,妈妈相信你一定能一直这么着。”傅饶问:“妈妈,我爸不是也会锔盆儿锔碗儿吗,干吗您还要花钱找外人儿干这个活儿呀?”傅饶妈妈说:“你爸爸甭管春夏秋冬,每天天不亮就出去了,到了挺晚挺晚才回来,累的他都懒得多说一句话。他哪儿还有精气神儿干这个呀?咱们家太艰难,你看不见,冬天里,你七岁的妹妹和五岁的弟弟为了帮助咱家干活儿,他们俩手面上的大大小小的血口子,老是旧的没好又天新伤,叫谁看了都受不了。”傅饶听妈妈说道这儿,“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傅饶妈妈掏出手绢儿,一边儿哭着一边儿给她擦着眼泪。傅饶妈妈接着说:“别人家的孩子过的也都说得过去,可是你们几个生在咱家,也真苦了你们了。特别是你,一落生就看不见,以后可怎么办呀?!”傅饶忍住哭声说:“妈妈,您别说这个了。我既然来到世上就应该有法子活下去。我在咱院儿人家儿的收音机里也听见过别处儿盲人上学、上班儿的事迹。世上跟我一样的人应该有不少。不然的话,国家干吗要给我们这样儿的人办学校,开工厂,建组织呢?我在收音机里就听说过‘中国盲人聋哑人协会’的组织。他们能上学、上班儿,我一定也行。我只是眼睛不好,可我别处儿没毛病。别的盲人能做的事儿,我也一定能做。现在我开始上学了,将来我毕业了也能上班儿。您跟我爸别老为我担心。咱院而里的老人儿不是也老说‘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儿’吗。”傅饶妈妈又一次给傅饶擦着脸上的泪痕说:“你刚十岁就会说这么老些大人话,跟个巧嘴八哥儿似的。心里还装着那么老些国家大事,跟个小大人儿似的。这些都是跟谁学的呀?要是都像你说的这样儿那感情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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